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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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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船上的人唱,岸上的人唱。一跳上岸,一把抱住迎面的第一个人,亲人!泪水流,嘴里唱:    
    我就骄傲地告诉他,    
    这是我们的家乡。    
    唱,我坐在虎跳石下面,没有人打扰我流泪,没有人打扰我歌唱。那带着彩虹和雷鸣的云,升腾起来,在蓝空中,在我的生命里,永不消逝,高于一切。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11)

    我在干什么?从昨天下午就一直瘫在床上,在昏梦和热汗中,培养自己的虚弱、颓唐。我是在寻求一个逃避人生的借口吗?啊,让那些在我身上花费无数心血的师友们发现,他们上当了,我原来是一个虚伪的强者,根本不配谈什么理想、追求。    
    有许多伟大的生命,在他们面临绞架和恶病的时候,所切望的正是一点延长,一点工作的机会和受苦的权利。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勇敢的理想,一个有崇高思想的人,超脱于苦难,就像超脱于幸福一样。他永远需要升华。被痛苦压倒是和被幸福麻醉一样不应该的。我不是企图上升到这个俯瞰人世的顶峰去吗?当一切都碎裂了的时候,我曾清楚地告诉自己,我是为着证实这一切,为着认识真正的世界,为着防止历史的欺骗而活下来的。    
    我的悲剧不是在一时一事中注定的。它发生着,早已十年,也许更早。我还没满十八岁,一夜之间,生活的流水被截断了,学生时代的一切努力、梦想都白费了。甚至,还来不及爱上一个什么人,我们就被送到荒原去。    
    那些为我们栽培的鲜花,来不及怒放就凋谢了。我一生注定前往的知识之路被封死了。    
    那些将成为我的同志、知已和爱人的青年们相继别去了。    
    我是一个初生者,我又是一个幸存者。    
    这悲壮而又光荣的命运,我不再要求掉换。我厌恶浅薄者、健忘者和屈服者的快乐。    
    从枕下摸出手表来,六点刚过,赶快起来,还来得及。这只瑞士小女表只比纽扣大一点,银色的波浪形的表链,像一件闪光的首饰。上中学的时候,母亲就给我看过这个表,告诉我:“等你上大学时用。”这只精美的小表曾在故乡为我收藏着,等待着那个日子。    
    赵林在花坛下打太极拳,闭目作态,一副悠悠然的样子。另外几个中年研究员,都离他老远地在一角比划着。吴副书记高血压患者的例行散步也到了这里。他故意把目光高过我,招呼着我身后的几个研究员:“早啊!”    
    “早!”“早!”人们回答着。    
    一下,两下,我做着大回环的抡哑铃动作。在这种时候,我只要有点沮丧,他们也许会软手,适可而止。可是我根本不像个令人同情的姑娘。人们感觉出我的这股狠劲。    
    别的姑娘有权利哭泣,扑到母亲怀里,我只能冒充久经沙场的老将。    
    那几个研究员在海棠树后看我,在这馨香的早晨,他们嗅到了不安全的味道,明天也许会挪个地方了。    
    我是不放弃这个地方的。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力量,那些人也许能够毁掉我的一生,但不能主宰我的一生。    
    在食堂里,两个炊事员使了下眼色,我的茶盆被盛得满满的,还有一块带骨肉。小人物的爱憎原来是这样。我发现周围的人们都在用一种静悄悄的语调讲话。我的心仿佛一下被滋润了。    
    母亲告诉我,黎云参加下乡工作队就要走了。    
    半夜,我起来,下了楼,直朝黎云宿舍走去。    
    数过来第二个窗口,泻出了一片银辉。在几幢黑魆魆的楼房间,这片不眠的银光分外明亮。    
    我不知站了多久。我在期待着这个窗口的灯光熄灭,好让我甘心地走向黑夜。但它迟迟地不灭……    
    那个我等候着、准备向他倾吐的故事,已经由别人告诉他了。如今,我再不能把它当作一件珍贵的秘密,向他呈现,与他共享。如今,我的诉说将变成被告席上的自供状。    
    不,我不愿做一个表白者。    
    黎云回避我,这其实已经宣告我有罪。原来我以为他理解的种种,他其实并没有理解。他跟那些无数的人一样,要在一切水落石出、不需要什么理解的时候,他才能“理解”。我想起他的话:“我是不自由的。”    
    我又想起初遇时他的话:“你应该得到的不是这个……”    
    别了!    
