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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两地书-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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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滢文托之“流言”,以为此次风潮是“某系某籍教员所鼓动”,那明是说“国文系浙籍教员”了。别人我不知道,至于我之骂杨荫榆,却在此次风潮之后,而“杨家将”偏来诬赖,可谓卑劣万分。但浙籍也好,夷籍也好,既经骂起,就要骂下去,杨荫榆尚无割舌之权,总还要被骂几回的。    
    文已改好,但邮寄不便,当于便中交出,好在现尚不用。所云团体,我还未打听,但我想,大概总就是前日所说的一个。其实也无须打听,这种团体,一定有范围,尚服从公决的。所以只要自己决定,如要思想自由,特立独行,便不相宜。如能牺牲若干自己的意见,就可以。只有“安那其”是没有规则的,但在中国却有首领,实在希奇。    
    现在老实说一句罢,“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这些话,确是“为对小鬼而说的”。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则我已在《呐喊》的序上说过: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至于“还要反抗”,倒是真的,但我知道这“所以反抗之故”,与小鬼截然不同。你的反抗,是为希望光明到来罢?(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偏与黑暗捣乱。大约我的意见,小鬼很有几点不大了然,这是年龄、经历、环境等或不同之故,不足为奇。例如我是诅咒“人间苦”而不嫌恶“死”的,因为“苦”可以设法减轻而“死”是必然的事,虽曰“尽头”,也不足悲哀。而你却不高兴听这类话,——但是,为什么吞藤黄的?这就比不做“痛哭流涕的文字”还“该打”!又如来信说,“凡有死的同我有关的,同时我就诅咒所有与我无关的。……”而我正相反,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就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这意思也在《过客》中说过:都与小鬼的不同。其实,我的意见原也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有着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的无治主义”的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确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竟因为希望将生命从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的做。此外或者还有什么道理,自己也不甚了然。但我对人说话时,却总拣择光明些的说出,然而偶不留意,就露出阎王并不反对,而小鬼反不乐闻的话来。总而言之,我为自己和为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所以者何,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是究竟是否真确,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能邀请别人。其实小鬼希望父兄长存,而自己会吞藤黄,也是如此。    
    《莽原》实在有些穿棉花鞋了,但没有撒泼文章,真是无法。自己呢,又做惯了晦涩的文章,一时改不过来,初做时立志要显豁,而后来往往仍以晦涩结尾,实在可气之至!现在除附《京报》分送外,另售千五百,看的人也算不少。待“闹潮”略有结束,你这一匹“害群之马”多来发一点议论罢。    
    鲁迅    
    五月三十日


第二章1925年6月1日书信

    (二十五)    
    鲁迅师:    
    捧着卅一日的信,尚未拆口,就感着不快,敌人居然检查邮件了!以前也有这种痕迹,但兹次同时收两封信,一封是别人的,两封的背面下方都有拆过再粘合失了原状的痕迹,这也可算是“碰壁”,当然与之理论,但是何益?!我想托人转交或免此弊罢!然而回想,我何必避他,索性在信中骂一个痛快,给他看看也好。可是我的先生何辜,遭此干系。从前是有诛九族罪妻奴〔孥〕的,现在也要恢复,责及其师吗?可恶之极!    
    昨日(星期)看了西滢的《闲话》,造了一篇“六个学生该死”,本想痛快的层层申说该死的各方,但写了那些就写不下去,头涔涔的倒下床上了!今早打算以之还《妇周》评梅所约之债,但不见来,先生阅之,如伏园老子不害怕,而稿子可以对付,可否仍送《京副》。但此文多半意思,前人已说得甚多,此文不过尔尔。    
    我早知世界不过如此,所以无处不苦闷,而把自身看作废物,其欲利用之者,犹之尸体之足供医士解剖,不无小补也。“光明”在那〔哪〕里?老实说,我活那么大就患色盲,毫末〔未〕有光觉。一日未走尽头,姑且一日做和尚一日撞钟,所以从前有见船坐船之说,预算即希望,俱是不可见之魔鬼,我且不理它,“活着,就不放心”,是替活着那人个体不放心的,范围是个人,“死了,就安心”,也是为死人的本体打算,自然是如此说法,即如“闹潮”,为我本体想自然受卖可以比在外做人之患舒服,不反抗比反抗无危险,但是我一想到我之外的人,我就绝不敢如此这般。所以我佛慈悲,“不放心”人投苦海而思渡之,先儒警惕日月逝岁不与,不“安心”于“死”而急起直追前进。同是未能免俗,小鬼也是俗鬼,旧观念还未打破,偶然思潮与先生合,偶尔转过来就变挂〔卦〕,废物利用,何尝不是“消磨生命”之术,或者比较“纵酒”稍胜一筹吧!——可是小鬼也常常纵酒……自然先生的见解比我高,所以多“不同”,但是不必过于欢迎“阎王”吧!闭了眼睛什么好的把戏也看不见了!幔幕垂下来了!要“捣乱”,还是设法多住些时,褥子下明晃晃的刚〔钢〕刀,用以杀敌是妙的,用以……似乎……小鬼不乐闻了!    
    小鬼许广平    
    六月一号


