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饿狼变人 作者:陈广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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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像你,我拒绝回忆,我从心里不愿再去想过去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你这次去,‘愿’虽然是还了,可是那里的人还是那么苦,还是那么穷,我们心里都不好受。至于晓霞,一路上多亏了人家对你的照顾,应该抽空登门去谢谢人冢。”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店子里拣了几样好一点的东西,装了满满一袋子,我决定到晓霞家里作一次答谢性的拜访。
当我敲她家门的时候,里面有人问:“谁呀?”我一听那声音,正是晓霞。我连忙答应:“是陈满意。”她大概听出了是我的声音,传出话来:“满意哥,请稍等一下。”此刻她正躺在床上打点滴,她是拔掉了针头才来开的门,一只手还用棉签儿按着另一只手上刚拔出针来的针眼。我见到她,马上惊呆了。如果说我在汽车上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一直到我们相处一天后分别,她的内心她的模样在我的心中都是那么好。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她,脸色是那么苍白,身体是那么虚弱,说话有气无力,走路摇摇晃晃,怎么会瘦得形同枯槁呢?我握着她的手,很烫人。她这个样子,简直令我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我仔细地询问她,她说话很吃力。我把凳端到她面前,请她坐下来慢慢讲。我见她嘴唇干枯开裂,又为她倒了一杯水。下面这些详情细节便是她断断续续告诉我的:“那天我回到家里,先生正准备睡觉。他见我回来,马上要为我张罗饭菜。我说,我有点不舒服,什么也不想吃,你先睡吧。先生以为我是旅途劳累,也没多问什么,他抽了两支烟,转回房中睡了。我到厨房烧了些热水,洗漱完就上床睡了。下半夜,我突然感到肚子痛,肚内的肠子好像被人重复着用手抓作一把又突然松开似的一阵比一阵痛得厉害。接着就往厕所跑,刚一蹲下,大便就往外喷,而且还要呕。每次大便完了,呕完了,刚睡下,又想屙,又想呕。这一夜,来来回回折腾了十几次。
“我没有叫醒先生,他睡在另一间房。他是个一倒在床上就司以打鼾的人。他原来是厂医务室的医生,下岗后就像失了魂似的。他身体不好,我更怕他着急。心想:肚子里东西屙尽了,还有什么屙呢?胃里东西呕尽了,还有什么呕呢?明天吃点药,就会好的。
“先生早上起床,见我房内没一点动静。平常,都是我早早起来,为他准备好早餐。他推门走进我的房间,我折腾了一夜刚刚睡着。呼吸很急促,还伴有轻轻的呻吟。出于职业的敏感,他把手在我脑门一摸,把脉一探,把我叫醒一问,再在我肚子上一摸,他什么都清楚了。
“他说我是在回来的时候,由于天气突变,肠胃受了寒,得的是急性肠胃炎。他买来很多药,这几天一直在家守着我。我躺在床上打了几天点滴,吃了不少药,现在病情基本上好转了。”
我把眼睛朝她的卧房看去,床边墙上的一颗大铁钉下面,用纤维绳还吊着一个输液的药瓶和胶管。
听她说完这些,我自认为感情制动系统良好,不由得也用手擦了擦眼睛。想起那天的事情,我在心里狠狠地自责。我为什么要那么自私?为什么明知天那么冷要穿她的花呢子大衣呢?她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因我而造成的。此时的我,如同一个哥哥看到自己的妹妹病成这样的心情便是我的心情。
