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暗流 作者:阿西莫夫-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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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休的厂工。
泰伦斯发现站在人群边缘那个大女孩。过去一个月来,他常常注意到她——结实、能于而勤奋,天生的聪慧隐藏在不讨人喜欢的外表下。她如果换做男人,便有可能获选接受镇长训练了。可惜她是个女的,父母双亡,过于平庸的外貌使她无缘享有浪漫。换句话说,她是个孤独寂寞的女人;而且很可能一辈子如此。
“她怎么样?”他说。
领班看了一眼,随即咆哮:“妈的,她现在应该上工!”
“没有关系。”泰伦斯劝道,“她叫什么名字?”
“瓦罗娜·玛区。”
“对啦,我想起来了。叫她进来。”
从那一刻开始,泰伦斯成了瓦罗娜与愚可的非正式监护人。他尽可能为她提供超额的口粮、布票,以及靠一份收入为生的两个成人(其中之一没有登记)所需的一切。他还尽力帮助她送愚可接受蓟荋加工厂的训练;瓦罗娜为了愚可与工头冲突那回,他也出面让她避免受到更大的惩罚。由于城中医生意外死亡,他不必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不过当时他已准备就绪了。
无论瓦罗娜遇到任何麻烦,前来向他求助都是很自然的事。现在,他正等着她回答自己的问题。
瓦罗娜仍在犹豫。最后她终于说:“他说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死。”
泰伦斯看来吃了一惊:“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说他是从他变成——您知道的——变成这样之前的记忆中想起的。他还说记得自己曾有一份重要的工作,可是我不了解那是什么。”
“他怎样形容那份工作?”
“他说他分……分析‘一场空’。”
瓦罗娜等待镇长发表意见,又随即解释:“分析的意思是把什么东西拆开来,就像——”
“我知道,小姐。”
瓦罗娜焦急地望着他:“您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镇长?”
“也许吧,瓦罗娜。”
“可是,镇长,怎么会有分析‘一场空’这种工作呢?”
泰伦斯站了起来,露出短暂的笑容:“啊,瓦罗娜,你不知道整个银河万事万物主要都是‘一场空’吗?”
看来瓦罗娜并不了解,但她接受了,因为镇长是个非常有学问的人。她突然觉得她的愚可一定更有学问,这让她感到一阵意想不到的骄傲。
“走吧。”泰伦斯对她伸出手。
“我们要去哪里?”
“嗯,愚可在哪儿?”
“家里,”她说,“在睡觉。”
“很好,我送你回去。你不会想让巡警发现你单独在街上吧?”
夜间的小镇似乎毫无生命。唯一的一条街将工寮区一分为二,沿途路灯只发出微弱的光芒。空中飘着少许雨滴,但那只是几乎每晚都会下的温暖细雨,没必要做特别的预防措施。
上工日的夜间,瓦罗娜从未这么晚出来过,这种气氛很吓人。她试着尽量放轻自己的步伐,同时注意倾听远处可能出现的巡警脚步声。
“不用蹑手蹑脚,有我跟你在一起。”泰伦斯说。
他的声音在一片静寂中隆隆作响,瓦罗娜吓了一跳。在他的催促下,她加快了速度。
瓦罗娜的小屋与其他房舍同样黑暗,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其实泰伦斯就是在这种小屋出生、长大的,虽然他后来生活在萨克,如今的住宅拥有三个房间与卫浴设备,但对于这种家徒四壁的小屋,他仍有一份怀旧的情感。一个房间就能满足一切需要:一张床、一个五斗柜、两把椅子;脚下是灌水泥的平滑地板,墙角还有一个衣橱。
屋里没有必要装置烹饪设备,因为三餐都在加工厂解决;也没有必要建造浴室,因为这些屋子后面有一排公用厕所与淋浴间。此地气候温和,没有四季变化,窗户的用途不是阻挡寒气与风雨。四面墙壁都有装着纱窗的孔洞,而上方的屋檐足以屏蔽夜晚无风的绵绵细雨。
泰伦斯一只手握着一个小型电筒,在它的光芒照耀下,他看到一个破烂屏风将房间的一角围起来。他记得那是不久前,当愚可变得不再像小孩,或者说更像成人时,他特地为瓦罗娜张罗来的。此时,屏风后面传来均匀的鼾声。
他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把他叫醒,瓦罗娜。”
瓦罗娜轻轻敲了敲屏风:“愚可!愚可,宝宝!”