    当我还是少先队中队长的时候,我曾去请黎云的父亲来给我们讲长征故事。他摸着我的头,把我的手放在黎云的小手里。而今,严峻的岁月像座山一样隔断了往事。我在风霜里长大,他在风霜中衰老了。我常在远处望着这个严厉而疲倦的老人。也许,他什么都知道,也许,他只“知道”人们让他知道的那些。    
    罗云城的汽车停在院里,黎书记突然到研究所来了。我感到似乎和我有关。    
    他究竟是个幻影,是一个惩恶扬善的童话,还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空洞的偶像?趁这个时候,我应该看清楚。    
    我走上英英家楼梯的时候,气昂昂的,仿佛我只是为了证实一种什么而来。    
    英英开了门,她并不惊异。她说:“刚才所里来了几个人,都是来向爸爸反映你的事的。”    
    黎书记坐在躺椅上等我。    
    他疲倦地对我说:“好好准备考试吧。”这样结束了谈话。    
    英英送我到楼口,她同情地说:“别怕,我爸爸会帮你的忙。”    
    “小郑,我正想上你家去。”    
    罗云城在路口云华树下招呼我。    
    “怎么样?”他关切地上下打量着我,好像我身上能反映出什么来。    
    他说,他送黎书记去研究所,下车就碰见马珍。马珍亲热地向黎书记招呼,不料,黎书记却把脸一别,改了一条路,自己上楼去了。    
    “这老头,火气倒挺旺的。”小罗欣赏地说。    
    就因为他这点硬气,“文革”中被打折了肋骨。    
    我说:“要那帮人再翻了起来,非把他往死里整。他真不留后路啊”    
    开车时,小罗忍俊不禁,破例地向黎书记打听了我的事。    
    黎书记只说了一句话:“要斗争嘛”    
    我明白自己已经得到了某种保障。    
    我几乎噙了感激的泪,我又暗暗地看不起自己。    
    我是弱小的,一只手就可以让我绝望拼命,而一只手也可以使我欣欣向荣。    
    捏着“准考证”走出阴暗的办公楼走郎。石阶上,那个又高又瘦、从来不和我说话的老秘书—现在马珍替了他—忽然奇迹般地对我开了口:“郑一帆。”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向我招招手。等我走过去,他俯首对我说:“你先去看看考场。知道考场在哪儿吗?坐五路车,两站,再……。考试的时候别迟到了。先去看看啊。”    
    生活,生活,你还藏着多少热和力?    
    又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母亲看我上大学心切,曾背着我去找过黎云的妈。从前住在所里,常见面的。黎云的妈一个劲地骂保姆,让母亲干坐在客厅里。母亲客气地告辞了:“对不起,改天得空再来,没有什么事。”    
    “郑一帆,要正确对待组织的审查。当然,你和高汉云我们是区别对待的。组织上对你进行帮助教育还是必要的……”    
    我听凭吴副书记教训着。现在,还没到我讲道理的时候。    
    一只又长又大的信封送到家里来了。邻居们进屋来看信封上漂亮的红字“复旦大学”。拆开信封,拿出许多张纸,贺信、通知、表格、行李签……邻居们说:“高兴死了”母亲摇摇头:“我不高兴。”也许她是不愿流露喜悦,也许是真的不高兴。因为,照母亲的看法,我是走上风浪更险的道路。    
    离开,离开的时刻已经到了。手中这张录取通知书,将一阵强劲的晨风吹进窒息人的小屋。到新的天地中去一种巨大喜悦带来的惶惑鼓动着,充满了我的全胸。我仿佛又听见汉云亲切的声音:“汽笛响了,火车就要开动了。”    
    满怀着不可与人分享的苦和乐,我在野外游荡着。时而泪水涔涔,时而从心里微笑。过去的一切我永难忘记。百鸟在周围鸣唱,我,就要挥鞭向前。    
    举目眺望,告别家乡。    
    啊,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英英穿着无袖连衣裙在台阶上迎接客人。裙子太长,使她的身材显得扁细。裙子上尽是黄色和褐色的英文字母“HAPPY”幸福。组成藤状花纹,使得肤色幽暗的她秋意袭人。“幸福”这倒与婚礼本身很相配。    
    “是小帆啊快进来吧。”黎云的母亲隔着纱门招呼我,她更富态了。我似乎听见她向客人指点我,夸奖着:“……考上复旦……”    
    我在这里成了一个新人。时代把我刷新了。    
    凉台上,录音机放着音乐:    
    我们如今又欢聚在一堂,    
        ……    
    英英亲热地捏了我的手一下:“今天晚点走,等老头们走了,我们跳舞。把你那上海的新花样传授传授。”    
    玻璃门无声地开合着。我想起两年前母亲在这里哀告无门,含辱地等待。黎云的母亲不过是个自私的人,在她心中,别人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儿女。渺小的举动常常造成巨大的创伤。此刻,我的心为母亲而作痛了。    
    又是一群小燕似的年轻女郎在当招待。她们都穿着百褶裙,无袖裙,像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    
    客厅里笑声朗朗,又是一伙高谈阔论的青年。    
    一切都和那年一样,一切又都和那年不一样。    
    听说新娘子是黎云父亲老战友的女儿,人挺随和的。    
    小燕见了我,眼中添了谦卑的笑,“我们……算什么呢?……你才是有前途的人,”她嗫嚅着说。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12)

    吴副书记走上台阶来了。他还是那么清瘦潇洒,笑容可掬。    
    “放暑假啦?一帆,路上累了。”他用那种胸有成竹的调子说话,在有意地提醒我,这是一场愉快的重逢。    
    “嗯,长胖了一点,……哈哈!”他边说边左右顾盼,不给我造成冷场的机会。旁边,已围上了几个熟人。    
    吴副书记感慨地看着我,俨然是见到了他心爱的老部下、亲手培养起来的年轻人。他继续说:“不容易啊!复旦大学在我们云城就取了一名嘛。要不是粉碎‘四人帮’,一帆哪会有今天?我早就说过,这姑娘是棵好苗子。”    
    旁边的人都含笑望着我。    
    “嗯,学校生活习惯吗?”他严厉而慈祥地问着我,“所里的工作忙,会多。我几次遇见你妈妈,都叫她给你带好。”    
    他这句话缓和了我的脸色。我想起回家当夜母亲的叮咛:“见了那些领导,尤其是吴副书记——他现在是正书记了,可千万别把心里的火发出来。你不在这里,你妈还要在这里工作……”母亲并没有因为我上大学而宽慰,反而更加衰老。忧虑,已经成了她眼睛的固定神色。    
    顿时,吴书记把我点醒。就在此刻,我的一半的自由还在他手里。我忍着,站在那里。    
    这是为什么?我又把头发剪成乱蓬蓬的男孩式样,又穿上了那件用银线缀满小星星的黑丝绒上衣?难道我还想重新回到那个使我们重逢的婚礼上去吗?难道我还会企望着那双蕴含着热力的眼睛?    
