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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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急病时借去的,我以为他可怜,说这二元不要他还了,算是欠我十八元;他便第二日又来借二元,仍是二十元。伏园订洋装书,每本要他一元。厦门人对于“外江佬”,似乎颇欺侮。
以中国人的脾气而论,倒后的著作,是没有人看的,他们见可利用则尽量利用,遇可骂则尽量地骂,虽一向怎样常常往来,也即刻翻脸不识,看和我往还的少爷们的举动,便可推知。只要作品好,大概十年或数十年后,便又有人看了,但这大抵只是书坊老板得益,至于作者,也许早被逼死了,不再有什么相干。遇到这样的时候,我以为走外国也行;为争存计,无所不为也行,倒行逆施也行;但我还没有细想过,好在并不急迫,可以慢慢从长讨论。
“能食能睡”,是的确的,现在还如此,每天可以睡至八九小时,然而人还是懒,这大约是气候之故。我想厦门的气候,水土,似乎于居人都不宜,我所见的人们,胖子很少,十之九都黄瘦,女性也很少美丽活泼的,加以街道污秽,空地上就都是坟,所以人寿保险的价格,居厦门者比别处贵。我想国学院倒大可以缓办,不如作卫生运动,一面将水,土壤,都分析分析,讲个改善之方。
此刻已经夜一时了,本来还可以投到所外的箱子里去,但既有命令,就待至明晨罢,真是可惧。
迅十二月十二日
(一○七)
mydearteacher:
以前七早、午,及八、十二各寄一信,想都收到,在此信之先了。
这封信是向你发牢骚的,因为只有向你可以尽量发,但能发,即非怒气冲天可知了。所以也还是等于送戏目给你看。
昨日学校的总务辞职了。今早我去新校办公,阅报及听庶务员说,才晓得教务也另有他就,(以前已有一处)——就是在中大当秘书,听说也无意于此了,那个庶务员就取笑我,连校长及三主任,四职集于一身了!我才恍然大悟于造傻子,人偷偷地找好事情就溜之大吉了,而我还打算有交代再走,将来岂非人都走光,校长也不回来,只有我一个光杆受学生凌辱,教职员催迫吗?我急跑去找校长面辞,并陈说校中情形,正说之间,那个教务主任也到,不知他是看风,还是真的,他不承认辞职,只说这两天那里忙,所以不能返校,明天是可以到校的云云。而广州学界情势,广州市的青年部长是张静江亲信,他们右的,那个我校开除的女生就时时来往张处,今日(十五)中央、省、市青年部来宣布两个学生会同时停止,另由学生会改选新会员,反动派带领她的男校同志来出席,称代表全国、省、市云,主任是那个市青年部长,是右袒的。结果全右倾了,闭会后反动生口出不逊,在我后面说○○○(共党人)走狗。我回头,她们不说了,再前走,她们说,哈哈!还回头看阿〔啊〕!你看这多么可恶,总而言之反动学生太猖獗,好的学生太老实而胆小,教了也不敢做,真没奈何。教职员又有二心,三主任又去其二,校长不回,又不肯表示决绝,明天校长约几个人商量办法,下午三时又是三青年与学生及学校人等开筹备选举学生会事。我也打算不做傻子了,我决意共患难也无可共之人,我何必傻冲锋,现在写好两封信,一封给校长的,说我明天(十六)不赴那两个会,请她另派人出席,又写信给那个教务主任,(他实际不理校事,而口说非辞职,不过事忙不能来的)告诉他我请病假,(装假)几多天则不说,打算明天留下信即逃回家,不闻不问了。将来学生会改选,合而为一,也还是纠纷不好处理,我实不愿多留此间,我打算回家静静过几天再回校收拾东西,你以后寄信暂寄(广州高第街中约许廿三少奶转便妥)如将来再有变动再通知你就是了。
我身体好的,事早了早安心,可以专心做别的事,你不必挂心,我能设法。
yourH.m.十二月十五晚
第三章1926年12月16日书信
(一○八)
广平兄:
昨(十三日)寄一信,今天则寄出期刊一束,怕失少,所以挂号,非因特别宝贵也。内计《莽原》一本;《新女性》一本,有大作在内;《北新》两本,其十四号或前已寄过,亦未可知,记不清楚了,如重出,则可不要其一;又《语丝》两期,我之发牢骚文,即登在内,盖先被未名社截留,到底又被小峰夺过去了,所以终于还在《语丝》上。
慨自二十三日之信发出之后,几乎大不得了,伟大之钉子,迎面碰来,幸而上帝保佑,早有廿九日之信发出,声明前此一函,实属大逆不道,合该取消,于是始蒙褒为“傻子”,赐以“命令”,作善者降之百祥,幸何如之。现在对于校事,一切不问,但编讲义,拟至汉末为止,作一结束;授课已只有五星期,此后便是考试了。但离开此地,恐当在二月初,因为一月薪水,是要等着拿走的。
朱家骅又有信来,催我速去,且云教员薪水,当设法加增。但我还是只能于二月初出发。至于伏园,却于二十左右要走了,大约先至粤,再从陆路入武汉。今晚语堂饯行,亦颇有活动之意,而其太太则不大谓然,以为带着两个孩子,常常搬家,如何是好。其实站在她的地位上来观察,的确也困苦的,旅行式的家庭,大抵的女性确乎也大都过不惯。但语堂则颇激烈,后事如何,只得“且听下回分解”了。
