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尽三生-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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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发觉手足被缚,身上覆了一层枯叶,还是被抓回来了。
不远处有人窃窃对话,依稀听到好像是那个蛇一般嗓音的人和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太子恐怕挨不过去……倒霉……早知道就……”
“这里离鹤都有几百里……难于登天……”
“不如……还是……”
我听着心里苦笑起来,看来这个前太子的人缘也不大好啊,他还没有死,部下就已经另作打算了。这样的话,巴巴抓来给他治伤的人算什么呢?
想起那个重伤的人,倒是有点担心,长的那么柔弱的人却那么能忍痛,权力那么大却不高傲……又想起翠儿来,登时心中刺痛,不禁将刚生起来的好感丢个干净。
忽地有人过来道:“公子高烧,你们还在这里干嘛!快去取溪水来!”是抓我来那人。
他三两下扒去我脸上的枯叶,傍晚的阳光照在脸上,使我眯起眼睛。
那人冷冷问:“你采的药呢?”
我心一颤,答道:“跟我去采药的大哥失足摔下悬崖了,药没有采到。”
“为什么逃跑?”
“我害怕啊。”在那么阴冷的目光逼视下,真的是怕得要哭出来:“看见一个大活人摔下悬崖,你也会怕的啊。”
那人盯了我一会儿,俊美的脸神色阴沉,半晌他道:“公子发烧了,你去照料。”他抽刀割断捆着我的绳索。
“你听着,好生照料,如果公子死了,你也活不成!”
说这话时,他双目泛红,斩钉截铁。
郁南王靠着岩壁斜斜躺着,全身火烫。我知道这是伤口遭到感染所致,他若能挨到退烧,可保性命,这一晚最是凶险。
那两人取水未回,我走出山沟采了两片宽厚的栎叶,捣碎了敷在郁南王额头。
守在不远处那人看见我的动作,目中闪过感激之色。
我坐在郁南王身边,注视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精致的脸,只是在想:救活了你,我得死。救不活你,我也得死。我该怎么办呢?
更何况,连你的部下也打算背叛你了。被人背叛是一种很痛苦的事啊,你……不如还是死了算了吧!
遇春(下)
入夜,郁南王的烧不但没有退,温度反而更高了。
我不断将湿透的布敷在他额头上,带我来那人急得踱来踱去,但是这对别人的伤势毫无帮助。
我躲在旁边喝水的时候,郁南王突然呻吟起来,说了两句听不清楚的胡话。不远处徘徊那人马上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水都打翻了。
“你还有心情喝水!”
我苦笑着说:“他如果死了,我也活不成对吧?但是现在该做的都做了,剩下来的就得看他自己了。”
那人瞪了我半晌,嘴唇哆嗦着,双眼都红了。
看着他这样紧张痛苦的表情,不知怎地心脏就“扑扑”的跳了起来。我奋力抽出手,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儿,倒出颗药丸吞了下去。
自从两年前病好了,就落下个病根子,一激动就会心痛。王大妈给我配了这药,让我觉得不妥的时候立即服下,免得心病发作致命。
冰冷的药力从肚子里一直冒上脑袋,令人瞬间冷静下来。
“能否活下去要看他的求生欲望。”我看着那人道:“请找他最想见的人来吧。”
那人静默着,脸色变得很坏,然后说:“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我心想看来这郁南王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嘴里却说:“看你这么关心他,你也是他很重要的人啊,要不你来照顾他,说不定他看到你会想活下去。”
不说还好,一说就见到那人的脸愈发苍白下去。他咬了咬牙:“你好生照顾他,他若不活,你我都脱不了关系!”转身走了出去。
终于是走了,我出了口气,瞧着烧得神志不清的病人。看那人晕迷中都咬牙切齿的不得安生,忍不住又给他换了块湿布,默默的在旁边等着。
我知道,那机会快到了。
并没有等多久,外面传来一声惊呼:“郑六舒,你!”然后是一阵兵器交击的声音。
我支起耳朵听着,没错,要逃,就得趁现在!