    我以为已经遗忘了的爱情,因为将属于别人,忽然使我激动,妒嫉。一刹那,我又感到这样地愁闷、痛苦。    
    黎云,他的离开已经成为永远。    
    我迟迟地站在阳台上与英英聊着,不肯进屋。    
    “小罗还在给你爸爸开车吗?”    
    “哦,你不知道呀?罗云城自愿报名去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汽车触雷,受重伤住院了。我爸爸去看过,可能会残废……啊,来了,屋里坐吧,我妈在里头。”    
    英英忙着应接。婚礼,正是宾至如潮的时候。    
    啊,那位爽朗的平凡的青年,我却以为他已陶醉于小康之乐。他从不谈论自己。在那油污的工作服下面,跳动着一颗豪迈的心,充满了对友谊、爱情和祖国的忠诚。    
    我的老同学!    
    在这喜气盈门的小院里,我好像又听见了那年中秋节之夜“小周璇”温柔的歌声:    
    哎呀哎呀哟!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    
    “这是我哥哥的老同学。”英英正指着我。    
    一位身穿雪白羊毛衫的女郎向我含羞地致意。    
    哦,新娘。    
    忽然,我看见那双眼睛,进射出两道光。    
    他    
    他们请我进去。    
    我赶快进去了,为了不多纠缠。    
    我才想到,那请帖也许只是英英办的,代表她们家的邀请。黎云,没料到我会回来。    
    新婚夫妇正并肩礼让着宾客。    
    有人朝我坐的这边张望。    
    总是那帮亲朋热友,黎云家大小事必到的常客。    
    是不是有人,回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婚礼?    
    柔媚的新娘子正被英英带着,教着,去尽各种礼数。    
    会不会有什么风声传到这幸福的女郎耳里?    
    我应该永远地消失掉。    
    是的,直到走进这院门,我都不大明白,我是干什么来的。见见黎云是主要的,婚礼好像漠不相干。    
    黎云永远不再朝我顾盼。我是为了这个来的吗?    
    大毛踱到我身边。    
    我说:“这花坛设计得不错。”今天,在这里,大毛成为我意外的救星。他正在准备出国留学,一个劲向我询问着重点大学的课程。    
    “哦,你不知道?这个院子原来是健云他们家的。他们住二十多年啦。这个花坛改建是健云他父亲的主意。轮到英英她们家来种花了。”    
    我不由又重新打量起这座欧化的小楼来。健云,那个穿旧军服的谦和的青年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健云原来就住那儿。”大毛索性指了指楼侧,一个灯火辉煌的窗口。那是新房。    
    我忽然觉得,大毛变得超脱起来,有些可亲了。    
    也许,今晚,在这里,黎云对我是最疏远的人。    
    在这里,我回忆着除了黎云之外的所有往事,打听着黎云之外的所有人。    
    在学校时,健云给我来了一封信:    
    “你终于走了。你应该到那能够发挥你的聪明才智的地方去。我希望你、也相信你是不会虚度光阴的。    
    “在新的天地里,会有许多新的有才华的朋友,帮助你进步。你大致每学期给我写一封信就行了,以免浪费时间。”    
    以他很好的分数,却取在云城的师院了。他受了刁难,说是“帮派骨干的子弟”。    
    他将踏着运动员式的稳健步履走进云城一所中学的教室。那褪色的军装上将洒下粉笔的银灰。终生,都是辛苦的。    
    我忽然悟出来,他这教师的性格早就开始了。我,不就是他教的第一个学生吗?不就是他大声疾呼、奋力保护的第一个幼者吗?    
    我难以给他回信。就像当年他第一次走进我的屋子,我不敢表示安慰一样。他是强的,强得如他运动员的体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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