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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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两地书·原信版》读后记(3)
二,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多么坦诚,细致,亲切的交谈啊!我们再读他公开的文章《北京通信》中相关的一段话:
“倘使我有这力量,我自然极愿意有所贡献于河南的青年。但不幸我竟力不从心,因为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说得较有希望些: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几乎难于举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峡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然而向青年说话可就难了,如果盲人瞎马,引入危途,我就该得谋杀许多人命的罪孽。
“所以,我终于还不想劝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们的年龄,境遇,都不相同,思想的归宿大概总不能一致的罢。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
“可是还得附加几句以免误解,就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
两相比较,它们表达的思想和精神是一致的。如果我们记得在中学读过的《记念刘和珍君》,其中说到:“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还有,如果我们又读了《娜拉走后怎样》,知道鲁迅说的:“战斗不算好事情,我们也不能责成人人都是战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贵了,这就是将来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可见,在公开的文章中,我们需要从好几篇文章中体会到的思想,意见,在私密的通信中,却只需要读到相关的一封信就可以了。所以,私密的两个人的通信,更少有隐情,也就更多“白心”即“素心”,更多心里话。但一到社会,就多有屏蔽;相比之下,元初的真实性就有它特别的意义了。
第三个特点是,它是“母本”。其他的两个版本是由它派生出来的。《两地书》是鲁迅和许广平两人对这批原信作了删减、修改和增加,向社会公开的版本。手书本又对已经印行的《两地书》作了一些修改。所以,对于求知欲强的或好奇心强的读者,倘若拿这个版本去和《两地书》对读,在你面前就打开了一扇窗户,像蔡元培先生为1938年版《鲁迅全集》所作的《序》开头引用的那段话一样:“行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令人应接不暇”了。你可以看到“删减”了哪些,想想为什么这样“删减”;你可以看到“修改”了什么,想想为什么要这样“修改”;还可以看到,竟有“增加”!想想为什么要“增加”呢?
对于有兴趣更多了解鲁迅的读者,可以说,是非作这番对读不可的。不对读,不但不能深入细致真切地了解《两地书》,简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对读,是不能全面深入细致真切地理解鲁迅的思想和心思的。比如这本书里,5月30日的“原信”说的:“其实,我的意见原也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有着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的无治主义’的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确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竟因为希望将生命从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的做。”正式出版的时候,也即在《两地书》中,这段重要的分析自己的思想的表白,“个人的无治主义”删掉了“无治”两个字,成为一般的平常的“个人主义”。这恐怕是很值得研究的:这两个概念在鲁迅思想中,是等同的呢,还是并不等同?如果并不等同,是解剖自己的思想前后有些变化呢,还是公开发表时为了准确而删掉的呢?而且,鲁迅还用过“无治的个人主义”,这“个人的无治主义”和“无治的个人主义”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概念吗?还有,如果通读《鲁迅全集》,我们就可以知道,鲁迅对于“个人主义”一词的运用是有多重涵义的。比如在《文学的阶级性》一文中,说到“但中国却有此例,竟会将个性,共同的人性(即林氏之所谓个人性),个人主义即利己主义混为一谈,来加以自以为唯物史观底申斥,倘再有人据此来论唯物史观,那真是糟糕透顶了。”再举一个增加的例子。在1929年6月1日的信中,在原信的“然而也使我不复专于一业,一事无成。而且又使小刺猬常常担心,‘眼泪往肚子里流’。所以我也对于自己的坏脾气,时时痛心”之后,增加了一段:“想竭力的改正一下。我想,应该一声不响,来编《中国字体变迁史》或《中国文学史》了。然而那里去呢?在上海,创造社中人一面宣传我怎样有钱,喝酒,一面又用《东京通信》诬栽我有杀戮青年的主张,这简直是要谋害我的生命,住不得了。北京本来还可住,图书馆里的旧书也还多,但因为历史关系,有些人必有奉送饭碗之举(手书本“举”作“惠”),而在别一些人即怀来抢饭碗之疑,在瓜田中,可以不纳履,而要使人信为永不纳履是难的,除非你赶紧走远。D。H。,你看,我们到那里去呢?我们还是隐姓埋名,到什么小村里去,一声也不响,大家玩玩罢。”多少人生的感慨,多少心思,多少爱,多少憎,逼迫鲁迅在当时要借发表《两地书》的机会来宣示啊。
