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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双城广州篇-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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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还要丢下我,要一个人赴死?
周天赐想逼问他,想吼他,想揍他,想吻晕他,想把他扛在肩膀上就像从前野蛮人那样直接地抢了人就跑。
这一次,他再也不允许那个人任性!
周天赐就是这样想的,但他没有料到,当他拄着拐杖下车的时候,看见的会是这样一个疯狂的场面。
“杀死他!杀死他!”大家吼。
“枪毙他!”众人叫。
人太多,声太杂,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天赐完全无从猜测,但不安却一下子攫住了他。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东卿一定在里面!这样想着,他开始拄着拐杖,尽一切努力地往人群内挤过去。
人实在太多,太挤,很快,周天赐就发现自己身边都是人,他却找不到方向了。无奈之下,一把抓过一个正挥舞着双手大吼大叫的学生,“唔该,发生咩事?”
“政府这次终于做对了一件事!”那学生已经吼哑的声音依然透露着兴奋,“他们早该枪毙他了?”
周天赐的心脏猛地揪紧,“谁?”
“还有谁?”旁边的人都兴奋地说,“就是那个‘刮地将军’呗!”
“轰”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冲上周天赐的大脑,“为,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什么电令上都说得好清楚了,”学生大声地道,“连他们都知道了,这个刮地将军贪污、受贿,勒索,以权谋私……夯家讪哦!还通敌卖国,惠州、增城的沦陷就是他泄漏的军事情报……哇!”
周天赐一个拳头砸在他的脸上,“放屁!”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说鲍望春是汉奸,广州人又怎么能够这样说?是他挑了日本间谍在广州的据点,把日本人的广州化学战消弭于无形的,那次他险些瞎了双眼;是他竭尽全力周旋在各派势力之间,筹措资金为陆军,海军购买军火药品,否则广州的守军早就没有了任何武器;是他先提出日军可能在广州周边强行登陆的情报分析的,但是就算提出来又怎么样,没有人!中国可以动用的军事力量都被分散掉了,没有人来守城了;他往来广州与战场的第一线,不顾枪林弹雨,不畏生死,上天入海……
但是,所有的人都在叫:“杀死他!”
他们叫——“杀死他!”
这样骄傲,这样自尊的东卿,在他们的包围下,被他想竭力保护的民众叫着:“杀死他!”
而东卿他一直相信的,一心忠诚的政府,只有给他四个字的结论:“予以枪决!”
“不!不要!”蓦然大吼着,周天赐奋力往前挤去,“不要,不要这样悲惨,东卿!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周围都是人,每个人都在喊,都在叫,周天赐又伤了一条腿,简直寸步难行。他就这样被困在人群当中,绝望地听着所有人开心地叫:“早该枪毙他了!”“杀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东卿,东卿,你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屈辱,怎么能够?
东卿,你明知道是这样的屈辱,为什么还要坚持?
比死更加残忍,他们这样对你,让你比死更加痛苦,但是谁来听你的喊?
东卿,东卿,让我走到你的身边,至少等我走到你的身边!东卿!你怎么能够这样悲惨?你怎么能够这样孤零零地一个人承受这样大的屈辱?
周天赐奋力地前进,但他找不到方向,周围都是人;他又挤不过所有的人,他只是一个人,周围却有十几万人。而在那些人的中央,他的!他最珍贵的人,却在遭受着莫须有原因的屈辱。
而自己,明明,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差一步!只差一步!东卿,我们就在距离幸福最近的地方跟它擦肩而过!
“啊——”猛然间,泪如雨下!
原来这人世间的事情并不是只要勇敢,只要敢拼命就真的能够实现的,在我们的头顶上真的有一只叫做命运的强悍的手,它操纵着我们的生离,控制着我们的死别,于翻翻覆覆间嘲笑玩弄着我们。
但因为我们太相爱,太怕对方受到伤害,所以我们只能被你操纵,任你玩弄!
那么!你到底要玩弄我们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人群涌上来,“杀死他!”