第二章1925年6月2…5日书信

    (二十六)    
    广平兄:    
    拆信案件,或者它们有些受了冤,因为卅一日的那一封,也许是我自己拆过的。那时已经很晚,又写了许多信,所以自己不大记得清楚,但记得将其中之一封拆开(从下方),在第一张上加了一点细注。如你所收的第一张上有小注,那就确是我自己拆过的了。    
    至于别的信,我却不能代它们辩护。其实私拆函件,本是中国惯技〔伎〕(我也早料到的,历来就已豫〔预〕防),但是这类技〔伎〕俩,也不过心劳日拙而已。听说明的方孝孺就被永乐灭十族,其一是“师”,但也许是齐东野语,我没有考查过这事的真伪。可是从西滢的文字上看来,此辈一得志,怕要“灭系”,“灭籍”了。    
    明明将学生开除,而布告文中文其词曰“出校”,我当时颇叹中国文字之巧。今见上海印捕击杀学生,而路透电则云,“若干人不省人事”,可谓异曲同工,但此系中国报译文,不知原文如何。    
    其实我并不很喝酒,饮酒之害,我是深知道的。现在也还是不喝的时候多,只要没有人劝喝。多住些时,亦无不可的。    
    汪先生的宣言发表了,而引“某女士”言以为重,可笑。他们大抵爱用“某”字,不知何也。又观其意似乎说“某籍某系”想将学校解散,也是一种奇谈,黑幕中人面目渐露,亦殊可观,可惜他又要“南归”了。    
    迅    
    六月二日    
    (二十七)    
    鲁迅师:    
    这时小鬼又来捣乱了!也不管您有没有闲工夫看这捣乱的信,但是我还照旧的写下去:    
    上海风潮起后,瞬的“以脱”的波动传到北京来了;万人空巷的监视之下,排着队游行,高喊着不易索解的无济于事的口号,自从两点多钟在第三院出发,直至六点多钟到了天安门才算一小结束。这会要开国民大会,席地而坐以休憩的“它们”,忽的被指挥的挥起来,意思是这个危急存亡、不顾性命的时候,还不振作起精神来,一致对外吗?!对的,骨碌的个个笔直的立正起来!哈哈,起来看耍把戏呢!说是什么北大、师大的人争做主席,争做总指挥,台下两派呐喊起来助威势,且叫打者,眼看舞台上开幕肉搏了!我们气愤的高声喝住,这不是争作主席的时候,这是什么情形,还竞争各自雄长。然而众寡不敌,闹的只管闹,气的只管气,这种情形,记得前些时天安门开什么大会,也是如此,这真算“古已有之”不图更见于今日。那我只得废然而返学校中。国要亡,还不能牺牲私见,做了指挥,主席……向那〔哪〕里施展你首领的风头于仰人气息之亡国帜下!    
    所可稍快心意的,就是走至某一大街时,迎头看见杨婆子笑迷迷〔眯眯〕的瞅着我们大队时,我登即无名火起转口高喊打倒杨荫榆,打倒杨荫榆,驱逐杨荫榆,同侪闻声响应,直喊至杨车离开了我们,这虽则似乎因公济私,公私混淆,而当时迎头一击的痛快,比游过“午门”的高兴,快活,可算是过之无不及。先生!您看这匹害群之马,简直不羁至不可收拾了呀!这可怎么办?    
    既封了信,再有话说,最好还是另外多写一封;“多多益善”,免致小鬼疑神疑鬼,移祸至东吴,——其实东吴确有可疑之处——但前信“第一张上”确“加了一点细注”。经这次考究获得破案,省掉听半截话一样的“别〔憋〕闷”,也好。    
    “劝喝”酒的人是时时刻刻都有的,下酒物亦随处皆是的;只求在我,外缘可以置之不闻不问吗?    
    小问题(校长)还未解决,大问题——上海事件——又起来!平时最顾忌的提前放假,现在自动的罢课起来了!虽则每日有讲演,募捐,宣传……的工作,但是暑假期到了!恐怕男女的在校的办事人,设法拆学生之台,相率离去,那时电灯不开,自来水不流,……饭自己可以往外买,其余怎办呢?这是一件公私(国,校)相连的问题,政治又呈不安之象,现时“救死惟恐不暇”,这个教育的部分小问题,谁有闲情逸致打扫这不香气的“毛〔茅〕厕”呢?无怪我们在“毛〔茅〕厕”坑的人,永陷不拔了!    
    黑幕中人陆续星散,确是“冷一冷”“冷一冷”……的秘诀,校长去了,教务、总务辞职了!自以为解决种种重要问题的,评议、教务联席会议,不能振作旗鼓了!最末一着就是拆学生之台,个个散去,使学生不能在校存在,像这种大有人在的极端破坏主义者,前途何堪?!    
    罢课了!每星期的上“苦闷的象征”的机会也随之而停顿了!此后几时再有解决风潮、安心听讲的机会呢?    
    小鬼许广平    
    六月五夕    
    呈文已有副稿,原纸今即奉上。    
    伏园老大卖气力于《京副》,此时此境,此君究算难得,是知有其师必有其弟。