海婴先生要我为这个版本写个前言什么的,不敢,谨以此作为“读后记”吧。谢谢海婴先生。谢谢读者朋友。
二〇〇四年七月十三日星期二
第四章校后记
一九三二年,鲁迅和许广平将他们两人从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到七月二十九,或三十在北京;一九二六年九月四日到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七日在厦门——广州;和一九二九年五月十三日到六月一日在北平——上海三个时空的通信,略照年月,编辑起来,交青光书局,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初版,公开发行。书名呢,题曰《鲁迅与景宋的通信〈两地书〉》。署名呢,不是鲁迅一个人,而是“鲁迅,景宋”,也就是版权页上的“著作者”。
先前,在很长久的一段日子里,人们读《两地书》,以为这也就是鲁迅与景宋通信的原信,只不过像鲁迅在“序言”所说,“是信中的人名,我将有几个改掉了,用意有好有坏,并不相同。此无他,或则怕别人见于我们的信里,于他有些不便,或则单为自己,省得又是什么‘听候开审’之类的麻烦而已。”尤其是北京部分的通信,多有“(其间当有缺失,约二三封)”,“(前缺)”,“(此间缺广平二十八日信一封)”一类的说明,更增加《两地书》就是原信原貌的感觉。
一九七五年十月二十八日,周海婴上书毛泽东主席,表示“迫切希望在您的支持下,一部收入现存全部书信,认真按手稿校订过的新的鲁迅书信集,能够早日出版”。并建议“将一九五八年下放北京市文化局的鲁迅博物馆重新划归文物局领导,在该馆增设鲁迅研究室,调集对鲁迅研究有相当基础的必要人员,并请一些对鲁迅生平熟悉了解的老同志作顾问,除和出版局共同负责鲁迅全集的注释外,专门负责鲁迅传记和年谱的编写工作,争取在一九八一年鲁迅诞生一百周年时能把上述几种书(即全集注释本、年谱、传记)以及全部鲁迅手稿影印本出齐”。十一月一日,毛主席批示:“我赞成周海婴同志的意见。请将周信印发政治局,并讨论一次,作出决定,立即实行。”
鲁迅研究室立即成立起来了。当鲁迅手稿小组编辑鲁迅书信手稿的时候,才知道鲁迅与景宋的通信完好地保存着。一校读,才发现鲁迅与景宋在编辑《两地书》的时候,对原信作了大量的,重要的增,删,修改,远不像“序言”所说的“我们便略照年月,将他编了起来”。从这一意义来说,是有相当重要的重新创作的成分在内的。因此,在研究室荡漾着最初的惊喜交加的气氛。
当时还知道鲁迅用工笔楷书在规整的宣纸上手写了一部《两地书》。那郑重的纪念意义是可想而知的。由于没有列入影印出版的规划,又是一级文物,据见过的顾问说,与《两地书》一样,只少许字略有差异,没有人仔细校读。
一九九六年,周海婴根据母亲生前的谈话,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鲁迅手书《两地书》和父母通信的原信,题为《两地书真迹》。在编辑的过程中才发现鲁迅手书《两地书》,与铅印出版的《两地书》竟又有不小的差异。
第一,手书本的人名,一如原信,一个也没有“改掉”,顾颉刚就是顾颉刚,并不改作“朱山根”。“黄坚(江西人)”,也不删改作“白果”,这样不顾“听候开审之类的麻烦”,可见是作为传家的藏本,并不像铅印本那样作公开发行用的。
有一个人名,由手书本可以推断排印本初版以及此后各版一个误植,即第一百十二信中的衣萍,排印本前文作“亥”倩,后文作“玄”倩,似乎是两个人,其实不是,这显然是“亥”“玄”字形相似而误植了。
第二,初版本大量删除了景宋原信中叙述广州国民党敌视共产党、国民党内部左右两派的斗争以及学生内部派系斗争的语词和段落,手书本都有所保留,自然,文字也还是作了一些修饰。如第七十二信第三段叙学校风潮,手书本有“因为中大停办改组后,树的派的大本营已被铲除,所以我校中把持学生会的这派分子,也有孤城落日(原信是“实在命在垂危,无多大力量”)之势”的话,又如第九十七信第二段叙学校的“事”,手书本明白写出是“学生会改选,结果还是旧派学生占多数,则学校前途,可想而知。”(原信作“学校学生会改选,那革新学生的会也同时取消,选举结果,仍然是反动派占多数,将来还是把持学生会,向学校对抗”。)
第三,手书本对孙伏园无论鲁迅的信还是景宋的信,都直呼其名,和原信一样,而初版本中,景宋的信在伏园名下大都加“先生”或“老”字,以示尊敬,这也可见鲁迅与景宋细心的地方。孙伏园是鲁迅的学生,景宋也是鲁迅的学生,在私信中景宋不妨只写名字;公开发表,毕竟自己年纪小一些,孙走上社会工作早,地位也比自己高,用尊称更显人情,更有礼貌。
第四,最多的,是标点符号不尽相同。
由此可见,手书本可以说是一个独立的版本:在增,删,修改方面,它接近于初版本,反映出鲁迅与景宋在公开两人通信时的种种考虑;在“留赠我们的孩子,给将来知道我们所经历的真相,其实大致是如此的”方面,却又接近于原信,比初版本有更多更深的实情。现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以鲁迅手书本作底本而校以初版本的《两地书》,实在是两全其美了。
王得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