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哪里来(现代乡村 青梅竹马 年下 虐恋情深)作者:青衫湿透-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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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人如救火,纪康拉他坐上去。车子轰隆轰隆,炮筒似的在白板样的高速路上冲撞,撞进一条条深长的昏暗隧道。赵辉在司机一个又一个的白眼里,扒着窗口吐了又吐,擦黑时总算吐到了东莞。俩人马不停蹄赶去当地公安局,果然还没有立案。民警还算好说话,可市内注了册的‘明星发廊’,是间连锁美体美发中心,在闹市区购物商城二楼,对面根本没啥小市场。
“大概在附近郊县。”女民警录好口供,公事公办地说:“回去吧,二十四小时后发协查通报。”
赵辉的脸彻底青了。投递邮戳是东莞市南城区,如果这里没有明星发廊,该往哪儿找?东莞市陆地面积2465平方公里,下辖28个镇、4个街道办、440个村委会,156个居委会,数百万人口——人海茫茫,该往哪儿找那几个人贩子?二十四小时后发协查通报,一个月前赵芳已经被打伤腿‘不见了’……
“请问,”纪康问:“这附近哪几个镇,比较繁华?”
女警报了几个地名,又匆匆起身接电话。纪康拽了赵辉出来,站在黑擦擦的马路边:“别急,先吃饭。”他搂着他的肩往对街一间饭馆带:“做那种营生,即使不在市区,也得有消费人群,而且多半在市里。一个孩子,能跑多远寄信?你没听说,刚那间是注册发廊吗?肯定有无照经营的。咱们南城区一条条街找过去,会有着落。”
赵辉捂着嘴又一阵干呕,撑住胃说:“别去那儿,买包泡面就成。”
“你都吐空了……”纪康扶着他:“连着几天没好好吃过东西。”
“没事儿,让那车闹的,”赵辉挥手赶他:“快去吧。”
纪康没再劝,扶他坐到路边凉椅上。赵辉摁住了干涩的眼睛。
那两天,几乎没闭过眼。偶然闭上,就是赵芳飘忽的影子,在擦身而过的车流里,在呜哩哇啦的方言里,在泡面淡淡的油腥里,肆意地笑。笑得灿若桃李,笑得山花烂漫,笑得流光飞转。像是那年老榆树下,甜脆的童音。
姐啊姐,你看到了海了吗?你扯着了猪草吗?
赵辉的眼泪从指缝里漏下来,那泪仿佛是黑色的。
第四十四章
“这么找不是办法。”纪康气竭力尽地从街尾过来,死人一样摊到他旁边。
赵辉拧开水瓶递过去:“你歇会儿,我去那头看看。”那是第三天清早,烟黑的天际刚泛起一丝蛋青,有些卖早餐的铺子已经店门大敞热气腾腾地忙活开了。三十多个小时,俩人将偌大的南城区及相邻区域全翻了个遍,却仍没见到那间该死的‘明星发廊’:“会不会张小华写错了名字?”赵辉烦躁地说:“信里那么多错别字。”
“不会。她住三楼,”纪康望向远处亮着旋转灯饰的窄小门面:“既知道小孩是发廊里的,一定看得见招牌……招牌……”他沉吟着,话音未尽,猛然蹦起身:“操,操!我太蠢了!”一脚踹向前面的垃圾箱,人已经箭一样冲出去。
“喂!”赵辉急追着他,难道发现了什么?!却见他飞奔几十米,突然截住一个骑自行车的。那人似乎不想搭理,没两句就拉扯起来。
“诺,就是他!”纪康握紧那人车把,指向靠近的赵辉:“大哥,真不骗你,就我这兄弟,老婆跟人跑了人都急傻了。”
那驮白布袋的脱不得身,回头打量愕然停顿的赵辉,见他形容委顿、气色憔悴,膀子就松了些,拨拨车铃换了暧昧的笑:“跑了的女人还能要?”