那时候的东卿流着泪对自己说:“这是……天命!”
人潮汹涌,“枪毙他!”
自己对东卿说:“没有天命,没有!”
所有的声音一起涌上大脑,周天赐手里握着的拐杖突然碎成了一片木粉,洋洋洒洒落了下去,随之倒下的,还有他的身体……

***

“……予以枪决,即刻押赴刑场!”喃喃地念着孙翌刚才说的电令上的决定,鲍望春无力地扯扯嘴角。终于还是走到这步啊!
惠州、增城,乃至不久以后即将沦陷的广州,无论是政府还是军方都需要一个替罪羊出来承担责任。但是现在的局面,谁都不能轻易牺牲,能够死得皆大欢喜而且又能平民愤的人,数来数去,也就只有自己这个明明已经被赐予了“追封”却有硬是没有死掉的家伙。
那时候就奇怪,军座这样好面子的人,怎么能够容忍自己那么久,现在则终于豁然开朗。原来在这里,自己的死到底还是算有些意义了。
“喀嚓!”一声,纤细白皙的手腕上被套上了一副手铐,一拉一扯之间,赐官硬要锁在自己手腕上的长命锁落入尘埃。
长命锁,长命锁!除了寄予着他人的希望,还有什么真的作用?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手铐,又看看周围群情激愤的民众,鲍望春只觉得倍感凄凉。
身后有人推了一把,鲍望春踉跄地往前走去。从台阶上下来,每走一步,都有人不断向他砸东西,吐口水,他依旧慢慢地走着,只有他把所有人的怒气都转移了,孙翌才能顺利安排民众的疏散,好吧,死吧!就这样死了吧!
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咬上衣领的毒药,突然动作顿了一顿。对了,他就连最后的毒药也送给了曾市长,原来老天注定了他必须要承受今天的耻辱,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猛地有人伸手过来,“啪”一声响,一个耳光落在他的脸上,“把我儿子的命还给我!”打他耳光的妇人尖叫道,“还给我!”
人群开始不受控制地往这里挤过来,每个人都伸着手臂来打他,抓他,拧他,又或者从下面伸脚过来踢他。
忙乱中鲍望春挂在脖子上的子弹项链还有周天赐给他的护身符一起被人扯了下来。
就在霎那间,鲍望春耳边所有的呼喊声,喊杀声似乎都消失不见了,只余下那两颗子弹落在地上,“当,啷!”两声轻响。
就像一年前,他刚刚见到赐官,两个人去老虎灶喝茶,他看见了一把三六,闲极无聊就拨动了几下……对!就像那个声音——当得郎当噔,噔,当得郎当噔……直如春冰乍破,人间三月……
“啊!”鲍望春突然一声大吼,不知道谁的脚一脚踩在赐官为他求来的护身符上,只两下,那丝织的符袋就散了,露出一张黄表纸,还有……
一束扎着红色丝线的短短的头发!
突然明白,那是,赐官的头发!这也不是什么平安符,而是,姻缘符!
姻缘!我跟你的姻缘,赐官,你一心想要的,我跟你的生生世世的姻缘啊!赐官!
来不及转身再去捡回来了,鲍望春被人往前推搡着,各种拳头,暗脚还在前面等他,但他的眼睛里却再没有这些。
这个姻缘符应该是这几天,赐官才去求来的。想着赐官那么一个大男人,还拄着拐杖,又偷偷取了自己的头发去求姻缘符,突然暖暖的笑意就涌了上来,一时间超越了身上还有心上的所有痛苦。
——他偷自己的头发的时候,一定是怕自己知道了嘲笑他,所以特别的小心翼翼!
几个重重的拳头落在鲍望春单薄的身体上。
——他一定是僵硬着他的酒窝去向庙祝要的符!
