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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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我所遇见的“她们”,一部分的“她们”吧!不然!中国女子的教育,我干脆请它即日关门大吉。她们配谈什么问题?死捧着线装本竟日假〔价〕在作缮录员,能够在那里面发明了多少新大陆?愈读愈龙钟曲背老气横秋。什么时事新闻报纸杂志,都以为是无聊的出产品,何尝觉得它是多少照出当时社会形状的一部分。先生请想:她们一概现社会的况味是绝不染指的,她们不是打算做现社会的一员的,然而除此种腐儒者之外,其间不无例外的,就是太过于欲做现社会的主角了!所以奇形怪状,层见叠〔迭〕出,这叫人如何忍耐得见着,无怪先生要当“土匪”去了!也杀个干净,痛快痛快!
“许多烟卷,不过是麻醉药”,这是一部苦闷史上函的总语,多么沉痛呀!人生。《过客》的“客”虽则不是按着自己的指南针行去,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他何常〔尝〕乱闯呢?除非“老翁”才不理那叫声,那客人虽则“脚早经破了”,仍“息不下”“还是走好”的,他“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在“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之后,他的心地是何等光明悱恻,“流血”仍且前进“闯入深坑”,再急急的或缓缓的起来有多大关系呢?请先生不必怕上讲台讲话吧!
那“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沥〔历〕诉困苦的半生,请他救助”的故事,许是她所求于牧师救助的,为“困苦的半生”的物质上资助——维持身体之活力——牧师没法应附〔付〕她,只得举出上帝的旨意,使她“死后定当赐福”一语,在人生的希望上满足些,然而那乡下女人如果向牧师沥〔历〕诉的,是关于精神上的资助,我想,牧师对这种问法是素有深究的,因为他恰好是个精神学者,那么乡下女人必定问得其所,获有完满答复。先生,我猜想的许是错的么?贤哲之所谓“将来”,固然与牧师之“死后”一样没根据把握,不容易解答,而且不必求解答,但是,“客”说过一句话:“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虽然“老翁”告诉他是“坟”,“女孩”告诉他是“那里有许多野百合、野蔷薇”,二者似乎并不是一样,在“客人”知到〔道〕了未必有多大益处,或者“客人”到了那里并不见所谓“坟”“花”,而为“客人”眼睛中所呈现者,为另一个物事,而“客人”也不防〔妨〕而且也似乎值得一问。
除了“睡熟之后,醒时要免去若干苦痛”,固然是“骄傲”与“玩世不恭”。的确!我自小学至今,无一日不被人指斥为“骄傲”“不恭”,有时也觉悟到非“处世之道”(而且实自知没得足以自骄的),不能同流合污,总是吃眼前亏,但子路的为人,叫他去预备给人斫肉糜则可,叫他去作“壕堑战”是按捺不下的,没得法子,还是合〔豁〕出去,“不大好”有什么法呢!先生!
承先生凯〔剀〕切的将“自己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见示。虽则先生自己以为“近于游戏”,但游戏与非游戏,不都是人所给与的名词么?在此一方面看,觉得是一个正路,何常〔尝〕不可?人总多是前进的,未尝试过,就如“客人”之“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所以或者遇着“穷途”的时候比较“岐〔歧〕途”似乎多一点。我也相信,遇着荆棘,正可以尝尝荆棘刺到我的足上是那〔哪〕种风味,刺到腿、身、手、面……是什么味,各种花草树木的钩刺……是什么味,对于我的触觉是否起同样的反应?我尝遍之后,然后慢慢一根根的从身上拔下那些刺来,或者也无须把那些刺拔下来,就做我后天的装饰品。总之,在“岐〔歧〕路”头坐下以后,先生能先“睡一觉,……遇见老实人……不问路……遇见老虎……没有树……”俱是最高超、最须要的办法。何幸!先生不以“孺子为不可教而教之”!当“书绅”以记。
草草的写出这些话,质直未加修饰,又是糊里糊涂用钢笔写,较之先生清清楚楚用毛笔详细恳切的长番半训半导的迷津指引,我是多么感谢!惭愧!