屏风后面传来一声轻微的惊呼。
“是我,瓦罗娜。”瓦罗娜说完,两人就绕过屏风。泰伦斯用小电筒照了照他们自己的脸,然后又照向愚可。
愚可举起一只手臂挡住强光:“怎么回事?”
泰伦斯坐到床沿,他注意到愚可睡在工寮原有的床上。当初,他帮愚可弄来一张破旧且有些摇晃的便床,可是瓦罗娜把那张便床留给了自己。
“愚可,”泰伦斯说道,“瓦罗娜说你开始记起过去的事。”
“是的,镇长。”愚可在镇长面前总是非常谦卑,此人是他见过的最重要的人物,即使加工厂的监工也对镇长客客气气。于是,愚可将这天想起的零星记忆重复了一遍。
泰伦斯说:“你把这些告诉瓦罗娜之后,还有没有记起其他任何事?”
“没有了,镇长。”
泰伦斯搓着双手:“好吧,愚可,继续睡觉。”
瓦罗娜跟他走到屋外。她尽可能不让自己的脸孔扭曲,又用粗糙的手背拭过双眼:“他必须离开我吗,镇长?”
泰伦斯抓住她的双手,严肃地说:“你要坚强,瓦罗娜。他必须跟我离开一下子,不过我会带他回来的。”
“然后呢?”
“我不知道。你必须了解,瓦罗娜,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找出愚可更多的记忆。”
瓦罗娜突然说:“您是指弗罗伦纳上每个人都可能死去,就像他说的那样?”
泰伦斯双手握得更紧:“千万别对任何人说,瓦罗娜,否则巡警真有可能把愚可抓走,让你再也见不到他。我是说真的。”
说完他便转身,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走回宿舍,没有真正留意到自己的双手正在发抖。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一小时后,他开始调整“睡眠罩”。那是当初他从萨克回到弗罗伦纳就任镇长时,随身携带的几件物品之一。它的大小刚好罩住他的头颅,就像一顶薄的黑毡帽。他将控制钮调到五小时,按下了开关。
启动的响应发生之前,他还有好几秒的时间在床上好好调整睡姿。然后,睡眠罩便使大脑的意识中枢短路,瞬间将进入一场无梦的睡眠。
他们将反磁滑板车寄存在城外的一个停车间。这种滑板车在城中很少见,泰伦斯不希望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他愤愤地想到上城的那些居民,还有他们的反磁地面车与反重力回旋机。不过那是上城,一切都不一样。
愚可等着泰伦斯锁上停车间并加上指纹封。他穿着一件连身的新衣服,感觉有点不自在。然后,他不大情愿地跟着镇长向前走,穿过了第一座支撑上城的高大桥状建筑。
在弗罗伦纳,每个城市都有名字,唯独这座城就叫做“城”。在其他城市居民的心目中,住在“城”里与近郊的工人和农人是幸运儿。城里有较好的医生与医院,较多的工厂与贩酒商店,甚至多厂些最普通的奢侈。但此地居民自己却不认为有多了不起,因为他们生活在上城的阴影下。
“上城”这个名字可以说是名副其实,因为这座城有上下两层,被一层水平结构硬生生一分为二。这层五十平方英里的结构山水泥合金制成,架在大约两万根钢梁支柱上。阴影底下住的是本地人,在上面享受阳光的则是大亨。置身上城时,很难相信它是位于弗罗伦纳这颗行星上。上城的人口几乎一律是地道的萨克人,此外还有稀稀落落的巡警,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上层阶级。
