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宛若归去-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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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说清楚了?”我说:“那还要我进来做什么?”
“是他有话同你说。”绮丽有些倦意,轻轻说:“你们聊吧,我睡到小馨房里去。”
她出去,我留心,她没有回头看他,可是他,却侧过身来,注目凝视。
我完全松了气,在椅子中坐下,一时浑身舒畅,聪明的绮丽,她果然是个明白人。
“如何?”我笑问子桓:“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
他并不开口,背影依旧坚挺,那一丝落寞,只不过一瞬间的心事流露,才一现身便又马上隐没,再也看不出痕迹。
我微微叹气,人若决定选择江湖,便要放任这颗心老练,在岁月中慢慢磨成厚茧,长埋深处,渐渐连原来的伤口都已不见,徒留下那层老皮,空自作为一个记忆。
我很替他难过。我想,这样的夜晚,在子桓的一生中,必定会很少很少,也许,终将成为绝笔。
“为什么不放下一切,”忍不住,再一次苦苦地劝他:“仕途受阻,未必不是件好事,何不乘此良机,淡出名利,如果你肯下这个决心,也许绮丽不会再如此抵触你。”
“笑话,”他头也不抬:“没有了权力,哪个女人会倾心相爱?”
他还是放不下一切。
我懒得多说,只好作罢,问他:“我同你说的事情又怎么样?你是否肯高抬贵手?”又奇怪:“事已至今,难道你还会有什么高招?果然布置得好计策?”
他不响,又隔了会儿,才叹:“没有了,哪里会有这许多手段,如果再要出手,不过是为了让你们留下,可是你留下了,我又有什么好处,绮丽也想走了。”
他的声音不同往昔有力,的确是该缓缓劲,这一局,晔赢了。可他仍是不甘心,走以前,说:“告诉晔,我不会罢手。”
我只觉疲惫不堪,不知道这样风起云涌的日子有个什么意思,充斥着刀光剑影,奇谋诡诈,不过一年不到,我便也累了,可他,却孜孜不倦,立意终身搏取,永无休止。
倚在绮丽的床上,我沉沉睡去。
又过了一个月,期间,子桓没有失言,他隐匿身形,再也没有一丝消息动静。
我暗地令人收拾妥了一切东西,只等着晔一松口,便好整装出发。
五月初,春色满园的季节,他终于下旨令我进宫,踩着玉阶如洗,蜿蜒长廊丛荫,花园中,浓彩香艳深处,他的脸色却是苍白,眼神多疑而尖锐,金线重绣的龙袍也盖不住那一种焦躁忧虑。
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子桓,目若朗星,神清气定,可落败失意得不是子桓么?为何晔要这般痛苦?难道这就是胜者的面孔?
“金毓,”一见面,他就追问:“有没有子桓的消息?他果然是藏身不出了?”
我不敢把子桓的话告诉给他听,如今的晔像弯紧拉的弓,只一加力,便会绷飞弹脱,纵是伤不了人,也会误杀了自己。
“没有,”我说,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刻意地同他保持距离。他闻言点头,松了口气,忽想起什么,掩饰起来:“身边没了这个人,还是颇有些想他的。”这大概算是他的笑话,他自己呵呵先笑了起来。
这一刻,不知是否我的错觉,短短一个月,他老了,蠢了,身上居然有了竮的影子。
是,他夺了政,却日日不得安稳,想起劲敌犹在暗处,目光灼灼,刀光霍霍,随时便要伺机而上,欲要把握牢所有到手的果实,只好毛发皆张,极目警惕,空守着锦绣富贵享用不尽,却似只待宰的困兽,食不知味,睡又惊醒。
我也好笑,君王帝命,顺应天意,想不到这天意结果,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春风煦煦,江南草长,我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携着官牒金牌,带着小馨绮丽赫真,告别父母与众亲友,踏上西去的土地,回望当年,狂放不羁的少年模样已是褪了色,俯看满手前程,我是即不得意亦不伤心,父亲说得对,这些年一路走来,并没有什么是能自己作得了主的。
这一程,直走了三个多月,弱柳到芙蓉花,带刺的蔷薇过去,便是郁郁翠宝般的松杉针叶树木,越往西行,绿树越少,四周间渐渐涌出黄沙,与长天一线相交在遥远的尽头,绮丽的眉目间也愈来愈开朗,指着身旁的戈壁丘陵,她对我道:“妈妈说,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她就觉得很美,如今你是怎么看待的呢?”