我正要站起来,忽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
我吓得惊呼起来。
外面有人叫道:“公子,公子你怎么啦?”一声痛呼,一下分神身上中了一刀。
郁南王躺在地上,他一只手紧抓住我的脚,脸色惨白好像死人。我用力拖动自己的脚,扯动了他的身体,他紧闭双眼,猛的咳了几声,一口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溢淌了出来。背后衣服一片洇红,肩背处缝合的伤口又裂开了,他的胸口激烈起伏了起来,忽然睁开了眼睛。
外面那人又大叫起来:“姑娘,你别伤我家公子……哎哟,公子,公子你答应我一声!”声音越发凄厉。
我立刻伏下身体,伸手要掰开郁南王的手。郁南王怔怔的看着我,雾蒙蒙的黑眼珠没有焦点,视线直直的穿过我的身体。
他忽然松开我的脚,改为一把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温度高得烫人,他颤声道:“母后……母后……你来接我了吗……?”
我所住的村庄位于国家边缘,被群山环绕,与外界少通信息。在这里生活的每个人都默默劳作,悄无声息的遵循自己的命运。外面的世界在改朝换代,兵戎相交,血流成河,都不曾影响到这里的平静。
土地贫瘠,无法耕种,大雪封山时鸟兽无迹,若家中主要劳力身有伤痛,一家大小同时挨饿。贫乏的物质,生存随时遭到威胁的生活,却少有人愿意离开。称不上喜欢,也无怨恨,只是一种习惯,习惯平静的卑微的努力的生存着……
然而这种寂静的生存,寂静的死亡,寂静的苟且偷生却不适合我。不论是村里人议论我时的语气,或者别人看到我模样时惊愕的表情,以及,最亲的人不时投向我那悲悯而崇敬的目光,都让我感到自己于这里始终是个外人。
我很平静的观察着周围一切,即使睡眠中总有无数支离破碎的场景令我无法安眠,但醒时总会保持绝对的平静。装作不认识禁锢在体内那头怪兽,也是不得不为,一遇上有所触动的事情便会心痛莫名。
去年邻家待我很好的老太过世了,临去前一把掐住我的手,一反平日慈爱面目,脸上的皱纹如蚯蚓般扭曲,一半来自阴间的气息喷上我的脸面:“你这妖孽会害了村子,跟我一起下去……啊!”我顿时心痛如裂,生生晕了过去。
那往后,我总是带了一瓶药在身边。
王大妈说:“不怒不嗔不悲不怨,可保平安。”
那瓶药是护心丹,但是要活下去仍得靠控制自己的情绪,无喜无悲,不嗔不怒。
于是一贯沉默冷静下去,忍不下去了便吞颗药丸。这种生活绝非幸福,但,又该如何?我像一只蜗牛,软弱的躲在自己的壳里,冷眼瞧着封闭在体内的灵魂。
……难以言明难以捉摸的一生啊,难道就得如此度过?
我忍气吞声,默默无闻,韬光养晦,看多做少,只想看看自己究竟会走到何种极限。
人生据说本就是一派无可奈何,万事皆难如愿。
但是,绝不应该是无缘无故成了谁的妈!
我的头一阵眩晕,伸手按住太阳穴,心脏“扑扑”的剧跳起来。
郁南王两只手顺着我的手腕往上摸索,竟然死死抱住我的胳膊,努力的要撑起重伤的身体:“母后……不要……丢下我……”
我一边争夺我的胳膊,一边用力去推他,有热热的液体滴到我臂上,我一怔,止了动作。
郁南王俊美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一点点都洒在我手臂上,我惊得无法动弹。
郁南王泪流满面,颤声道:“母后……我一直怪你待我……严苛……又怨你……背叛父王……但你那次要带我去凤阳……我好生欢喜,你带我见过妹子……说她日后可扶我大业……你……你挡住刺客,教我同妹子分头逃生……我……才知道我都错了……母后……你爱我至深……是我错怪了你……铸成大错……我好悔啊……好难过……母后……我知错了……请你原谅我吧……”
他神志不清间真情流露,重伤之下再无法隐忍,心中激荡大声无助的哭诉悔过,抱着我的手涕然泪下。
我全身冷汗慢慢湿了衣裳,终于抬手轻轻抚摸他头顶。这曾高高在上,现今一无所有的人,真是……好生可怜啊!