狂飙社中人,一面骂我,一面又要用我了。培良要我寻地方,尚钺要将小说印入《乌合丛书》。我想,我先前种种不客气,大抵施之于同辈及地位相同者,至于对少爷们,则照例退让,或者自甘牺牲一点。不料他们竟以为可欺,或纠缠,或责骂,反弄得不可开交。现在是方针要改变了,都置之不理。我常叹中国无“好事之徒”,所以什么也没有人管,现在看来,做好事之徒实在不容易,我略管闲事,便弄得这么麻烦。现在我将门关上,且看他们另向何处寻这类的牺牲。
《妇女之友》第五期上,有沄沁给你的一封公开信,见了没有?内中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对于女师大再被毁坏的牢骚。我看《世界日报》,似乎程干云还在那里;罗静轩却只得滚出了,报上有一封她的公开信,说卖文也可以过活。我想:怕很难罢。
今天白天有雾,器具都有点潮湿;蚊子很多,过于夏天,真是奇怪。叮得可以,要躲进帐子里去了。下次再写。
十四日灯下。
天气今气〔天〕仍热,但大风,蚊子却忽而很少了,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编了一篇讲义。印泥已从上海寄来,所以此刻就在《桃色的云》上写了几个字,将那“玻璃”印和印泥都第一次用在这上面;预备《莽原》第二十三期到来时,一同寄出。但因为天气热,印泥软,所以印得不大好,不过那也不要紧。必须如此办理,才觉舒服,虽被斥为“多事”,都不再辩,横竖已经失败,受点申斥算得什么。
本校并无新事发生。惟顾颉刚是日日夜夜布置安插私人;黄坚从北京到了,一个太太,四个小孩,两个用人,四十件行李,大有“山河永固”之意。我的要走已经宣传开去,大半是我自己故意说的。下午一个广大的学生来,他是本地人,问我广大来聘,我已应聘的话,可是真的。我说都真。他才高兴,说,我来厦门,他们都以为奇,但大概系不知内容之故,想总是住不久的,今果然,云云。可见能久在厦大者,必须不死不活的人才合宜,大家都以为我还不至于此。此人本是厦大学生,因去年的风潮而转广大,所以深知情形。
十五夜。
十二日的来信,今天(十六)上午就收到了,也算快的。我想广厦间的邮信船大约每周有二次,假如星期二五开的罢,那么,星期一四发的信便快,三六发的就慢了,但我终于研究不出那船期是星期几。
贵校的情形,实在不大高妙,也如别处的学校一样,恐怕不过是不死不活,不上不下。一接手,一定为难。倘使直截痛快,或改革,或被攻倒,爽快,或苦痛,那倒好了,然而大抵不如此。就是办也办不好,放也放不下,不爽快,也并不大苦痛,只是终日浑身不舒服,那种感觉,我们那里有一句俗语,叫作“穿‘湿布衫’”,就是有如将没有晒干的小衫,穿在身体上。我所经过的事,无不如此,近来的作文印书,即是其一。我想接手之后,随俗敷衍,你一定不能;改革呢,能够固然好,即使因此失职,然而未必有改革之望罢。那就最好是不接手,倘难却,就仿“前校长”的方法:躲起来。待有结束后另觅事做。
政治经济,我觉得你是没有研究的,幸而只有三星期。我也有这类苦恼,常不免被逼去做“非所长”“非所好”的事。然而往往只得做,如在戏台下一般,被挤在中间,退不开去了,不但于己有损,事情也做不好;而别人看见推辞,却以为客气,仍坚执要你去做。这样地玩“杂耍”一两年,就都只剩下油滑学问,失了专长,而也逐渐被社会所弃,变了“药渣”了,虽然也曾煎熬了请人喝过汁。一变药渣,便什么人都来践踏,连先前吃过汁的人也来践踏;不但践踏,还要冷笑。
牺牲论究竟是谁的“不通”而该打手心,还是一个疑问。人们有自志取舍,和牛羊不同,仆虽不敏,是知道的。然而这“自志”又岂出于天然,还不是很受一时代的学说和别人的情形的影响的么?那么,那学说是否真实,那人是否好人,配受赠与,也就成为问题。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了,除掉那一个人之外。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都在嘲笑我的瘦了,这实在使我愤怒。我并没有略存求得好报之心,不过觉得他们加以嘲笑,是太过的。我的渐渐倾向个人主义,就是为此;常常想到像我先前那样以为“自所甘愿即非牺牲”的人,也就是为此;常欲人要顾及自己,也是为此。但这是我的思想上如此,至于行为,和这矛盾的却很多,所以终于是言行不一致,好在不远就有面承训谕的机会,那时再争斗罢。
我离厦门的日子,还有四十多天,说三十多,少算了十天了,然则性急而傻,似乎也和“傻气的傻子”差不多,“半斤八两相等也”。伏园大约一两日内启行,此信或者也和他同船出发。从今天起,我们兼包饭菜了;先前单包饭的时候,饭很少,每人只得一碗半(中小碗),饭量大的,兼吃两人的也不够,今天是多一点了,你看厨房多么可怕。这里的仆役,似乎都和当权者有些关系,换不掉的,所以无论如何,只能教员吃苦。即如这厨子,是国学院听差中之最懒而最可恶的,兼士费了许多力,才将他弄走,而他的地位却更好了。他那时的主张是:他是国学院的听差,所以别人不能使他做事。你想,国学院是一所房子,能叫他做事的么?