“不错,”我说,其实我偏爱京都牡丹,江南水莲,不过既然到了此处,就要努力学会适应。
令我高兴的却是她的心情转变,刚从中原出发时,她话不多,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同子桓说了些什么,但要拒绝那样一个人的恳求定会是一件难事,纵然她不爱他,却也令她伤心。
“我妈妈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她展颜:“记得以前每次有中原的商队来了,她都会仔细请来询问,又抱怨这些人只是往返于二地,到底不算是纯粹的中原人了,如今你去了,她定会待若上宾。”
“好极了,”我尽力顺着她一切话头,眼底带着怜惜,慧美如她,入了中原,不过碰到二个略上眼的男人,一个迂讷,一个精明,一个爱她,一个又深得她意,想来情场与官场,都是一样的道理,根本毫无胜负可言,人既踏入,是苦是甜,也只好认下。
西域节度使的都护府设在楼兰,离西域子王府还有些路程,我过门而不入,直入大漠,将她们送进家中。
在哪里,我见到了绮丽的母亲。
这里的天气早晚寒风,午时又是酷热,我见她时,正是一日之中,她披着宽袖飘逸的月白色袍子,上面亦用月白与银色的丝线缀满了花朵,远看不觉,走近时,只觉秀雅扑面,那种不露声色的烈艳暗香,竟是胜过世上任何五彩缤纷。
她本人也同这衣裳一样,是一种隐藏的美,沉默的丽。
“你就是金毓,”她仔细看我,眉角高高挑起,唇角似笑非笑:“你不像你父亲。”
“是,”我笑:“我长得像母亲,我弟弟磊倒是活脱脱父亲的影子。”
“你听错了,”她耸起一条眉毛,眼里全是笑意:“我说得不是你的模样。”
“您也看出来了?”我顽皮起来,也学她微微挑起条眉毛,不知怎地,一见她,令人如沐春风,满心舒畅。
她见我放肆,不由咯咯笑了出声,原先略颦的眉心舒展开来,多了丝媚态,然而她并不单纯妩媚,眼角眉稍细细的纹路,每一根皱纹俱是含笑风情。
“绮丽在中原可曾伤了心?”她用最好的酒招待我,淡淡地询问,口气就像是在问起中原的风土人情。
“也许,”我突然有些口拙,按道理是不该说什么的,可看她这样,应该不是个一般女人,有些话,可以放心地告诉她。
“那也没有办法。”她敛了笑,换上种恬然的慵懒:“出去了就只能是这样,没有支离破碎的回来,已经算是场大幸。”忽又闪目而来:“当初我给你父亲写过信,可你拒绝娶她?”
“是,”我不安,只好苦笑支吾:“我配不上绮丽,再说,那时我已有小馨…。”
“不要胡乱找借口,”她柔声打断我:“小伙子,你既做了,就必定有自己的理由,只是情愿不回答,也不要用任何假道理来搪塞,难道你不知道,一个人说谎时,他的表情会突然变很不同么?”
