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斯特森林一四号-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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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他,一定连先前的那一个吻都不记得了。
「求求你告诉我,伊诺在哪里?你一定知道的!」公爵突然跪倒在我面前,双手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拼命捏着我的两条赤裸裸的腿。
眼见公爵这样,我不禁心生悲凉。
算了吧,左思。我对自己说,他不会对你动情的,他爱的是那个名叫伊诺的男孩,百年不变。
你又何必自讨苦吃?
「罗尧去了古堡之外。」我据实回答,一面回身穿上外套。
「古堡之外?」公爵闻言,转身跑出浴室。
我亦跟了过去,但见他跪倒在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前,眼望窗外无尽的黑夜。
月牙挂在天边,淡淡的月光丝毫没能照亮凄清的树林,反给这夜色增添了一份诡谲的氛围。
突然,公爵转过头,眉头紧蹙,五官纠结得厉害。
他重新来到我的跟前,握住我的手掌,稍作迟疑,仿佛不知究竟该如何开口才好。随后,他终于说话:「左思,我求求你,带他回来。我不能离开这座城堡,求求你帮我一次,求求你!」
我看着他的眼眸,心脏隐隐地痛,这痛又与先前不同,深入骨髓。
「好。」我略一点头。
我从古堡出来,沿小路一路往下,顺利进入树林。
黑暗中,我高举油灯,仍然辨不明方向,唯有大声叫唤罗尧的名字。
「罗尧,你还在不在?罗尧——」
我极力地喊,然后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是否有人回应。
很奇怪的,我一面希望能够在树林里找到罗尧,一面又隐约不愿再见到他。
按理说,罗尧身为故事主角,在使得另一位主角公爵阁下心慌意乱、焦急万分以后,重新回到最初的地点,笑着与其重逢,故事才会显得完满,而我这一配角便圆满完成任务,功成身退,岂不皆大欢喜?
况且,罗尧若是不回去,公爵一定会发狂。光是想到这一点,就叫人不得不心寒。
可是,心底的某个角落却在说:赶快消失吧,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我于是自嘲地笑笑,又再举高油灯,大声喊:「罗尧——你要是在,就回答我一声!」
忽然,面前闪过一样东西,引起我的注意。
我抬起头来,便看到近旁的树枝上立着一个小人,小人振动双翅,周身散发着白色的光芒,同早前在古堡中看到的那一个极其相似。
她腾跃而起,飞到我的面前,使我能够看清她的样子。
七彩的透明翅膀,细小的身子。唯一不同的是,那小人的头发并非银色,而是与黄金一般的颜色。
她对我说:「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什么地方,跟我来。」说着向前飞去。
片刻之后,她停下来回头看我,我终于回过神,立即跟了上去。
不多时,我便看到罗尧双眼紧闭,蜷缩在前方一棵大树底下,手里正握着他的那只黑色皮夹。
我跑过去蹲下,用手掌拍他的脸:「罗尧?罗尧!」
罗尧眉头一动,微微睁开眼来,待到看见我的脸时,突然一跃而起,拽住我的衣襟摇晃:「你骗我!沿着放皮夹的路走,根本就走不出这树林!」
讲完这话,他张大嘴用力打了一个喷嚏,口水全都喷在我脸上。
我哭笑不得,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低头赔罪:「是,是,都是我的错。我们还是先回去再说。」
罗尧闻言,念念叨叨地丢下我,一个人先往古堡的方向大步迈去。
我抬头四处张望一番,发现刚才的小人已经不知消失到哪里去,这才紧追上前头的罗尧。他却忽然停下脚步,喊我的名字:「左思。」
「什么?」我问。
罗尧没有立即回答,啧了啧嘴,轻声道:「我现在,似乎终于有了一点,自己就是伊诺转生的感觉了。」
举着油灯的手轻轻一晃,我弯起嘴角浅浅一笑,道:「那是好事,不是吗?」
「你不问我为什么?」他用期待的眼神看我。
我兀自好笑,身为一个配角,我有什么必要知道主角大人你突如其来的心理变化?反正总有那么一个时机,你会发现自己原来真的就是被命运选择的那个人,不论契机为何,主角就是主角。
虽然这样想着,我仍然依他的话问下去:「为什么?」
罗尧跟上我的脚步,道:「你能相信吗?我一个人又冷又饿地待在树林里时想起的,不是亲朋友人,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公爵的笑脸和温暖的古堡,那样温柔那样亲近,冥冥中有个声音好像在说,那里才是我最终的归属,我不该离开。」
「你后悔了,因为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发现一样东西的价值。」我告诉他。
步行回古堡,大门上的威斯特森林一四号的门牌在月光下亮得耀眼。
一四,遗失。
究竟是谁,在这里遗失了什么?
