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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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北京没人理会我,我几乎身无分文。我不后悔,和那些忠贞的人们一起含辛茹苦。
街灯熄灭。狂风挟带着黄土高原上的砂石扑打着更深入静的小街。
黑的铁一样的夜幕,漏出几颗星星。我走着,只希望星星不要消失。
忽然响起车轮的吱吱声,一辆缺油生锈的老朽的车。这黑糊糊的三轮平板车追上我。
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向我喊:“上车吧”
那喑哑的嗓子含混地说着:“我带你一段,到亮处去。你不能一个人在这儿走,姑娘。”
一张老人的疲惫的脸。
他让我坐在破旧的苫布上,就迎着寒风蹬快了车。我闭上了眼,让他用他那老衰的疲惫的腿,迅速而又安稳地带我到有亮的地方去。那破旧的平板车,是我一生中最温暖安适的地方。
老人,每当想起你和你的破车,我疲惫的腿又有了生气。我终生都会朝着有亮的地方去的。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18)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春天呢?那在遥远的农场的父亲,在荒芜的校园里的老师和在铁窗下的可敬的老人,他们,又在倾听那泣血的杜鹃。
这时候,我忽然有了母亲。
母亲给我漂泊的心带来眼泪、温情和姑娘家的终身大事。
向我倾诉着思念之情,母亲让我试穿她做的花衣服。
我没什么责备的,我把她忘了。可她没有忘记我。她希望我忘记这些苦,忘记这粗野的命运,忘记我所吃过的冰冷的残汤剩饭。她要我梳起辫子,整理刘海,重新过女孩应该过的生活。
啊,迟来的花蝴蝶。
母亲现在是一个人。她曾经每年都偷偷跑到这儿,到学校门口来偷看我。
我离开了这春草萌生,鸟儿初鸣的小湖,到她那儿去。
然而,我已不习惯有人走近我入眠的床帐,不习惯别人的手给我拉上被头。当母亲温热的手弄着我的额发时,我闭着眼,假装沉睡,心里发涩,发紧。
哦,请走开吧。我实在受不了。这晚来的爱抚对我已变成陌生,难以接受,破坏了我年复一年的自在安然和无牵无挂的睡眠。在柔情的侵袭下我忽然烦躁,又变得虚弱,想流泪。那温存的手离去后,带给我的是更广大的空寂无依。我忽然懂了,父亲为什么拒绝我给他的温情。
我开始用热水洗脸,搽奶液样的润肤膏。只要有兴致,家里总有吃的。舒适,宁贴,光阴都好像迈着娴静的步子,放慢了速度。
我明白了:上学的时候,别的女孩为什么脸上总带着一种满足的神情。为什么她们上体育课要嫌累,为什么她们总是完不成家庭作业,以及,她们担任社会工作的时候,一受挫折,就要退出回家去。她们总能安闲地原谅自己,心安理得地保持着差距。
我原以为,我比她们勇敢,比她们求知欲强,比她们有责任感。现在,我知道,我,比她们少一个“家”,有母亲的家。
母亲爱端详我,爱无中生有地指责我的头发,衣饰。我于是爱照镜子。
开始,我怕母亲过多地追问我过去的生活。那是我无法对她讲述的。在心的经历上,她实在是一个外人。
可是母亲仿佛比我更不愿提及这个。在灯下我们谈点日常家务闲话,然后静坐无言,沉入一种梦样的陶醉。在我,是乱劫后的休憩。在她,则是一种补偿。
我开始长好看了,肤色滋润,眼睛含水。原来轻灵的能上树爬墙的身材,也起了变化。
我为母亲审美的眼光和精致的手工所倾倒。母亲给我选配的穿着,打破了我原来以为自己不适于女性装饰的成见。她使我鲜明有致,总带着与众不同的一点特征。
母亲常一面收拾屋子,一面轻吟浅唱。我装作习惯的样子,内心十分新奇。这样怡然自得。我却只会紧张地生活,不是看书,就是打球,不知道什么叫闲情逸致。
我爱她了,就好像我是母亲,她是女儿一样。
父亲一定是爱她的。
母亲仿佛有一双纱翼,带着我,漫游我所失去的领地,轻忽,飘渺,像沉浮在落霞晚照中。
一天,在街口转弯处,我拿着一只玲珑的水晶玻璃盘,突然迎面碰见了苏老师。
苏老师疑惑地看着我,上上下下地看。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生疏的表情。
我拿着玻璃盘,不知所措。一刹那,我想解释什么。我忽然希望,在这重逢中我依旧是短发齐耳,是那不甚合身的旧日装。
苏老师说:“有时间,复习复习。别忘了功课。”
话中似有许多的话。
我回到家中,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冤屈。
在宁静的假象中,我失去了自己。我翻找着那些书,怒冲冲地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
母亲立刻为我安排学习的环境。她给我找了一个辅导者,一个待分配的大学生。
他,从此常来我们家。
比起我中学班里的毛头毛脑的男孩们,他儒雅有才,善解人意。
我很想向他谈谈我的学校,小湖,解部长,我的京都之行。只是不知为什么,我没谈那碗残汤剩饭。
我第一次希望一个男孩子把我想象得美好。
他说:“我早看透了……无聊之至。”
他的意思,是说我自找苦吃,还有父亲,解部长他们。
他常向我说一些温存而微妙的话:
“你还要漂泊多久呢?”