忽地背后脚步声急响,有人喝道:“让开!”一手将我扯开。
我的胳膊还被郁南王紧紧抱在怀里,我一让,他的人跟我一起扑成一堆。
那人怒吼一声,挥刀便砍。
我想也没想,扑上去一口咬在他手臂上。
那人大叫一声,一巴掌扇得我栽倒在地。
头嗡嗡作响,眼冒金星。我心里暗道:郁南王,我可尽力了,你命不好,不能怨我。等会儿在下面见到我了可不要再抱着我哭了。
那人又挥刀砍来,忽地哇哇大叫,用力猛踢。一条小黄狗不知什么时候窜了进来,一口咬住他的脚踝。
只听外面有人叫道:“小黄毛!你发现什么了吗?小雪,翠儿,你们在里面吗?”
我听出是杨瑞的声音,连忙大叫:“杨瑞,我在这里。杀人了,快来救!”
杨瑞风风火火赶来,跟那人斗成一团。
我连忙扯着郁南王,躲过刀锋,避在一旁。这人现在好像晕睡过去了,脸上犹有泪痕,仍是死死抱住我的手不肯放。
忽地听到有人喘息着走近的声音:“公子……公子……”抓我来那人浑身浴血,头发披散,整个夜叉一般提着剑跌跌撞撞走来。
我忙说:“你家公子没事。但是等会儿可能会被人杀了,你快去帮忙打架!”
那人低头瞧了一眼,染血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嘴里说道:“好!”一口气一松,直直扑到我身上去了。
我被沉甸甸的身躯压在下面,血腥味熏人欲呕,手脚并用一把将那人蹬开,发现他早已晕了过去。山沟外面山风阵阵,风过树林木叶飒飒。后面的缠斗声渐渐停息了。
是杨瑞赢了,还是……?
现在再逃也是会给人追上一刀宰了,无甚意义。
幸好,杨瑞打赢了。
沟内地方狭窄,大开大磕的招式舒展不开,猎户惯于跟猛兽搏斗,贴身缠斗最是在行。
解决掉造反那人,杨瑞身上也伤了数处,月色下看不清楚,衣服上却有几滩血迹。他冲过来就叫:“小雪,你没事吧?”一眼看见我孤零零坐在两个不会动的人旁边,浑身是血,登时语气带了哭音。
我说:“我没有事,但是翠儿……”
杨瑞听到我说没事立即松了口大气,也没有留意我跟着说了什么,急着问道:“他们是谁?强盗么?为什么要伤害你?”
我叹了口气:“是郁南王。”
“郁南王?”杨瑞脸色一变:“你找到郁南王了?”
我无奈的点点头:“但是……”
杨瑞大喜,从怀里摸出一个哨子就吹,我想阻止已是不及。
不一刻,一起出来搜索的几个猎户蜂拥而至。
杨瑞大声叫道:“小雪发现郁南王了,她发现郁南王了!”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小雪,你不是救了郁南王吗?为什么那个人要杀你?”竟然现在才发现这个问题。
“那个人造反了,想谋杀郁南王。”我想了想,终于说:“他还杀掉了翠儿,还想杀了我灭口。”
杨瑞脸色煞白:“幸好小黄毛找我报信,不然……”他激灵灵打个冷战。
我苦笑着看了他一眼,找到这个人是祸不是福啊。
可是……看着大家兴高采烈得偿所愿的表情,看着紧贴着我手臂犹带泪痕的苍白的脸。我无声的叹了口气。
春熙(上)
众人抬着重伤晕迷的两人回村,有人立即便想去报告官府。我想要拦阻,却找不到理由。
王大妈站出来道:“找到郁南王的事情暂时不宜张扬。”
“郁南王伤势极重,若是不治身亡,恐怕会给大家带来麻烦。”
她一语既出,众人默默。
我在旁边看着,只觉着王大妈不似平时温厚醇和的样子,眉宇间朗朗英风,谈吐看似随意,却一语中的。
可以起死回生的“神针”,为什么会在这穷乡僻壤如此沉寂?