“大哥,帮帮忙,”纪康趁热打铁,松开手连忙掏出张票子:“我们人生地不熟,耽搁好几天了。来一趟不容易,这小子又死心眼,家里爸妈都叫他气病了。”说着把钱往他手里塞:“只要‘明星发廊’,市场附近不挂牌的也行。”
“还当你抢生意,嘿。”那男人听罢放下了心,捏捏手里的票子,报出些街街巷巷:“有的白天不开门,你得晚上去。”原来这是个专门收购废头发的。这两天也见过一些发廊把碎发打扫成堆归集装包,却没经心。俩人谢过忙照着地址找起来。
“干嘛说啥老婆?!”蓦然拨云去雾,赵辉心口总算松快些,忍不住搡那家伙一把。
“男人跟男人,”纪康揉着胳膊叫冤:“当然说老婆方便。”
“那你自己说不得了,说我干啥!”赵辉忿忿不平。
纪康噗地偷乐:“我老婆不是在这儿?”
上午八点钟左右,找到了一条狭窄的巷子里。这儿他们昨天就来过,在南城区边缘,是个农民村,却并未见到什么发廊。村里密密仄仄码着不少数层高的小楼房。一个杂乱的农贸市场横卧在巷道边的围墙下。附近几个建筑楼盘正在施工,还有些橡筋厂、皮鞋厂之类的厂房分布在村子外围。
“是这儿了。”纪康盯着一幢不起眼的四层小楼,麻灰色墙体内悄无人声,二、三楼窗帘更拉得严丝合缝。
“怪不得昨天找不着。”赵辉恨恨地。他也注意到了,一楼不锈钢卷闸槽下,还夹着些脏兮兮的碎发丝。
“走。”纪康拉他漫不经心踱过去,绕到市场入口:“前门出,到村口派出所报警。”猛地又拽住他:“不,找公用电话亭,打XX派出所,语气肯定点儿。”
“嗯,你小心。”这‘发廊’既能开下去,谁知道跟辖区警员有没有瓜葛,幸亏俩人事先记下了各报警点电话。XX派出所在南城区内,离这儿恰好也不远。赵辉跑得飞快,又急又糟心,但数日来,总算有些眉目了。
接警后十分钟,XX派出所民警赶到,敲开卷闸边的楼道铁门,迅速从一至三楼扯出二十来个惊慌失色的男女。四楼陈姓男房东,也被带回所调查。原来这个无照经营的‘明星发廊’,白天闭门歇业,只待黄昏后挂出招牌点亮灯饰。而‘相熟’的客人们,进了发廊根本无需招呼,直接就从后门上了二、三楼。
跨辖区捣毁特大卖/淫窝点,一众警员无不喜颜悦色,唯有赵辉全身僵冷,仿如冻入了冰砖,再也热不起来。据五十多岁那个委琐‘鸡头’交代,‘不服管教’又双腿残废的赵芳,早大半个月前,就贱价卖给一个泥水工。那人当日辞工返乡,连工地登记的身份证,都是假证。
十二岁的张小华,看上去仍像个八九岁的羸弱女童,水肿的眼圈一直濡湿赤红:“赵芳姐说,说她爸妈待她特好,从不叫她吃苦,她要打工赚钱给他们养老。可是……”她终于痛泣失声,瘦小的肩头急遽抖动:“可是——呜呜……”
赵辉缓缓站起身:“她从没穿过一件新衣裳,没有一双合脚的鞋,没曾念过书。”他看着那骤停的双肩:“她三岁开始带弟弟,四岁翻山越岭打猪草,五岁,烧饭洗衣种地喂鸡从早到晚……直到她出山前的最后一天。”他低低地,在张小华惊愕异常的目光中转过身,慢慢走出去:“她,已经没有爸爸。”
南方的烈日,为什么也这么毒辣?如同手心那本,他八岁那年送她的,小巧的软皮抄。扉页上,是他的字迹,挤挤歪歪拼凑出,拙劣的,家庭地址。
有好几个字儿,都已经模糊了……
“姐,这是赵字儿,赵,知道不?”是谁在笑,笑得天崩地裂:“真笨,真笨!连自个儿名字都不会写。”
“去,我才不笨!”另一个先恼又笑:“诶!三弟,你可得好好念书啊,不然妈不骂你我抽你!”
“二姐,吵死了,我还写作业呐!”
“谁爱吵你,诺,前两天叫我逮着只大芒鼠,辣子爆了,香着呢!带学校去吃。”
“哇!真香!你也吃。”
“我昨儿个吃过了。”
“嘿嘿,姐,赵勇坚那小子,干嘛总给你挑水呀?你们俩个……”
“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挑断扁担也甭指望我看上他。”
“唷!山鸡还成金凤凰了!”