“你是一块璞,愿意我来凿出那潜藏的玉吗?”
傍晚,我们一起去散步。
我开始抄一些情诗:“我爱……”
我爱吗?
晚间,在房间的两个角,母女各自读书。母亲专注地搞翻译。她一戴上老花镜,摊开资料、字典、笔记,就再不答理我。我一觉醒来,常看见那台灯还亮着。她,也是个爱事业的人。
母亲的事业可以为人所用。在这样的事业下面可以布置一间安宁的小屋。
父亲的事业却荒废了。父亲的关于星星的大卷的手稿,都锁在床下箱子里。母亲翻译的书已经一册册出版。
她离开父亲,有着更深的原因,并不是无知的胆怯,而是为了还保存住自己的一点什么。
有这样的父母,我可以有两条路。
我也可以像母亲一样远离世俗的漩涡,抑制住内心的负疚,温雅而聪敏地过着貌似平静的生活。
然而,每当她面对着我追询的目光,总是透着几分怯意。我要是任性起来,自作主张,她总是默默无言地顺着,从不像父亲那样发火。她好像是觉得,她有点不够资格。
我不愿刺伤母亲。但时常使母亲默然让步的,恐怕是我身上带有太多的父亲的禀赋。
我心里暗自为母亲惋惜。晚了!无论她如何地体贴我,那孤癖古怪的父亲,永远享有我更高的敬意。
人生总是在代偿的。也许,最害怕丧失的人会丧失得更多,更难以弥补。
人生最大的憾事莫过于作一个有愧的人了。无论怎样挣扎,内心里总摆不脱凄凉。
母亲有严重的心脏病。
我只有常常装作粗放,不细究母亲的心里。我甚至怀疑,我重返她身旁,对她恐怕是刺激多于安慰。
她越得到我,会越感到失去我。以成年的心再回味父亲的遭际,我无法不在心里鞭挞温雅的母亲。
在两个受苦的人之中,我却同情强者。
越是相互了解,我就越敏感到母女关系的困难。
母亲由衷地喜爱我的勤奋读书。在骨肉之情中,她对我萌生了事业的后继希望。当她指导我学外语时,发现我反应敏捷,她喜形于色,带着骄傲。她越来越感觉到,我是“她的女儿”了。
母女间从那种依靠着一衣一食来复活的外在关系,开始有了一线真正的生机。
每次我到中学去取父亲的信,母亲从不过问。父亲知道我与母亲聚首,在信里也从不提及,只是不再写那些注意饱暖安全的叮嘱。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19)
他们彼此都感觉得到对方的存在,又都一言不发。
而“他”的事,我不愿和任何人商量。父母都是陷溺于感情纠葛的苦恼者。我必须一个人用全力来对付这个巨大的诱惑。一想到未来,我眼前没有幸福的影子,而是在推测,“他”和我,又会怎样来扮演父母的悲剧呢?
不了了之的日子终于到来。
火车开动起来。
一瞬间,我感到我们间的游丝已断。我们再也没有什么相干。
向着渐渐离去的月台上的他和母亲招手,我忽然变得明朗,轻快起来。我又是我自己了。
我要剪短发。
汽笛长鸣,故城在远方消逝了。
在乡下,我收到他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
我知道,你还想往前走。去吧,朋友,衷心祝你有更好的命运。
如丝的小雨洒落在江里。水面上漾起细细的涟漪,就像是少女额前的细纹。我在西南一隅的江边小寨里,度过了五个春秋。
清晨,当我在江水中把洁白的毛巾晃动,我想起,家乡中学里那个布满黄绿浮萍的小湖。在这浓荫如画的江畔,那棵久别了的银杏树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上。
可是,当信来临的时候,我又感到,我又获得了那个失去的世界。
我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来信。似乎只有相隔万里的时候,心才会贴得这么近。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用心,似乎也从来没有这么知心。从前朝夕相处的时候,最想知道的是功课,学问,客观的大千世界。只是在孤独感袭来之时,在困境中,才最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心,也才能真的去体会别人的心。心灵的大千世界,是在此时,才显示出它的强大的吸引力。
那用洒脱的毛笔写信封的,是苏老师的来信。
父亲的信总是厚厚的,寄来诗抄,文摘,或是报刊剪贴。
母亲教我拆口罩来补蚊帐,吃生大蒜来代替药物。
我是属于他们的。我每天的生活都有一部分和他们共享。
雨还在下。远山近野一片烟雾濛濛。人的心也浸在乡思和春愁中。
漫漫江面,在蜿蜒的竹桥上出现了一个推自行车的人。他赤着脚,光着头,一件帆布雨衣覆盖在车后的包上。看见在黄果树下避雨的我,他老远就摇着手,笑出了黑脸上的一口白牙。
“本来,不想来了。几份报纸,等开会的干部带回去得了。天不晴,怪不得我呀”
他停住车,揭开雨衣,露出车架上的大邮包,一面逗我。
“哼你敢扣我的信”我故作嗔语。
“嘿嘿,我想扣的时候,再扣吧。我知道这是你老人的信。要是那些男学生给你的信,你看我扣不扣?”