一只脚从下面伸过来,猛地踢在鲍望春的脚髁骨处,鲍望春一个踉跄,险些倒在地上。
——他放进彼此的头发的时候,一定小心又小心,毕竟他们两个的头发都那么短。
两块石头砸在鲍望春的肩膀上,痛入骨髓。
——啊啊,他是怎么把那么短的头发上绑上红丝绳的呢,那么粗心的家伙!
一个臭鸡蛋扔在鲍望春的头上,恶臭的流动的蛋黄沿着他的头发往下淌。就在刚才,他的军帽被人打掉了。
——下辈子,一定要早点找到他,不可以再错过了,无论如何都不可以错过。他们拜了堂的,求了姻缘符的!而且老人们不是说,今生苦是来生福吗?所以,下辈子,他们会很幸福!
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
一根棍子突然从下面伸出来猛地击在鲍望春的膝盖处,鲍望春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
但接下来意料中的拳打脚踢却没有落下来,自己秽污的身体被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紧紧地抱住,鲍望春彻底愣住!
周天赐!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死也不想让你看见的,我最屈辱的场面?我那样无助那么绝望,能够让我支撑到现在的只有一个概念,就是你能够活下去!
但是,你竟然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最不要你看见的地方!
你!你!!!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一辈子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你为什么?
“走!”鲍望春的双手被手铐铐着,他使不上力,但愤怒让他彻底爆发出来,“走,走!”
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不走?砸他,“走!”
打他,“走啊!”
求他,“走……啊……走啊!”
眼泪滚滚而下,“走开!”
手铐把鲍望春的手腕勒出血,涔涔地把银色的手铐镀上惊心动魄的红。
但周天赐却死也不愿松手地紧紧地抱着他,“嘘,东卿……”他低着头,用自己的背脊挡住落下来的各种拳打脚踢,用自己的胸膛承受鲍望春的愤怒,“就要好了,”他安慰他,“就要……好了!”
就要好了!真的,只要我们死了,我们用这辈子的苦换来的快乐的下一生就要开始了。
“东卿,”感觉到怀里人的拳头再也没有力气,周天赐擦去鲍望春脸颊上的泪水还有污迹,“下辈子,我要很出名,让你一眼就能找到我,”他说给他一个人听,“我不要再错过你,你也不能错过我!”
全力地再紧一紧怀抱,“所以,我们,就要好了!就要好了!”
鲍望春终于放声大哭,“是,就要,好了……”
这一辈子,我们除了彼此什么都失去,我们遍体鳞伤,心痛难忍,我们却连埋怨的力气都没有,我们只能紧紧拥抱着,一起说这句:“就要,好了!”
如果真的还有来生,真的还有!
好一点,好不好?


尾声

“啪啪!”朝天放空的枪声让沸腾到几乎就要暴乱起来的民众不自禁地停顿一下,然后端着枪的士兵把那两个人与所有的老百姓隔了开来。
孙翌拎着喇叭吼道:“鲍望春是我们军统局登记在案的要犯,我们必须把他押赴刑场进行枪决!但在这以前,他还是陆军少将,请各位乡亲父老高抬贵手,卖我们一个面子,让我同上面也好交代!”顿一顿,指着鲍望春,“这个人通敌卖国,我比大家更加恨他,但军令就是军令!诸位请让个道,待我送他上了西天,再来安排大家的疏散——我们已经有了全盘的,安全的疏散计划,相信我们能够帮助大家躲避掉这次灾难,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可以回来,重建我们的家园!”
一面嘴里噼里啪啦说着,一面手脚麻利地指挥着士兵把鲍望春和周天赐两个人一起“押赴刑场”!