“我撕了你的嘴——赵辉!”
“辉子是男娃,苦也罢,甜也罢,他注定跟娘绑在一处。芳儿你,不嫁也得嫁!”
“我不!除非我死了,尸首抬出门!这辈子,这辈子,除了纪康,我谁都不嫁!”
……赵辉猛一个踉跄,紧按住身边的砖墙。那个早上,当你失手跌落干粮……二姐,你在想些啥?在这栋楼里,当你折断双腿,你还有没有,再惦记他?密闭垂坠的帘幕,深严的铁闸,究竟断绝了你多少,泣血的怅望……
赵辉攥紧那本本子,如同紧攥住干枯的心脏——你啥都没留空身就走,为什么要偏偏回头,带上它?是惩罚我吗?是原谅了我吗?还是终究舍不得——忘了家?他睁大眼睛,仰着头,拼命仰着头,直到喉头一阵阵腥苦,直到落入那人怀里,直到那泼天的污水,兜头而下。
“死基佬!X你老母冚家铲,搵差佬?抵你绝种冇仔生!”一个女人的肥脸在四楼窗口一闪而没,随即响起孩童尖利的哭叫与激烈的巴掌声:“喊?仲敢喊?!打死你嗰死仔包,搞搞震吖喇,等你老豆翻来砌死你!”
“我——操!”纪康黑着脸、放开他,猛踹一脚铁门,就要撕了卷闸下的封条砸玻璃进去。
赵辉湿淋淋扑上前:“纪康!纪康!没用的,走,走吧,我们走!我们走!”
“她!她妈的!我剁了她!!”纪康眼睛都快烧出火来:“猪狗不如的畜生!!!”
赵辉死死箍住他,嗓子像破裂的纸片:“跟我回家,纪康!听着!!跟我回家,回家,咱回家……”直至那人急遽的呼吸狠狠压制住。四楼的窗户早已静悄悄闭拢。
回去的路,像来时一样漫长,仿佛更为遥远。那些旋转的楼宇,那些飞坠的灯火,那些黏热的、复杂的,甜腥。珠江口的长风卷来霪靡雨雾,这就是海的气息吗?这就是潮的喧嚣吗?是青稚的梦里就殷殷向往、如花似锦的,明媚的烟波吗?是吗?不是吗?
为什么与生命共生的,是创伤,是迷惑?为什么情感奔流的方向,是死别,是生离?为什么必将承受这一次又一次,槌骨沥髓的剧痛?成长的意义——究竟在何处?是不是——赵辉懵然自问,厄运自有它自身的吸引力?不待你回过神儿,便已将更重更深的灾厄,源源不绝、急召而来?
蒗坪镇车站,纪康问他:“坐了几宿车,要不在镇上歇一晚,明儿早上再回?顺便找二毛说说那事儿?”
“你找他吧,我先回。”赵辉道。他哪儿搁得下,临行前李氏面窗呆坐的枯朽背影。赵芬身子笨重,万一出点啥事儿,根本顾不过来。
“那算了,我跟你一道儿回。”纪康不放心。
“不用,真不用。”赵辉拦住他:“省得下次又跑一趟。昨晚我不是睡过?你倒是一宿没合眼。”
轰走了那人匆匆上路,急忙往家赶。下午两点,终于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腿,迈进赵家村。老槭树的浓荫深如迷梦,宛如七八天前那个下午,静伏在日光下,映得他的视线朦胧不清。赵辉不知道,他该先庆幸李氏的安在,还是,迎接又一个飓浪的,疯狂痛击。
“他三叔,”伍秀抱着孩子,面无表情:“给老人安葬,已经花得一清二白。现如今他同学又催债,赵喜这身伤……”
“我会想办法。”赵辉跨出院门,淡淡答应。赵喜是在十八弯药田被毁那天,跟林业站几个人争持时受的伤。次日再逢丧母之痛,便骤然卧床,再没起过身。
赵辉木木地走,慢慢走出村口,走上那条荒凉的山路,走近那片违反了《森林法》、《水土保持法》,恣意开荒毁林破坏地表植被,曾经托付着无穷畅想、无数汗水、无垠希冀,而今已经满目疮痍的,十八弯山头上那片,狼籍的土地。裸/露的根须、倾倒的植茎、糜烂的花叶,仿佛一个个冰冷的嗤笑,僵结在八月底萧条的山风与坍塌的田垄上。
他弯下腰,抓起一团泥土,紧紧地、死死地攥进手心:“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我们将来,”纪康站在他身后,用力握住他的肩,紧咬着牙,赌咒发誓一般狠戾决绝:“要过得更好!”