猎户们将两人抬到我家放好,打算等郁南王伤好后再报官府。众人难掩脸上兴奋之色,都道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王大妈照料完两人,出屋见我坐在院子里发呆,走过来:“小雪,你不累吗?为何还不歇息?”
我轻轻摇头,低声道:“大妈,我怕。”
我怕郁南王为遮掩行踪杀人灭口,更怕官府为他两人屠我村庄。
自遇上这奇怪落难的王之后,半天内我已想得清清楚楚。这方圆百里并无土匪,若是有人拦路劫杀,不过是不想让这人到封地而已。
虽然是一个过气太子,但好歹头上还顶着地方王的封号,胆敢这般劫杀,要不是仇深似海,便是出自现任太子的授意。斩草除根,除恶务尽,不杀了曾经是太子的哥哥,如果父皇有朝一日改变主意了怎么办?
而这郁南王也确实不争气。从已死两人口中得知,这郁南王也根本没想去封地,而想去鹤都,投靠敌国来着。
也难怪有人想杀他。
只是现在这么大个祸害捡进家来,要送走也是困难。
王大妈看了我一阵子,轻声安慰道:“丫头,别怕。有大妈在。”
每次我遇到难过的事情,她总是这般哄我。我眼圈一红,靠进她怀里,“大妈,但是这次不是我从树上摔下来,又或者被蛇咬了那么简单。他们……他们杀了翠儿灭口。”
王大妈的手臂在我背上紧了紧,仍是说:“那时他们是惊弓之鸟,不能让外人知道他们行踪。”
我怔怔道:“大妈,我有个想法……若是郁南王不能好起来呢?”
王大妈身体一僵,缓缓道:“丫头,我不许你打这样的主意。”
“也不是要害他,他,他伤得那么重,本来就很危险,只要不管他……”我看到王大妈脸色铁青,急道:“我真是怕他好了就来杀掉我们啊。”
“他不会的。”王大妈道。
“为什么?”
“因为是你救的他。他绝不会下手杀你。”
我听得呆了。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很像这个郁南王的妈吗?可是这事我还没有告诉大妈知道呀。
过半夜了,月亮已经开始西斜,月色越发清朗。月光下的王大妈脸上有种奇异的自信。
“只要他不杀你,就不会杀村里的人。”
我呆了呆:“若是被官府知道他藏在这里,恐怕……”
“有我在这里,官府动不了村子。”王大妈淡淡说,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摸不透,神秘中却带着一种坚定,犹如百尺海底下的崖石,深邃而坚强。
此时才知道王大妈的医术是如此高明。郁南王的侍卫身上伤了五六处,失血颇多,但第二天已能下地。郁南王的情形虽然凶险,但当我看见他醒过来,用那双乌黑的眼睛颇有兴趣的注视我时,便已知道他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我默默的扭干了毛巾,递给他。
郁南王接了过来,随便擦了一下,还给我。忽然微笑:“好像做了不少恶梦,听朱弦说那时你在照料,可有吓着了你?”
这不是探问我知道了他什么秘密吗?
我连忙摇摇头。
他瞥了我一眼,笑道:“你好像很怕我。”
我急忙摇头:“不是。”
“我叫春熙,你叫什么名字?”
“小雪。”
“小雪。”他靠在床头,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