我上海买书很便当,那两本当即去寄,但到后还是即寄呢,还是年底面呈?
迅十六日下午
第三章1926年12月19…23日书信
(一○九)
mydearteacher:
十二月十五写了一信,十六寄去,告诉你以后写信改变住址,即于十六起,我就请病(假)(伪的)回家去住。但又不放心,总想到学校看看,昨晚(十八星六)八时余从家返校,见房内桌上有你十二月十二写十三寄的信。你这封信的第一句就是:“今天(十二?)早上寄了一封信”。但我现只收(十二)晚上写的一封。早上寄的大约另是一封,而至今未收到,不知是因我这几天不在校的原故,还是尚未寄到,抑邮局作怪。总之,我希望稍迟能收到。
学校学生会改选,那革新学生的会也同时取消,选举结果,仍然是反动派占多数,将来还是把持学生会,向学校对抗,我是知道这种情形,不出来做事,请假回家。及昨晚回校听说,校长确不干,教务、总务也有新职,决辞去此处位置,所不知这消息的只有我一人在梦内,我幸而请假,(等于辞职)但已迟了几天,做了几日傻子,现既知他们全去,我也立即去函校长辞职。但又闻校长辞呈中另举一姓李的女人(右派)及我请教厅选一继任云。我是决计不干的,我现拟在家休息几天,待年假时胖胖的见人。一方慢慢找事做,我实在不中用,做做事就想休息,自私方面是好的,想你是同意的吧?
我的东西还放校内,专等你知到〔道〕我改了住址之前的信寄到校内时,可以有人代收,俟收你的信完毕了,知到〔道〕寄家内去时,再观察情形,即可以搬物走,但从校搬物到另一地方容易,从家搬出来则难,所以我也有些留恋;如此情形,刊物可不寄,留待带来,省得遗失。
你们学校几时放寒假?我现时闲着,来时的日期先通知,最好由客栈招呼,或由我先期打理,总以预知为妙,好在我是闲着的。
我在家是做做缝衣,(缝工昂贵)改造旧的,或织绒物(人托做的)或看书,并不闷气,无须挂念。
阅报陈仪有下野之说,是知他并不能善自改革也。
厦大你走了,玉堂更觉悟而散,所谓树倒猢狲散,那些现代派不知如何?
日前我接遇安信,说不要到上海,武昌去了,不能留粤,信中措词甚怪,以不能相见,似以为憾,我也没回他,但有一大批人是离粤了。
现时写这信是在校内,不久又要走回家了,再谈吧!
yourH.m.十二月十九下午五时……
(一一○)
广平兄:
十六日得十二日信后,即复一函,想已到。我猜想一两日内当有信到,但此刻还没有,就先写几句,豫〔预〕备明天发出。
伏园前天晚上走了,昨晨开船。你也许已见过。有否可做的事,我已托他问朱家骅,但不知如何。季黻南归,杳无消息,真是奇怪,所以他的事也无从计画〔划〕。
我这里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过前几天很阔了一通。将伏园的火腿用江瑶柱煮了一大锅,吃了。我又从杭州带来两斤茶叶,每斤二元,喝着。伏园走后,庶务科便派人来和我商量,要我搬到他所住过的小房子里去。我便很和气的回答他:一定可以,不过可否再迟一个月的样子,那时我一定搬。他们满意而去了。
其实教员的薪水,少一点倒不妨的,只是必须顾到他的居住饮食,并给以相当的尊敬。可怜他们全不知道,看人如一把椅子或一个箱子,搬来搬去,弄不完。于是凡有能忍受而留下的便只有坏种,别有所图,或者是奄奄无生气之辈。
我走后,这里的国文一年级,明年学生至多怕只剩一个人了,其余的是转学到武昌或广州。但学校当局是不以为意的,这里的目的是与其出事,不如无人。顾颉刚的学问似乎已经讲完,听说渐渐讲不出。陈万里只能在会场上唱昆腔,真是受了所谓“俳优畜之”的遭遇。但这些人正和此地相宜。
我很好,手指早已不抖,前信已声明。厨房的饭又克减了,每餐只有一碗半,幸我还够吃,又幸而只有四十天了。北京上海的信虽有来的,而印刷物多日不到,不知其故何也。再谈。
迅十二月二十日午后
现已夜十一时,终不得信,此信明天寄出罢。
二十日夜
(一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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