敬祝著安
小学生许广平谨上
三月十五日
第二章1925年3月18日书信
(四)
广平兄:
这回要先讲“兄”字的讲义了。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来的例子,就是:旧日或近来所识的朋友,旧同学而至今还在来往的,直接听讲的学生,写信的时候我都称“兄”。其余较为生疏,较需客气的,就称先生,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大人……之类。总之我这“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并不如许叔重先生所说,真含有“老哥”的意义。但这些理由,只有我自己知道,则你一见而大惊力争,盖无足怪也。然而现已说明,则亦毫不为奇焉矣。
现在的所谓教育,世界上无论那〔哪〕一国,其实都不过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法罢了,要适如其分,发展各各的个性,这时候还未到来,也料不定将来究竟可有这样的时候。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书似的每本一律。要彻底地毁坏这种大势的,就容易变成“个人的无政府主义者”,《工人绥惠略夫》里所描写的绥惠略夫就是。这一类人物的运命,在现在,——也许虽在将来,是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终至于成了单身,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
社会上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在学校里,只有捧线装书和希望得到文凭者,虽然根柢上不离“利害”二字,但是还要算好的。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里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来改革之外,也再没有别的路。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交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其中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的就是。
“将来”这回事,虽然不能知道情形怎样,但有是一定会有的,就是一定会到来的,所虑者到了那时,就成了那时的“现在”。然而人们也不必这样悲观,只要“那时的现在”比“现在的现在”好一点,就很好了,这就是进步。
这些空想,也无法证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种慰安,正如信徒的上帝。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只觉得“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所以我想,在青年,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荆棘非践不可,固然不得不践,但若无须必践,即不必随便去践,这就是我所以主张“壕堑战”的原因,其实也无非想多留下几个战士,以得更多的战绩。
子路先生确是勇士,但他因为“吾闻君子死冠不免”,于是“结缨而死”,则我总觉得有点迂。掉了一顶帽子,有何妨呢,却看得这么郑重,实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当了。仲尼先生自己“厄于陈蔡”,却并不饿死,真是滑得可观。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说,披头散发的战起来,也许不至于死的罢,但这种散发的战法,也就是属于我所谓“壕堑战”的。
时候不早了,就此结束了。
鲁迅
三月十八日
第二章1925年3月20日书信
(五)
鲁迅先生吾师左右:
今日——二十——接读先生十九来的那信,关于“兄”字的解释,敬闻命矣。“‘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与“较为生疏,较需客气”者有别,二年受教,确不算“生疏”,师生之间,更无须乎“客气”而仍取其“略胜一筹”者,此先生之虚以待人欤?此社会之一种形式之必有存在价值欤?敬博一笑。这种“兄”字的称法,若属别人给我的,或者真个“大惊”,惟其是“鲁迅先生”给我的,我实不觉得有什么“可惊”,更不要什么“力争”,所以我说“此鲁迅先生之所以为‘鲁迅先生’吾师也欤”的话。姑无论前信那套话是废话与否,然而这回给我的复信于“闻……闻……”之外,又闻先生的“自己制定的,沿用下来的例子”,我是多么荣幸呀!而且称谓的“讲义”无论如何编法,总是主笔人一种“无限制权”,不必他人费辞的,现在我再说别的吧。
如果现世界的教育“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法”,那么,在非如“桮棬”如“水”之“性”的状况之下的我,天生就一种崛〔倔〕强,落落难与人合的我,“将来”二字走到面前变成“现在”时,那其间——我便是一个时代环境的落伍者,虽然“将来”是极无把握、不可信任的,但是老是这样“品性难移”,经验先生告诉我们,事实一定如此的,末了还是离不了“奋激”和“仇视”以至“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所以我绝不“怀念‘过去’”,也不“希望‘将来’”。对于现在这个题目,自己的处方就是:有船坐船,有车坐车,有飞机也不妨坐飞机,如果走到山东,我也坐坐独轮车,在西湖我也坐坐瓜皮艇和肩舆,如果什么车轿……都没在眼前,我也不妨骑起我的风火轮,在云头中腾驾起来,但我绝不在乡村中希望坐电车,也更不愿在地球里希望到火星上。简单一句,我的处方,就以现在治现在;以现在的我,治我的现在。一步步的现在过去,也一步步的换一个现在的我,但是这个“我”还是含有原来的“我”的成分,有似细胞在体中渐渐变换代谢一样。这也许太不打算,过于颓废吧!染有青年人一般的普通病吧!其实我上面所说“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仍脱不了“交白卷”的公例,这有什么法子呢?随它去吧!
现在实讲不到“黄金世界”时代,而孙文一死,教次指教育次长。当时是马叙伦。立刻下台,《民国日报》立即关门——或者以为与孙死无关——以后的把戏也许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呢。姑无论“叛徒”所“叛”的对不对,但是这种对待“叛徒”的办法,实在不高明,而大家深以为是“黄金世界”所应有的事。像这样“黑色的染缸”,如何能容得下去,令它点点滴滴的泼出乌黑的漆来?我想待遇这个黑缸,索性拿个大砖头打破它,或者拿铁钉钢片密封它,但是相当的砖头和钢片铁钉之属,这时还未预备出来,可奈何?!