第四十五章
夜深了。月光淡淡、如烟如水,岑寂的土地像覆了层灰蒙蒙的布,只得几粒冷萤,困乏地、慢慢地舞,划出几缕散淡的弧。
那阵子,只能用焦头烂额来形容。所幸纪康之前卡下了半数借款,山下那帮哥们儿也仗义,手头虽不宽裕,听说后却都尽力解囊。
赵喜折了两根肋骨,得亏内脏没伤着,在镇医院盘桓了七八日,就回家养着了。纪康曾仔细盘问过他。哪怕赵德才爱管事儿,也不至凭空生出恁多心眼儿,不过跟他俩路边照了个面,就如跗骨之蛆紧盯不舍,再掐准时机狠插一刀。那得多大的过节,又要有多深的积怨?平白无故花这心力,甭说纪康,赵辉都不信。
“不可能!”赵喜却极之确定:“当年那回事儿,伍秀压根儿就不知道。”
“不管怎么着,”纪康冷声道:“你老婆跟前,以后给我谨醒着点儿。那女人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
“得了你,”赵辉解围:“过去没怨没仇,赵德才不也摸到了罂粟田。”
话虽这么说,三个人心里,该糟乱的一样糟乱。但真要是伍秀透的风,她这么干,又能图个啥?纪康点了根儿烟出去抽,赵喜蔫蔫地又塌回被窝里。
“他叔,在家吃饭吧?”正烦着,伍秀就抱着孩子进了院儿,左手挎一篮红薯叶,也不待人答应径自进了屋,篮子就地搁下过来试赵喜脑门儿:“好些了?待会儿给你做顿汤喝?”
“行了行了,”赵喜不耐地拂开她:“你先出去!”
伍秀便站直了,扯了扯嘴角把孩子往床头一放,冷着脸去了隔屋。
“走了赵辉。”纪康扔掉烟头,视线离开那块儿依旧荡动的门帘,回头叫他。
“好。”赵辉拍两下手脚乱舞就要哭闹的孩子,站起了身。
更糟乱的事儿在后头。李氏自他回来半句没提过赵芳,却三天两头开始催他成婚。“一穷二白我拿啥结婚?”赵辉忍耐着。今儿个从地里回来,路上好几个大婶儿开他玩笑,说他瓜娃子白攀了门儿好亲事。虽没指名道姓,这‘亲家’是谁用脚趾头也揣得出。
“玉霞家啥没有?能图你东西?”李氏数落他:“人图的是你这个人!你周大姨说了,嫁妆都备齐了,彩礼聘金一概不要,就等咱合计个日子把事情办了。你浑小子咋不晓事儿?上哪儿找这样通情达理的亲家?那闺女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你周大伯又是村长,家里就一根独苗,往后跟了你……”
“狗屁大姨大伯!”赵辉把碗一墩站起身:“妈你赶紧把这事儿回了!他赵德才什么东西,还指望跟我结亲?门儿都没有!”
“他家瞧不上,你还想找谁?”李氏蓦然冷了脸,啪地拍下筷子:“跟赵桂芝家那小子混着?!”
赵辉猛一窒,瞬息之间,竟不能与母亲凹陷的眼窝对峙,他拧开脖子咬着牙:“总之,我跟赵玉霞不可能!也不想那么快成婚,您别忙活了。”说罢撂开凳脚出了屋。
“辉子!”赵芬赶忙起身绕过桌子。
“你!你个——畜生!”李氏气得打抖,手指点向门口:“这是……”她哭倒在女儿臂内:“做的什么孽唷……”
赵辉出了院门儿往外走,直到耳朵里再听不见那戳心的涕泣,跐着路牙儿慢慢蹲下身,掏出兜里的烟纸烦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