我张口结舌,终于,只好低头服气,想来绮丽的母亲,就该是这个模样。
她命人端来大盆水果,酸奶酪和酥油饼,绮丽同小馨早下去梳洗了,诺大的厅堂中,只有我们二人及几个低首的侍女。
此时,门帘一挑,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非常的高大挺拔,轮廓深刻的脸上,一双紫眸晶光四射。这大约就是西域的子王佐尔,绮丽的父亲,他虽然满面含威,但一双眼中却是隐隐透出狡黠,异常机智灵动。
“你就是金毓,”他正用这种敏锐的目光看我,上下打量一遍,才用一口流利的中原语打招呼:“你父亲身体好么?有没有提起过我们。”
我眨眨眼,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这些日子来,父亲竟然从未提起过他,一直以来,他口里念叨的,只有绮丽同她的母亲。脸上还是赔笑:“很少,我自幼住在府外,不大见到父亲,若不是这次绮丽来中原,几乎不知道西域会有他的故人。”
“是么,”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的事情我们也知道,那个少相可算人精,但你也够机灵,居然屡次都能逃脱。”
他坐了下来,面对着我,眼却瞟向妻子:“想不到端庄严肃的金盟主恁地有福气,生了个如此伶俐圆滑的儿子。”
“不错,”她也直视着他,眼里含着笑意:“这么聪明活泼的儿子,连我都有些喜欢,真恨不得是自己亲生的才好。”
他们四目相遇,紧胶着一番争斗,带着挑衅,却又是调情,我看得脸红,只好自己低下头来,这样惊心动魄的感情,肆无忌惮的亲密,毫不在乎旁人的目光,我生平何曾见过。
我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似她这般诱惑媚丽的女人,哪个男人不贪恋钟情,她既是父亲的故交,又得他常常挂在嘴边欢喜念叨,一定以前同他有点纠葛,而且这点情缘纠葛,子王本人必定也知道。
“不要惹外人笑话了,”她眼角查觉到我的神情有异,轻斥他:“女儿现在她自己房里,你不是想得快发疯了,怎么还不去看看。”
提起女儿,他果然心焦,嘴里却忍不住怨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莽莽撞撞跑出去近一年,真该好好捉来打一顿。”向我一点头,脚下不停步,他走了。
房中又剩下我们二个,她看着我淡淡地微笑。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这醇酒变了味,堵塞在喉头好不粘滞,我低下头,不去看她。
“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她直言快语,并不留情:“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有。”我勉强笑,绮丽的直爽是种天真执着,不若她,即能洞悉人心,亦可话语锋芒。
“那也就是累了,”她轻轻挥手,唤来二个婢女:“今天就不用回都护府了,就在这里住下,明天,我叫人把一切打理妥当了,你再搬进去。”
这话虽说得婉转,可又无商榷余地,想必是看出我心有疑虑,却故意不再点明,她不动声色,看着我起身离去,直到门口,回过头来,犹见她唇角上翘,含着一丝嘲讽,满眼笑意。
我垂目,替母亲难过,温顺柔情的她哪里会是她的对手,想这样一个女人,根本就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道迷障情孽,只一念起每次父亲提到她时的高兴神态,我便感郁闷,隐约有种受骗的感觉。
36
第二天,她果然体贴,叫人早早去收拾了都护府,等我同小馨进府时,业已一切安排完毕,房间明净宽敞,一概用品充足,又有老练谨慎的官事带着一众仆人候在厅外,所有的人都经过仔细挑选,会说一点中原话。
西域节度使算是个小官,尤其在这和平盛世,我的责任,不过是每年写表上报详情,并详细记录、处理二地来往的礼仪赠贡。在中原,这样的职位并不受人垂涎,可我做得颇为得心应手,与人交往本就是我的强项,又有着西域子王的关照提点,短短几天里,所有的事物井井有条,自己也是轻松悠然。闲来无事,我开始学习西域语。
绮丽立刻寻来府里玩,她的心情已恢复了很多,但到底不是一年前的无忧模样,我们经常提起中原,那些个明争暗斗的日子,我注意,她很小心,不会提起无非,一个字也没有,就像从来不曾见过这个人,有时,她也会说子桓,可是,自始至终,她不会说无非。
西域很少下雨,连天的黄沙是干的,终日尘土飞扬,我同小馨是陌生客,不过几天,嘴里便积了薄薄的一层舌苔,喝多少水也没有用,绮丽自有办法,唤人取出酒来,艳红的葡萄汁盛在晶莹的水晶瓶中,她说,每日一杯,便能消苔。
这样的美酒,一杯怎够,有明月的夜里,我在府中摆上圆桌,请她过来,一人一瓶,杯杯涓滴不留。
畅饮到身热酒酣处,我问她:“是不是心里有些难受?”