我们回到古堡的时候,公爵正在大门边来回踱步,一派心神不宁的样子。待到看见罗尧平安归来,他脸上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赶紧接过身边雨果递来的丝质外套,给罗尧披上。
公爵紧紧地搂住由于寒冷而微微打颤的罗尧的身子,在他耳畔柔声道:「冷不冷?快跟我回房,喝杯酒暖暖身子。」
罗尧乖顺地点头,脑袋紧挨在公爵怀中,同他一块儿沿走廊步行。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他们,浑身冰凉。
当晚,月色朦胧。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尽是公爵搂住罗尧肩膀离去的背影,一遍又一遍反复播放,挥之不去。我最终决定放弃睡眠,大睁开眼呆呆地望窗外。
风声猎猎,打在窗沿,玻璃嘶啦嘶啦地响。
小人儿又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吟唱,夜夜不眠。
经过这一场虚惊,接下来的几天里,公爵对罗尧越发显得关爱有加、呵护备至。两人每日形影不离,眼含幸福之色,在人面前招摇。
我自觉任务已经完成,也不愿日日见那两人卿卿我我,心头又再打起离开的主意。
然而,这古堡之中尚有一件事情十分令人介怀,非得弄清不可。
于是某日用过晚餐,待到各人都回去自己的房间,我双手叉腰,满脸为难地立在自己紧闭的房门前,唉声叹气。
雨果举着油灯缓步踱至我身边,一双鹰眼毫无情感地瞪住我道:「客人,怎么了?」
我耸耸肩,示意雨果看那扇牢牢锁住的房门,一面说:「你知道,我不过出来站了一会儿,恰好有阵风从窗外吹来,然后就被锁在了门外。」
老头了然点头,顺手自腰间掏出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看也不看,便从中抽出一把来,弯腰将它塞进门锁里。
我趁他俯下身子的空档,从背后抽出一早准备好的铜烛台,举高。接着稍稍使劲,往斜下方一挥,砰的一声,有人应声跌倒在地。
那人自然不会是我。
然而我依旧蹲下身子,摸了摸雨果的鼻息。现在不过希望他能昏迷一会儿,我还不指望闹出人命。
确认雨果并无大碍,只是后脑勺稍稍肿起一个包,我顿时放下心来,拿走他手中的钥匙串,径直往走廊尽头的房间去。
圆环上系了足有二十来把钥匙,我尝试一把一把地去开那房门,待到将所有钥匙全部使用过一遍之后,我的脸色也就完全暗淡了下来。
为什么整整二十把钥匙里,却没有一把能够打得开那扇破门?
「客人。」身旁突然响起苍老而低沉的嗓音。
我回过头去,竟看到原本应该乖乖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雨果,此刻居然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仰头凝视我的脸。
我心中大骇,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到地上,背脊贴在墙角。
雨果拿了诡谲的眼神望我许久,终于迈步向前,他说:「客人,我的头好痛。」
他朝我伸出手来,手背上的裙皱一层一层地叠在一块儿,枯燥干瘪。
我全身的毛孔不觉全部扩张开来,头发根根竖起在头顶,一瞬间,连呼吸的本能都已忘却。
我在心里吼:死定了,左思你死定了!