晓霞见我陷入痛苦中,微笑着对我说:“满意哥哥,我已经好了,你就不要太自责了。如果我不病,你也会病的。你在百忙中,能抽空来看我,我就很安慰了。瞧,你还带这么多东西来。”
我从衣袋中拿出烟盒和火机问她:“能抽烟吗?”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抽着烟,时间在我痛苦的内疚中悄然逝去……
我和晓霞在说着话,她先生回来了。于是,我看到一位斯文儒雅、身材高瘦但背有点驼,五官端正但形容憔悴的老人。而且我看得出,他脸上的这种憔悴,是一种长时间心里疲劳和身体疲劳相加的总和。
他见到我,微笑着对我伸出手说:“你好!欢迎!欢迎!”他说话慢条斯理,给人很真诚很知识分子的感觉。我迎上前去与他握手,立马称他为:“大哥。”我称他为大哥,因为他年龄和知龄都比我长,这不光是兄长之意,也包含师长之意。
我们坐定后,我给他敬烟。于是,我便对他一五一十地把我到生产队“杀猪还愿”,如何把钱都用光了,如何把毛衣脱给了麻风婆“同龄嫂”,如何在回来的巴士上与晓霞同座,晓霞见我冷得浑身打颤,又如何把身上的花呢子大衣脱下来给我穿说了个明明白白。最后我诚恳地说:“晓霞的病是因我而得的,我虽然不信佛,但是会知恩图报的。”大哥一边抽着烟一边微笑着无限宽和地看着我说:“我们都是知青,知青的特点之一就是讲义气。
不说别的,在乡下的时候,谁家里寄来了钱,大家都高兴,大家都可以分享口福之乐。那时候,柴米油盐,衣服用品,谁也不会分彼此。大家都认为应该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汽车上,天那么冷,你只穿了两件衣服,不晓得你是知青,那是另当别论的事情;晓得你是知青,晓霞的做法是对的。换了我,也会那么做。“我听他讲完这些话,就算是心如止水也会泛起涟漪,不由得对他更产生了几分尊敬。
从谈话中,得知大哥知龄有十七年,晓霞妹妹有十四年,而我只有十年,他们的资格都比我老。如果是军队编制,我见到他们是下级见了上级,先要立正敬礼!但知青没有这种规矩,只有义气和交情。
突然,晓霞急得不得了的样子说:“嗬哟!天都快黑了,菜还没买,饭还没煮,还要留客吃饭呀!”我和大哥的谈话不得不被中止。
我笑着对他们说:“今天你们都不要操心,晚饭让我来做。”
晓霞惊讶地望着我,大哥也笑了起来。我抬腕看了一下表说:“我们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嘴巴和胃了。嘴巴既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胃也没装过什么好东西。现在生活好了,我们应该自己动手,做一些好吃的东西来补偿它们。”我把话讲完,开开门便买菜去了。听到屋里大哥对晓霞说:“这个人看来蛮勤快。”
听到大哥说我勤快,我在心里煞是好笑。有谁能理解,我的勤快通与动物所学。小时候是“狗崽子”,“狗崽子”天性机灵好动;回城后是“饿狼”,“饿狼”觅食更要努力敏捷;现在是“老黄牛”,“老黄牛”任劳任怨正好做功夫。现在医学上提倡,老人少吃一点,多做一点,至少可以远离老年痴呆症还可以长寿!
我潜心观察过大自然中很多动物。我发现它们能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界中存活下来,正因为它们各有各的长处。我努力博采众动物之长,根植在自己身上作为立身之本。几十年下来,终于将自己修炼成一个具有牛的健壮、狗的下贱、狼的敏捷、狐狸的狡猾、兔子的谨慎、蜜蜂的奉献等多种动物性格集一身的“怪人物”。
我之这样写,本人不脸红,也不感觉是自我膨胀。也许本人生来脸皮就厚。也许本人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一直生活在世人不可理喻的自悲中。我渴望理解、尊严、价值等等,但这些于我几近为零。后来我认识了阿Q ,学会了“精神胜利法”。既是被人打了,被人骂了,充其量也不过是骂几句奶奶的心里就舒坦了。所以我常常自己吹捧自己自己表扬自己,心情永远像捏了一下尼姑屁股,陶醉其中快活得很!