“是,”她晕红了双颊,眼里却是明若灿星,“有一点,那么一点点。”她伸出手来,比划着,可又犹豫不决,多多少少,分分毫毫,老是拿不定主意。
“好了好了”,我轻轻压下她手腕,幽幽地暗生叹息,在这风沙苍茫的晚上,人心特别的软弱真实,我忍不住,问她:“是否喜欢过子桓?”
她睁了圆圆的眼,“他这个人呀,”她仔细的想:“话说得可真好听,每次见面都光彩照人,永远知道何时该笑,何时又要沉默,不说话时,他的眼睛明亮,可不论你在做什么事,都能知道他正在看你。”
“那你是喜欢他罗?”我懊恼,早知如此,也许,应该促成她们。
“我喜欢他,”她承认:“可是,我又不是那样的喜欢他。”
“哦?”
“我喜欢同他扑蝶,坐马车逛街,他会说很好的故事,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体,可是我只喜欢同他一起玩,无法拉他的手,倚在他身上撒娇。”
她喝多了点,不胜酒力,硬支着头,咯咯地轻笑,“记得那次去求他放我见你,在他府里,我自己上去亲他,那时候,他的脸可真红,那一瞬间,我心里想,原来他也是不错的,可是等出了府,转眼又没有了这种念头。”
“那无非呢。”我促不及防,猛然冲口而出。“你也亲过他,是否过后也就忘了?”
“…”她顿时止住,像是被梦里惊醒的人,茫然看向我,眼里渐渐蒙上层雾气。
见她如此失色,我顿时后悔起来,简直想要狠狠痛骂自己,何必去设局令她喝醉,想不到的是,到了今天她仍是这样的痛苦伤心,也许这件事,本该永远不再提起。
“绮丽,”我喉头发干,低下声去求她:“我说错话了,好不好,别再多想了,我们继续喝酒。”
“不,”她痴痴道:“为什么不说?你问了,就是要听的,对不对,今天,我想说他。”
她默默地坐直起身子,软软的手指,眼神却是坚定:“我知道他不是最好,他太迂了,喜欢一条道走到底,笑起来太傻气,不笑的时候又太认真,他不会说好听的话,永远不知道在我生气时该怎么上前劝慰,他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实人,他甚至连一个有趣的故事都不知道。”淡淡的雾气慢慢褪去,汇成泪珠,顺着苹果般的面颊往下滴。
“可是我就是忘不了他,说话慢条斯理的样子,做错事尴尬的表情,还有那件简单的白衣服,”她只是在流泪,并没有哭出声:“大哥,你有没有过特别想要得到一个人,也许最后不会同他在一起,可是却一定要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些痕迹,让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你,端茶的时候,写字的时候,或者是看到一幕熟悉的情景,他会突然忘记手里的事情,停下来专心地回想你的模样,和那时说起的话语,不,我不要他把我娶回去,我只要他会偶尔这样的想我,而且永远不要忘记。”
我被她说得心酸,紧紧拉住她手:“绮丽,你放心,无非不会忘记你的,我打赌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可他碰都不敢碰我,”她的眼泪在脸上糊成一片,“他甚至从来没有主动的亲过我,为什么他要这样小气,只要他肯过来拉拉我的手,在我身上轻轻推一下,就算是喝醉了酒控制不了自己,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