泰伦斯认识路,他走得很快,避开了路人的目光。那些人都带着嫉恨交织的心情,打量着他的镇长制服。愚可的腿比较短,只顾得不要落后,因此步伐没那么威严。以前他来过城里一次,但是记不得太多。现在一切似乎相当不同,上次是个阴天,这回有了太阳。阳光从上面水泥合金的间隔孔洞射下来,在下面形成一条条的亮带,显得其间的空间更加阴暗。他们以节奏性的、几乎具有催眠效应的步调,穿过一个又一个明亮地带。
许多老年人坐在轮椅卜,在亮带里享受温暖的阳光,并随着亮带逐渐移动。有时他们会沉沉睡去,因而滞留于阴影中,在轮椅上打着盹,直到轮椅滑动的噪音将他们吵醒。有些母亲推宝宝出来晒太阳,她们的婴儿车偶尔会险些将亮带阻塞。
泰伦斯说:“听着,愚可,站好,我们要上去了。”
他们站在一座方形建筑之前,建筑周围有四根支柱,向上一直延伸到上城。
愚可说:“我怕。”
他猜得出这座建筑是什么,这是一座直达上层的升降机。
当然,这些升降机是必要的设备。生产在底下进行,而消费则在上层。基本的化学原料与食品原料运到下城,制成的产品与精致餐点则供上城享用。下层的人口任其增加,生育不受限制,而其中只有为上城服务的女佣、园丁、司机、建筑工人获准进入上城。
泰伦斯对愚可所表现出的恐惧毫不意外,他惊讶的是自己的心脏跳得如此猛烈。那当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强烈的满足感,因为他就要上去了。他将踩遍整片神圣的水泥合金,在那上面用力跺脚,让鞋底的脏污留在上面:,身为一位镇长,他可以那样做。当然,在大亨的眼中,他仍然只是个弗罗伦纳本地人。但他是镇长,可以随时踩上那片水泥合金。
银河啊,他恨死那些家伙了!
泰伦斯停下脚步,坚定地吸一口气,然后按钮召唤升降机。恨意于事无补——他曾在萨克待了好多年;在萨克本土,大亨的中心与发源地,他学会了忍气吞声,这教训现在不该忘记。任何时候忘记都行,但此刻绝不可忘。
他听到升降机的嗡嗡声抵达下层,面前的整幅墙沉到地底的凹槽中。
操作升降机的本地人一副厌恶的表情:“只有你们两个?”
“只有两个。”泰伦斯一面说一面走进去,愚可跟在他后面。
操作员并未准备将墙壁升到原先的位置:“我看你们可以等两点钟的货物,和它一起—上去。我不该只为两个人就让这东西上上下下。”他小心吐了一口痰,仔细对准下层的混凝土,避开升降机的地板。
“你的工作证呢?”操作员继续说。
泰伦斯回答道:“我是个镇长,你从我的制服看不出来吗?”
“制服没有任何意义。万一这套制服是你捡来的,我不就麻烦了?你以为我会为你冒着丢掉下作的危险吗?证件卡!”
泰伦斯二话不说,出示了所有本地人必须随时携带的证件夹,里面有登记号码、工作证书、税务收据等等。他翻到深红色的镇长执照那一页,操作员很快瞄了一眼。
“好吧,这说不定也是你捡来的,不过不关我的事。你有证明,我就让你过关,反正在我看来,叫不叫镇长都一样,还是本地人。另外那家伙又是谁?”
“他由我负责,”泰伦斯说,“他可以跟着我。要不要叫个巡警来查一查法规?”