当我把菜买回来的时候,大哥已把饭煮熟了。在我安排的三菜一汤中,鸡、鸭、鱼是现成的热卤,拿碗装好端上桌便可以吃,番茄蛋汤是我准备为晓霞特意做的。她肠胃炎初愈,只能吃些稀软半流质的东西。另外我还买了一条大柴鱼,请鱼贩帮忙加工成鱼片。我为什么要买柴鱼呢?水族中凡吃鱼的鱼,味道特美,营养特高。柴鱼就是吃同类长大的鱼。另外,我还请肉贩割了几斤肉,加工成肉馅。
有哲学家说:“模仿是人的天性。”恕我自吹,适应才是我的天性。在刚来乍到不知锅灶的厨房里,要完成番茄蛋汤和鱼片肉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很多男人,在他们专长的领域里,他们或许是身怀绝技的顶尖高手。但要他们在厨房里操纵锅盆碗盏却认为是一件很脑壳痛的事情。我就亲眼见过一个有鸡巴的,鼻子已经闻到灶上的饭烧焦了,他不会去把饭端开,只会搓手嚎叫:“快些!快些!饭烧焦了!饭烧焦了!”还有一些有鸡巴的,只要老婆说:“今天,我就不煮饭给你吃!”旋即就会恐怖得六神无主,仿佛就会活脱脱地饿死!
厨房很窄。两个人同时进去,有一个必须要挂起来。一大堆碗没有洗,锅盆碗盏上面全是油渍。有两口铝锅,像在农村柴灶上被熏得黑咕隆咚看上去仿佛是两件稀世的古董。换气扇下长时间的积淀,油迹污垢已变成一块块的油泥。
大哥在客厅抽烟,晓霞倚在厨房门边,看着我熟练地一样一样做着我该做的事情。我把番茄洗净,在砧板上切番茄,我发现菜刀切番茄都很费力。我把眼睛望一下她,她对我笑。
我把锅置在火上,把油烧热,把切好的番茄放在锅里小炒。
边炒边对她说:“将番茄炒熟了再放水,这样的番茄汤就没有生味,要好吃些。”番茄炒熟了,加入水烧开,再把搅好的鸡蛋倒人,放味精和盐起锅。我在汤上面撒一把葱花,这碗汤,由红、黄、绿三种颜色组成,晓霞说:“好漂亮。”我说:“像你一样。”
尽管她是大病初愈,眼睛闪着光,笑声蛮响亮。
我抓了几把米放进高压锅,拿起暖瓶掂了掂里面还有水,我把水倒进高压锅,置于火上,这样就更快些。高压锅盖上的气压砣,伴着有节奏的“音乐”跳了几分钟迪士高后,我估计差不多了,端起在水龙头上一冲,揭开盖放人肉馅和鱼片,再放在火上加入姜末葱花胡椒盐和味精淋上香油,盛上两大碗。一碗递给大哥,一碗递给晓霞。我对她说:“这种鱼肉粥,暖胃、营养、易消化,吃上几天很快你就会复原的。剩下的肉馅和鱼片我都放在冰箱里,只是以后要你自己煮。抽空我会常来看你,另外再给你弄些好吃的东西来。”晓霞端起碗尖着嘴巴吹了好久,半旋转着碗喝了一口说:“好吃。好吃。”我不敢说她没吃过这种鱼片肉粥,但估计她吃得不多。我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真比我吃了还高兴。
这样的机会,这样好的菜,我虽然不爱酒,但绝对是要陪大哥喝两杯的。我把买来的一瓶好酒拿出来,找来三个杯子,斟满后双手递了一杯给大哥。我记得,我和晓霞在永州吃饭的时候,晓霞也能喝两杯。今天,我明知她不能喝酒却也替她把酒斟满,她笑得开心。但是大哥却对她说: “晓霞,你病刚好,不能喝酒。”说完就把酒杯端到了自己的面前。晓霞一脸不高兴地说:“你要喝两杯酒,我也要喝两碗粥。”说完学她先生的样子,把他面前那碗粥也端到了自己的面前。大哥说:“这么好喝的粥味都不让我试味,真是眼大肚细,一碗还不晓得你喝不喝得完?”说得我们三人都开怀大笑。
我端起酒杯给大哥敬酒并对他说:“为我们能一见如故,为我们都是老知青干杯!”继而我又转向晓霞说:“为你能早日恢复健康干杯!”最后我说:“为了弥补我们对嘴巴和胃的遗憾,我提议:为我们每个星期能聚一次餐干杯!”说完我和大哥一口把酒干尽。