“什么男学生”我夺过信,顺手弹了一下旁边的树枝,几滴水珠飞溅到他那早已湿透的绿色制服上,把他惊了一下。
他用手指恐吓着我,又蹬上自行车,从那泥湿的小路返回了。
邮递员老罗干这行已经几十年。自从知识青年来到这里,傣乡的邮务不知加重了多少倍。我住的这个寨子,就因为我,才成为邮路的一个分支。有时我不及去赶街,就把写好的信托老罗带去寄。
在这个鬓角有丝的粗黑的老邮递员身上,寄托着我与故乡那温暖而实在的联系。
在江畔我参加了一次次送别,同寨的知青们都纷纷调走或投亲靠友去了。
只有我留在这里。那原来七八个人使的大锅大灶都已废置。在将塌的土灶台旁我用砖头支起了一口小锅。
曾经是大伙一面冼脸、做饭,一面嬉闹的厨房,只剩下我一人在吹燃那冒着湿气的柴火。
生锈的大锅里落进了屋漏的雨水。灶台上冒出一丛白色的小菌子。尖尖的小顶撑开成伞状的花朵,又散落在灶台上,长出新的菌丛。
菌丛布满了灶台。
我为什么不能上调?这,好像我也有些理所当然的认可。
我跟别人不一样,因为我的父亲跟别人不一样。
很久以后,我得知,我所以被滞留于这个江畔小寨的原因,倒不全是父亲,大半是怪我自己。由于对解部长的审查持不同观点,在我的“档案”里又有了“立场不稳”这一条。
父亲当年要我拔出这场运动,真有些老马识途的先见。我仍是不服气。不过对父亲产生了内疚。
生命,要向许多方面负责,即使牺牲的只是自己。
我写下了一叠叠日记。
幼年时受到父亲的牵连,我竭力地摆脱那种阴冷的感觉。我的日记里尽是争三好,学雷锋。日记,是我批判自己消极面的武器。
后来,我又受到苏老师的牵连。在日记中预感到自己将失去信任,我痛苦地抉择和反省。
如今,我受到——解部长的牵连。
历史没有忘记我平生首次的独立思考和行动。我并无委屈可言,反而感到被加重了人格的分量。我的日记从未写得这样淋漓酣畅,大义凛然。
一代又一代,写着这沉郁的日记。
我愿把父辈的日记续完。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20)
好心的老罗常在送信时安慰我:“又有招工的来了。这回,准有你了”或者出这样的主意:“你到县里去找干部说说,哪有这样的理?一个小姑娘,让人家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在赶街时遇上我们队长,他会传烟递火地,怂恿队长推荐我走。
我知道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主宰着我的是一股巨大的冥冥之力,不是队长,也不是县干部要给我作难。我好像从生下来,不,是从我的蝴蝶结落在幼儿园的教室里开始,就不再是命运的宠儿。
然而在迷茫中我又总怀着解救的希望,似夜色中包含着微弱的星光。在以往那不更事的岁月里,我就感受到了冥冥中还有另一种力量,那种奖掖我,将我举起的力量。
在晴光泛彩的早晨,老罗将一封信递给我。
他总是这样,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我读信的脸色,说一些宽心的话,预言一些好的可能。
但这一次苏老师的信却带来了意外的消息:大学招生又要考试了。
虽然还有推荐这一条。
对于我,这比那托人招工的消息更振奋人。
当命运全掌握在别人手中时,即使稳妥,也令人沮丧。但是,当你可以在自己的前途中加一点努力时,不论效果如何,幸福的预感就已经降临。
这么说,往日岁月的那些准备,那小湖畔的生活,都将被拂去灰尘,展示出它的意义。
老罗一面用大手帕揩汗,解开衣领扇凉,一面说:“考,考好好地考去吧”
“我们老师已经给我寄了书来,在路上了。老罗,你可千万别把我的书给丢了啊!”
我又和他玩笑起来:“要丢了,把你儿子娶媳妇的钱给我,也赔不起!”
老罗爱听我的笑骂,有时候埋怨老伴没给他留个女儿。他只有一个当兵复员的儿子,快娶亲了。老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