其实泰伦斯绝不想真的找巡警来,但他却以适度的傲慢如此建议。
“好啦!你犯不着发火。”操作员升起舱门,升降机上下晃动了几下后,开始往上冲。操作员还阴狠地低声咒骂不停。
泰伦斯露出僵硬的笑容。这几乎是无可避免的事,那些直接在大亨手下办事的人,非常喜欢将自己视同统治者。他们补偿骨子里那股自卑感的方法,就是比主子更加坚持隔离法规,并以严苛且高傲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同胞。这些人是所谓的“十层人”,一般弗罗伦纳人对这些人有股特别的恨意,而这又与他们被训练出来的对大亨的敬畏毫无关系。
两层之间的垂直距离仅仅三十英尺,但是当升降机门再度开启时,眼前却是一个新世界。上城与萨克本土的城市一样,设计特别着重色彩。每一座建筑物,不论是住宅或公用大楼,外表都镶嵌着不同的颜色,让整个城市仿佛一幅色彩繁复的拼嵌画。这些色块近看模糊混乱,但若在一百码外,就能看出许多柔和的色调组合,而且会随着观看角度而有不同的变化。
“来吧,愚可。”泰伦斯说。
愚可睁大眼睛东张西望,看不见任何活生生的东西,只有一大堆巨人的石头与色彩,他从来不知道房屋可以有这么大。愚可心中突然抽动一下,前后有一秒钟的时间,这些庞然大物突然不再那么陌生了……接着那段记忆便再度封闭。
一辆地面车急驰而过。
“那些是大亨吗?”愚可悄声问。
他们只来得及瞥上一眼。那些人的头发修剪得很短;衣服有蓝有紫,都是均匀的光亮色泽,夸张的喇叭袖又宽又大;灯笼裤的质料看来是天鹅绒;半透明长袜闪闪发亮,仿佛是用细铜线织成。他们甚至懒得看愚可与泰伦斯一眼。
“年轻的小大亨。”泰伦斯答道。自从离开萨克后,他就没机会与他们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些人在萨克已经够坏了,但再坏也不会像在此地这样无法无天。这里只比地狱高三十英尺,不是适合天使的地方。他再度扭动了一下,试图压抑恨意引起的颤抖。
一部双人平底车来到他们身后,发出一阵嘶嘶声。那是一部新型的平底车,拥有内置的气流控制器。此刻,它正自离地表两英寸之处平稳驶过,车身闪亮的平底边缘全向上卷,以便减少空气阻力口即使如此,它的下侧切过空气时仍会发出特有的嘶嘶声,代表上面坐的是巡警。
像所有巡警一样,他们块头很大,拥有宽阔的脸庞、平板的面颊、长直的黑发和淡褐的肤色。对本地人而言,每个巡警看起来都一样。他们穿着乌黑光亮的制服,衬托出皮带环与各处饰扣的耀眼银光,面部特征相形失色,且加深了一个模子塑出来的印象。
一名巡警坐在驾驶台上,另一名从车子的浅缘轻巧地跳下来。
“证件夹!”他以机械化的动作很快看了看,立刻将它交还泰伦斯,“你到这里有何公干?”
“我准备去图书馆查资料,长官。我拥有这项特权。”
那名巡警转向愚可:“那么你呢?”
“我……”愚可吞乔吐吐。
“他是我的助手。”泰伦斯抢着回答。
“他没有镇长的特权。”那名巡警说。
“我会对他负责。”
巡警耸了耸肩:“那就是你的责任了。镇长拥有特权,但可不是大亨,别忘了这一点,小子。”
“是的,长官。对了,能否指点我图书馆的位置?”
巡警用细长、可怕的针枪枪管为他指点方向。从他们现在站的角度看来,图书馆是个闪耀的朱红斑点,越高的楼层色彩越深越红。当他们逐渐接近时,深红色便逐渐下降。
愚可突然激动地说:“我觉得它很丑。”
泰伦斯对他投以迅速而讶异的目光:虽然他在萨克时对这一切已习以为常,但他也觉得上城这种夺目的色彩有些庸俗。其实上城比萨克更像萨克。在萨克,并非所有的人都是贵族,甚至也有贫穷的萨克人,有些几乎不比普通的弗罗伦纳人好多少。上城住的则都是人上人,图书馆便将这点表露无遗。
它甚至比萨克大多数图书馆还大,远超过上城的实际需要,这显示了廉价劳工的好处。泰伦斯在通向正门的弯曲坡道前停下脚步。坡道的彩色构图让人产生阶梯的错觉,使愚可有些困惑,差点摔了一跤。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