第二章1925年6月12…13日书信

    (二十八)    
    鲁迅师:    
    六月六日发去一封信,内附回面交的一篇文稿;不知是否今有洪乔?念念!    
    学校的一波未平,上海的一波又起;小鬼心长力弱,深感应附〔付〕无方,日来逢人发皮〔脾〕气,——并非酒疯——长此以往,将成狂人矣!幸喜素好诙谐,于滑稽中减去许多苦闷,这许是苦茶中的糖罢,但是,真的“苦之量如故”。    
    今夕“微醉”(?)之后,草草握笔,做了一篇短文,即景命题,名曰“酒瘾”。好久被上海事件闹的〔得〕“此调不弹久矣”!故甚觉生涩,希望以“编辑”而兼“先生”的尊位,斧削,甄别,如其得逃出“《白光》”而钻入第十七次的及第,则请赐列第■期《莽原》的红榜上坐一把末后交椅,“不胜荣幸感激涕零之至”!    
    敬领    
    骂好!!!!    
    小鬼许广平    
    六月十二夕    
    (二十九)    
    广平兄:    
    六月六日的信并文稿早收到了,但我久没有复。今天又收到十二日信。其实我并不做什么事,而总是忙,拿不起笔来,偶然在什么周刊上写几句,也不过是敷衍,近几天尤其甚。这原因大概是因为“无聊”,人到无聊,便比什么都可怕,因为这是从自己发生的,不大有药可救。喝酒是好的,但也很不好。等暑假时闲空一点,我很想休息几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但不知道可能够。    
    第一,小鬼不要变成狂人,也不要发脾气了。人一发狂,自己或者没有什么,——俄国的梭罗古勃以为倒是幸福,——但从别人看来,却似乎一切都已完结。所以我倘能力所及,决不肯使自己发狂,实未发狂而有人硬说我有神经病,那自然无法可想。性急就容易发脾气,最好要酌减“急”的角〔程〕度,否则,要防自己吃亏,因为现在的中国,总是阴柔人物得胜。    
    上海的风潮,也出于意料之外。可是今年的学生的动作,据我看来是比前几回进步了。不过这些表示,真所谓“就是这么一回事”。试想:北京全体(?)学生而不能去一章士钉〔钊〕,女师大大多数学生而不能去一杨荫榆,何况英国和日本。但在学生一方面,也只能这么做,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候意外飞来的“公理”。现在“公理”也确有点飞来了,而且,说英国不对的,还有英国人。所以无论如何,我总觉得鬼子比中国人文明,货只管排,而那品性却很有可学的地方。这种敢于指摘自己国度的错误的,中国人就很少。    
    所谓“经济绝交”者,在无法可想中,确是一个最好的方法,但有附带条件,要耐久,认真。这么办起来,有人说中国的实业就会借此促进,那是自欺欺人之谈。(前几年排斥日货时,大家也那么说,然而结果不过做成功了一种“万年糊”。草帽和火柴发达的原因,尚不在此。那时候,是连这种万年糊也不会做的,排货事起,有三四个学生组织了一个小团体来制造,我还是小股东,但是每瓶八枚铜子的糊,成本要十枚,而且总敌不过日本品。后来,折本,闹架,关门。现在所做的好得多,进步得多了,但和我辈无关也。)因此获利的却是美法商人。我们不过将送给英日的钱,改送美法,归根结蒂,二五等于一十。但英日却究竟受损,为报复计,亦足快心而已。    
    可是据我看起来,要防一个不好的结果,就是白用了许多牺牲,而反为巧人取得自利的机会,这种事在中国也常有的。但在学生方面,也愁不得这些,只好凭良心做去,可是要缓而韧,不要急而猛。中国青年中,有些很有太“急”的毛病,——小鬼即其一,——因此,就难于耐久(因为开首太猛,易于将力气用完),也容易碰钉子,吃亏而发脾气,此不佞所再三申说者也,亦自己所实验者也。    
    前信反对“喝酒”,何以这回自己“微醉?”了?大作中好看的字面太多一点,拟删去些,然后“赐列第■期《莽原》”。    
    伏园的态度我日益怀疑,因为似乎已与西滢大有联络。其登载几篇反杨之稿,盖出于不得已。今天在《京副》上,至于指《猛进》、《现代》、《语丝》为“兄弟周刊”,简直有卖《语丝》以与《现代》拉拢之观。或者《京副》之专载沪事,不登他文,也还有别种隐情,(但这也许是我的妄猜)《晨副》即不如此。    
    我明知道几个人做事,真出于“为天下”是很少的。但人于现状,总该有点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只这一点共同目的,便可以合作。即使含些“利用”的私心,也不妨,利用别人,又给别人做点事,说得好看一点,就是“互助”。但是,我总是“罪孽深重,祸延”自己,每每终于发见纯粹的利用,连“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后,只剩下耗了气力的自己而已。我的时常无聊,就是为此,但我还能将一切忘却,休息一时之后,从新再来,即使明知道后来的运命未必会胜于过去。    
    本来有四张信纸已可写完,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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