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53-黄裳卷 :皓首学术随笔-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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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湘苹的祖姑是徐媛(小淑),有《络纬吟》十二卷;范允临(长倩)有《输蓼馆集》八卷,都有清初刻本,后一种还是禁书。他们夫妻都是吴下的著名作者。
徐湘苹的词,就“小令”的绝大部分看,特色并不显著,也不脱女词人的本色。但当她开始接触了家国之感以后,作品的内容与形式就开始变化了。举两例在这里:
恁般便过元宵了,踏歌声杳。二月燕台犹白草,风雨寒闺,何处邀春好?吴侬只合江南老,雪里枝枝红意早。窗俯碧湖云半袅,绣幙才搴,一枕梅香绕。(《一斛珠·有怀故园》)
这还只是抒写寄居北国、苦忆江南的梦境,当作于甲申以前。《踏莎行·初春》就不同了: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迭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感情更为深挚、痛切的则是《唐多令·感怀》:
玉笛送清秋,红蕉露未收。晚香残,莫倚高楼。寒月羁人同是客,偏伴我,住幽州。小院入边愁,金戈满旧游。问五湖,那有扁舟,梦里江声和泪咽,何不向,故园流?
《黄裳卷》 第三部分《拙政园诗余》跋(3)
看词意,此词应该还是崇祯十年之遴通籍后湘苹北上时所作。旧人在书眉有墨笔批曰,“佳在绝无脂粉气”,是说出了一点词境的变化的。不过用字遣词,到底还是女性的声口。但整个意境是更阔大了,已经跳出了妆楼深院的圈子。这使我想起惯用粗放笔墨的画家在画幅中作一些工笔的点染,能使观者精神一振的情况。此词也有类似的艺术效果。在金戈铁马声中,出现了寒月、笛声和倚楼的少妇。枕上的乡愁,哽咽的江声,把动乱的氛围完全烘染出来了。
完全脱去了脂粉气,洋溢着兴亡之感的是《青玉案·吊古》:
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半月模糊霜几树,紫箫低远,翠翘明灭,隐隐羊车度。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芦荻浦。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
在这一阕词的书眉,旧人墨笔批,“说得是”,批书者特别看重的是“烟水不知人事错”等四句。看词意,这是经过金陵、扬州一带的吊古之作。所指却是近事,也就是荒淫腐败的南明小朝廷的覆灭,清师的渡江,杨州的抗战,以及当时左、史诸人的故事。湘苹在这里表示的态度,与陈之遴是截然不同的。她把这一切归结为“人事错”,鲜明地谴责了战败投降的败类。同时声明在这样的时候,该负兴亡责任的并不是“该死的”女性。无论从思想上还是艺术上看,这首词都是有代表性的,代表了徐灿创作的主要倾向与成就。
“长调”所收共二十三调。一向流传人口的一些作品,几乎都在这里。它们大都是湘苹随素庵重入春明以后所作(其中《风流子》,作者自注作于顺治四年)。从技巧上看;更成熟了。在那个时代里,以至整个清代,它们都不愧是词林的翘楚。不过从思想上看,却从《青玉案》已经达到的高度退却了,或者说;是采取了更为迂回宛转的路径。这和词人的生活环境是紧密相关的。她这时已是“相国夫人”,追随新贵的夫婿在北京过着优裕、闲适的生活。但她还是无力摆脱眼前的现实,更无法改变自己的信念。她不曾直白地抗议陈素庵的所作所为,不过这是不应责之于一个封建社会的女性的。但“悔到瀛洲”这样的句子,确已相当明显地表示了她的不满。在她这时的作品里,充满了一种啼笑不敢之情。我看,陈其年等所选的《今词苑》里所录的几首,在选择上是有眼力的:
黄花过了,见碧空云尽,素秋无迹,薄薄罗衣寒似水,霜透一庭花石。回首江城,高低禾黍,凉月纷纷白。眼前梦里,不知何处乡国。难得此际清闲,长吟短咏,也算千金刻。象板鸾笙犹醉耳,却是酒醒今夕。有几朱颜,镜中暗减,不用尘沙逼。燕山一片,古今多少羁客。(《念奴娇·初冬》)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永遇乐·舟中感旧》)
我在前面的跋文里曾说,象陈之遴那样的经历、遭遇,和他后来的行为、议论,这一切,在当时人们看来,是非常古怪,难于理解的。在湘苹的情感上,又何尝不是如此。在经过了天翻地覆的十年岁月之后,她以“前度刘郎”的身分重入春明,多少血泪斑斑的历史重载,象梦魇似的压在心头,多少事,真是“欲说还休”,她将这一切都凝聚在“往事何堪说!”五个字中间,她不能忘情的是国殇的碧血和美丽的河山。
这样,湘苹就不能不跟陈之遴一起打发醉生梦死的日子。这也就是词人终于陷入颓唐的由来。这里,我想再引一首《水龙吟·次素庵感旧》,所咏也就是陈之遴在序中反复描写过的合欢花:
合欢花下流连,当时曾向君家道。悲欢转眼,花还如梦,那能长好。真个而今,台空花尽,乱烟荒草。算一番风月,一番花柳,各自斗,春风巧。休叹花神去杳。有题花锦笺香稿。红英舒卷,绿阴浓淡,对人犹笑。把酒微吟,譬如旧侣,梦中重到。请从今,秉烛看花,切莫待,花枝老。
这才真正是流连光景。在思想境界上大大倒退了,真是没有法子想。但即使如此,文采也依旧远远高出同时侪辈,这也就是湘苹的作品至今不灭的原因。
俞跋
昔于选本见徐湘苹词,赏其《水龙吟》(“合欢花下流连”)一阕,犹忆及之。顷黄裳兄示以斯集顺治刻本,历劫仅存,良堪永玩。其词令慢并工,长调尤胜。以妍妙丽则之词,写家国身世之感,称为词媛名家,洵不虚也。虽名《拙政园诗余》,而与园之关系殊浅。素庵既从未寓目,夫人于十二年后,归过吴门,亦只一憩其地。赋长歌以示宗人陈微贞。《谁园诗抄》载其事,并云:“一家骨肉花前坐,相对残枝更黯然。”是湘苹原作,必甚悲哀,惜今不可见。近人笔记中言其画佛奉母以终,虽非详何据,亦合情理。省其兼工诗画,今皆失传。借此词编,长留馨逸。岂惟以孤本见珍哉。
一九八零庚申岁谷雨俞平伯识于京寓
《谁园歌》云:“至今茂苑花何似?”虽作问句,山茶当尚在。若曲园公《拙政园歌》云:“莫问茶花如旧不?”语兼否定。盖已毁于兵火矣。平再记。
叶跋
久不得黄裳兄音问。去夏始获来书,喜甚。近一二年间常于各种杂志见所为访书、藏书之笔录,知其癖好已深,造诣至卓。愧为门外,不胜倾慕之情。顷承以《拙政园诗余》属题,则俞平翁题语先就。诵其题语,然后览湘苹词。于词之评品及集以“拙政”名而与园无关,尝莅园赋长歌而今不得见,皆与平翁有同感。拙政园者,余自幼常涉。三十年来每到苏亦必一往。前夏割除胆结石,体气颇衰,未识能再访否。又年来目力大不济。览书报眼镜放大镜并用,犹复辨认难真。忽发奇想,安得书报大书精雕如此集者耶。一九八零年五月一日叶圣陶于晴窗下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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