但一上囚车,就有人打开鲍望春的手铐,并把准备好的衣物还有船票递了过来。
“振飞,这……”
“戴雨农的电令是说要把你当众枪决的,但是我聪明,把最后一句改成了‘押赴刑场’,这样,我们要怎么做都是我们的自由了。”孙翌笑嘻嘻地看着他,却又忍不住心疼地摸出手帕正要替他擦掉额际的鲜血,另一只手却快他一步做了这件事情。
“孙兄的救命之恩,我们记下了!”周天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却很故意地当着他的面紧紧牵住了鲍望春的手。
“但你,放了我,他们,会,放过,你吗?”鲍望春一把推开周天赐,自己拿着手帕捂住了自己的伤口,“而且,”苦笑一声,“天大,地大,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孙翌拿起船票,“美国!”看一眼周天赐,“这是你家这位早就安排好了的,叫我有机会就打晕了你,把你送上船……”
“喂!”周天赐脸色大变,这种实话怎么能够当着东卿的面说,他想他死吗?
但孙翌就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一样,径自对鲍望春说:“何况我早就打算跟上头翻脸了,也不怕他们怪罪下来,倒是你,这次离开,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鲍望春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你,明白吧?”略迟疑了一下,又释然地笑笑,“但怎么都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东卿,你算是对得起这个国家,这个政府了!”
鲍望春沉默下去。突然之间,明明还活着,还在呼吸,还有生命的自己,竟然已经“死”了!而明明自己一心要保护的国家,一心要维护的民众,却站到了敌视自己的对面!世界上最荒诞的事情,只怕莫过于此。
心慌得,简直不知所措。
而周天赐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重,忍不住又一把抓住他的手,“东卿,东卿!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政府,鲍望春已经死了,被枪决了!但是你还活着,为我活着,东卿,为我活下来……”停顿一下,“我跟你说过,你记得吗?我们要救国不是只有把自己的命捐出去一个办法,我们去了美国,可以更好地为国内输送援助物资,甚至人才!当然——”猛地一咬牙,“只要你说一句,我们不去美国,我们就留在这里,但你不能再扔下我!”
“周天赐你这个废柴!”孙翌忍不住冷笑道,“先前算计我的时候一派从容不迫,现在对着东卿就一点男人样子都没有了,这时候!”他指导道,“这时候就应该一掌打晕了他,直接抗他上床,哦,不是,是上船!”
“闭嘴,孙振飞!”周天赐气得哇哇叫,“你别挑拨离间,我警告你!否则就算你救了我们,我也不领情!”
“你少自作多情好不好?”孙翌哈哈大笑,“我又不是救你,我只是要救东卿,顺手救了你一把而已——再怎么说,东卿的初恋情人是我……靠!”
“听你放屁!”周天赐一拳头打了上去。
“啪,啪!”两个厚颜无耻的混蛋的脸上各挨了一个巴掌,鲍望春冷冷地看着他们,“别当我,是死人!”
转身一把揪住周天赐的衣领,“打晕我,嗯?”
周天赐眨眨眼睛,“他挑拨离间,这是他挑拨离间!东卿,你相信我!”
相信你才是疯了!鲍望春狠狠地捶了他一拳,“以后,你要是,再有,这种,念头!我就,打死你!”
再一转身,一拳头打在正笑得张狂的孙翌的肚子上,“这是,送给,你的!我的,初恋,情人,嗯?!王八蛋!”
各教训了一顿以后,鲍望春站直身体,“船,什么,时候开?”
虽然前途到底怎么样谁也没有办法把握,但是走到这一步……如果真的这就是天命的话,也只能继续走下去,好在,自己最重要的人,还在身边!
忍不住看看那个因为惊喜导致此刻都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笨蛋,“还不,换衣服,不走,了吗?”

****

1938年10月21日凌晨4时,蒋介石下令弃守广州。 
下午3时30分,日军侵占广州市政府,广州沦陷。
但正是1937年到1938年这一年间,中国人前赴后继不畏生死的抵抗,才撑过了抗日战争中最悲惨的一段时间。广增战役结束以后,中国也终于从消极的防御阶段进入了全民皆兵的抗战阶段。
而在这场历史永远记住的抗日战争当中,虽然大部分华侨一样沦陷在同盟国的铁蹄下,但依然孜孜不倦地尽自己一切努力向国内输送着援助物资。
一个中国人倒下去了,立刻又有一个中国人站起来顶替到他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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