虽则先生处处给与青年一种前进,悲观中未曾无乐观之诱导,如“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然而人们也不必这样悲观……就是进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种慰安”,“‘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先生真是对于青年苦口婆心极了!在先生何常〔尝〕不晓得“黑暗与虚无”所“实有”者,乃是“黑暗与虚无”。非“非‘黑暗与虚无’”,而先生仍必给与青年以一种“不悲观”不绝望,且先生自己也仍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仍自往前的走去。这种精神学生是应当效法的。自后当避免些“无须必践”的“荆棘”,养精蓄锐,以待及锋而试。
我所看见的子路是勇而无谋,不能待三鼓而进的一方面,如果叫他生于欧洲,住在“壕堑”里等待敌人,他必定不奈〔耐〕久候挺身而出的。关公止是关公,孔明止是孔明,曹操止是曹操,三人个性不同,行径亦异。我表同情于子路之“率尔而对”而不表赞同于避名求实的伪君子“方……如五六十……以待君子”之冉求。虽则圣门中许之,但子路虽在圣门而仍不能改其素性,这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至于他“结缨而死”自然与“肉不正不食”一样的“迂”得有趣,但这似乎是另一个问题,我们只要晓得,当然不会上当的。
在纸面上得先生的教训比读书听书好得多了,可惜我自己太浅薄,找不出许多要说的话充分的吐露出来,贡献于先生之前求教。但是我相信如果有话要请益时,先生一定不客气的,可是时时在先生最有用最经济的时间中,夹入我一个小鬼在中捣乱,先生写两个“山”字那小鬼也不去,烧符也没用,先生还是没奈何的破费点光阴吧!小子惭愧则个。
鲁迅先生的学生许广平上
三月二十日
第二章1925年3月23日书信
(六)
广平兄:
仿佛记得收到来信有好几天了,但是今天才能写回信。
“一步步的现在过去”,自然可以比较的不为环境所苦,但“现在的我”中,既然“含有原来的我”,而这“我”又有不满于时代环境之心,则苦痛也依然相续。不过能够随遇而安——即有船坐船云云——则比起幻想太多的人们来,可以稍为安稳,能够敷衍下去而已。总之,人若一经走出麻木境界,即增加苦痛,而且无法可想,所谓“希望将来”,就是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之法,即所谓“随顺现在”者也一样。必须麻木到不想“将来”也不知“现在”,这才和中国的时代环境相合,但一有知识,就不能再回到这地步去了。也只好如我前信所说,“有不平而不悲观”,也即来信之所谓“养精蓄锐以待及锋而试”罢。
来信所说“时代环境的落伍者”的定义,是不对的。时代环境全都迁流,并且进步,而个人始终如故,毫无进步,这才谓之“落伍者”。倘是对于时代环境怀着不满,望它更好,待较好时,又望它更更好,即不当有“落伍者”之称。因为世界上改革者的动机,大低〔抵〕就是这对于时代环境的不满的缘故。
这回教次的下台,我以为似乎是他自己的失策,否则,不至于此的。至于妨碍《民国日报》,乃是北京官场的老手段,实在可笑。停止一种报章,(他们的)天下便即太平么?这种漆黑的染缸不打破,中国即无希望,但正在准备毁坏者,目下也仿佛有人,只可惜数目太少。然而既然已有,即可望多起来,一多,就好玩了,——但是这自然还在将来;现在呢,就是准备。
我如果有所知道,当然不至于客气的,但这种满纸“将来”和“准备”的“教训”,其实不过是空言,恐怕于“小鬼”无甚好处。至于时间,那倒不要紧的,因为我即不写信,也并不做着什么了不得的事。
鲁迅
三月廿三日
第二章1925年3月26日书信
(七)
鲁迅师:
昨日——二十五——上午接到先生的一封信,下午帮哲教系游艺会一点忙,直至今日的现在才拿起笔来谈述所想说的一些话。
听说昨夕未演《爱情与世仇》之前先生在九点多就去了——想又是被人唆的罢?先去也好,其实演的〔得〕实不高明,排演的人,常不一律出席,有的练习一二次,有的或多些,但是批评的人——《晨报》所指的“大可悲”——对剧本简直没有事前的研究——临时也未十分了解——同学也不见得有多大研究,对于剧情,当时的风俗习尚、衣饰……一概门外汉,更加演员多是各班约请充数,共同练习的时间更多牵扯,所以失败之处,实是预料所及,简单一句,就是一群小孩子在空地耍耍玩意骗两个钱——人不多,恐怕骗钱的目的有点靠不住——真是不怕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