大哥很能喝酒。每次我为他斟酒都来者不拒。他为我斟酒遭到我的婉拒后,他干脆将酒瓶放在自己面前自斟自饮起来。几杯酒下肚,满脸的憔悴早已烟消云散。此时,他满面红光;神采飞扬,正在兴头上。他说话虽慢条斯理,但禁锢已久的思想闸门已完全打开。他向我敞开心扉,娓娓讲述着他的人生经历:“我是1963年湖南医学院毕业的。由于我的家庭出身,当然就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不能让我留在大城市当医生。那时,学生会读书也是一种罪过。我是被拔‘白旗’铲‘白点’铲到红星农场的,命中注定要当一名知青。在被认为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我连像其他知青拿锄头把子都成了副业,批斗却成了专业。
“红星农场是一个有几千职工的大农场,下属有很多分场、生产队。他们终日把我捆起来,胸前挂着‘反动知青’的大牌子,这里斗到那里,那里斗到这里。有一段日子,我完完全全给斗惨了。白天、晚上都只晓得讲两句话:我反动,我有罪,我该死。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那时,晓霞在场部学校当老师。她能得到这份美差,是因为有一个副场长想收她为儿媳。因为她当时是农场男知青背地里给女知青打分最高的美人。有一次,我被民兵押着到学校接受同学们的批判。批判完了,民兵正押着我准备离去。晓霞来了,她端来一大杯凉茶,还趁民兵不注意,塞给我一包烟。我这辈子虽然是学医的,明知烟酒危害人的身体健康,但与烟酒却结下了不解之缘。饭可以不吃,烟酒是少不得。尤其是烟。我现在每天都要两包。但是晓霞那天给我的烟,虽然是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却令我难以忘怀。后来才晓得,那是她特意要学生从场部小卖部买来的。大概也就是这包烟,我们才有这段姻缘。晓霞,是不?”
大哥酒兴正浓,笑眯眯地转过头来问他的太太。晓霞这时脸色绯红,原来她趁我和大哥说话的时候,偷偷端起我的酒杯,也喝了两口酒下肚。她佯装怒色地对大哥说:“你看你,喝不得那么多就少喝点,讲话一点定准都没有,你心中还有什么都抖出来。”
我看着他们两人说:“大哥抖出来的这些话,至少我听了是很感动很羡慕的。像我们这些都是老知青结合的夫妻,经过几十年的磨难能白头偕老,谁没有一段难忘的生死恋患难情呢?以后有这种机会,多抖抖这些,我们都是会很幸福的。”接下来我们三人又让这间小客厅盈满了笑声。
我拿起酒瓶给大哥把酒斟满,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后接着说:“能让我拿起听筒当医生有两件事。一是与我同队的民兵排长,在山上砍柴时脚下一滑,从山上滚了下来。有一根朽竹签从脸上腮部向上戳人后断在了里面,离太阳穴只差一点点了。那家伙平时捆我就像捆鸡捆鸭。这时,那根要他小命的朽竹签痛得他满地乱滚,众人都毫无办法。有人把我找了去,讲老实话,我也没有办法,因为没有一点医疗器械。后来我问,谁有剃须刀,有人把剃须刀拿来了。我说,来!过来几个人把他按住。于是众多的手把他像按牛牯阉卵子一样把他按得像块石头。我把剃须刀的刀片卸下来,放在一大碗盐水中消毒,同时把手也用盐水洗干净。本来,在脸上切一刀,把竹签取出来也不是很困难。但是我考虑到,这一刀下去疤痕会蛮长,会影响他的相貌。他本来就尖嘴猴腮,那日后更像一部电影中的坏家伙‘疤队长’,还有什么姑娘会嫁给他。于是我建议,从口腔内开刀,大家都认为有道理。我又要人拿来一把大火钳用盐水洗干净,代替开口器的作用把他的嘴巴撬开。我用刀片在他口里一划,三下五除二便从他口里把那根要他小命的竹签取了出来。我用棉花在浓盐水中浸湿拧干,要他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