叮当一响,手中的钥匙圈被提起,雨果将它重新缚回腰间,抬眼望了一下走廊尽头的房间,低声喃喃:「主人的小鸟,自然只有主人自己才有保管钥匙的权利。」
说罢,他回身往外慢步踏去,脚步声回荡在无人的走廊上,发出「啪——啪——」的回音,间或夹杂着哀怨的叹息:「哎……头好痛……好痛……」
我呆呆地目送雨果一路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这才感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
站起身长吁一口气,回头瞥一眼通往二楼的木阶梯,楼梯两旁没有点灯,我只迟疑两秒时间,便决定摸黑上楼。
二楼总共不过两间房,其中一间上次去过,是公爵的书房。我于是直接略过这一间,转身摸到对面房间的门把。
我一面轻轻转动门把,一面侧耳倾听房内有无动静。房门打开至一条隙缝的时候,从外看进去,正对大门的桌上放着一盏油灯,此刻正发出昏黄的亮光,隐约能够叫人看见整间房的布局。
果然没有猜错,这正是公爵的卧室。
我闪身进入房间,眼见公爵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似已睡熟,于是悄悄关上卧室大门。
我在房内翻寻,希望能够找到钥匙。房间里的柜子有许多抽屉,没有头绪,只得一个一个打开,颇是费力。
床上的人突然翻了一个身,桌上油灯应声晃动,我心中略微一颤,身子猛地伏低。
扭头去看,公爵依旧睡得舒坦,神情里带着一些纵容。
「伊诺,我调皮的男孩。」
他在梦呓,不知究竟见到什么温馨的情境。
公爵的语调实在温柔,以至于我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我走到床边,低头安静地望着沉睡的公爵阁下,如此毫无防备。
看着他,心中隐隐浮现一股难以言明的亲切和怀念。
他的眼睫轻合,但那一点不妨碍他淡绿色眼眸的深情,他的红唇微启,似乎有无尽的情话正待吐露,那些微妙的遥远的记忆全部滞留在灵魂的深处,未曾丢失,仿佛只要一个契机,便能够原原本本地返还。
伸出手来想要抚触那似曾相识的温度,最终却只沿着公爵脸部曲线,相隔了一只手指的距离,慢慢地画出轮廓来,想要代替真正的碰触。可笑的是,最后发现这样竟还不满足,真是走火入魔。
随后我抬头,发现了挂在墙上的钥匙。
钥匙所处的地方靠近床头,探身去构,手臂略显得短了一些。我生怕将公爵吵醒,只得左手轻轻按在床沿,伸长了右手去抓取墙上的钥匙,却听得床上的人喊一声:「左思。」
我只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一瞬间连呼吸的本能都忘得干净。
「不会放你走的。」公爵的语调含糊,又说,「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原来还是梦话吗?松口气,真吓死人。不知在他的梦中,我又会是个怎样的存在?
再接再厉去构墙上的钥匙,方才用手指勾起钥匙环,身下的公爵似乎隐约动了动,我的手指随之一颤,钥匙落在床上,发出叮的一响。
身子霎时变得僵硬,我一动不动地维持一手支撑床沿,另一手平举半空的姿态,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去瞧公爵,确认他的确没有醒来,这才轻叹一声,伸手去拾床上的钥匙。
就在此时,公爵突然一个翻身,将那把钥匙压在了自己身下。
情况突变,我的身子猛地失衡,险些摔倒在公爵身上,幸而条件反射及时,右手往墙头一抓,竟也勉强支撑住身体朝下坠落的趋势。
脖颈间冷汗直流,我感到手脚泛凉,微微发麻。
用力呼吸,正兀自感叹自己运气实在不错,视线不经意间往床头一瞥,竟看见公爵大睁着一双眼,正笑意盈盈地打量我此刻的奇怪姿势。
「左思,天色不早,你怎会有雅兴来我房中?」他忽然开口发问。
我咧开嘴傻笑,意义不明,脑袋里同时飞快转动着各种借口,手臂上却一阵失力,身子猝然向下一滑,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公爵身上。
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如愿以偿,我搂住公爵的身体,淡淡的他的味道嗅入鼻间,耳朵里听见床头那儿传来公爵的一声低笑,随后背脊上便多出了一双手,轻重有致地来回在脊梁骨上摩挲揉压。
公爵语气暧昧道:「原来如此。」
听闻此言,天外凭空飞来一股不祥的预感,直击我的脑门。
未待多想,公爵早已双手环抱我的身子,翻身将我压倒在床上,膝盖顶开我的腿,手掌按在我的下巴。
他俯身望我,眼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揶揄:「没想到,原来左思是个如此主动之人。」
我能闻见自公爵身上散发出的阵阵体香,他与我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到会令人不自觉感到尴尬的程度。当然,我并没有因此而忽略了身下,此时正抵在我腰间的那把房门钥匙。
我于是抬起手来,搂住公爵的脖子,向他笑得暧昧:「公爵阁下,你喜欢我吗?」
公爵脸上的笑意更浓,低头舔舐我的嘴唇,一面答:「自然不会不喜欢。」
「那么你喜欢罗尧吗?」我又问,出口的语调出乎意料地变得有一些严肃,「你喜欢罗尧更多一些呢,还是喜欢我更多一些?」
公爵不语,显然他没有料到我竟会如此破坏气氛,提出这般苛刻的问题来。
他默默地凝视我的眸子,眼神里透露出复杂的情绪。
他在思考,看得出。
四目相交,我并没有避开,心底暗自期待着一个朦胧的答案,连自己也觉得太过异想天开。
窗外忽然卷进一阵清风,将桌上本就孱弱的油灯火光扑灭,滋啦一声,房间里瞬时清冷下来。
许久,身上传来细碎的衣料摩挲声,公爵起身,背对我坐到床边。我听见他开口,嗓音平静而冷酷,他说:「谁都没有资格替代我的伊诺,我可以等待他百年,甚至千年,直至永远。」
哈,居然如此,果然如此。
我究竟发了什么疯要去幻想不可能得到的答案?他喜欢的是罗尧,他的伊诺!他现在只是笑意盈盈地压住我戏弄一番,我就痴心妄想癞蛤蟆能够上树,我真是傻,大傻瓜,傻得无药可救。
我不语,眼睛疲惫而酸涩。我挣扎着自床上坐起,一把摸过身下的钥匙,牢牢握在手中,从公爵身边跃下,跑出卧室。
径自往走廊尽头的房间去,钥匙轻易打开了房间大门。
我走进去,揭开覆盖住鸟笼的红布,露出里头那只泛着白光的小人。
小人抬起头来看我,原本惊喜的神色在接触到我的面庞那一刹那,突然变得忧郁。
她双手抓住鸟笼的木栅,关切地问:「你怎么了,伊诺?为何如此悲伤?」
我奋力摇头,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吵?每天晚上不停地唱,害我夜夜失眠!」
「抱歉,我本想让你愉悦。」小人低下头去。
我两腿无力,转头看到桌旁的高大座椅,没多想便过去坐了下来。头靠椅背之上深呼吸,片刻后,恢复平静,心脏不再不规律地乱震,这才重又抬头望向对面鸟笼里的人。
「你刚才叫我什么?」
「伊诺。」小人答得迅速。
我微愣了一下,记起前几日的舞会上,这小人也似乎这样喊过我。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叫我……伊诺?」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颇有一些心惊。
小人于是眨着一双杏仁似的眼睛,理所应当道:「因为你就是伊诺啊!」
我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停滞,仿佛不能理解当下的剧情转变。
我是伊诺?伊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