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53-黄裳卷 :皓首学术随笔-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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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裳卷》 第二部分陈圆圆(3)
人们认为吴梅村的《圆圆曲》是最可信据的诗史,自然也有他们的理由。梅村此诗和《杂感》诗第十八首、《鹿樵纪闻》中的有关记载,基本上是一致的。可以证明诗歌的创作有一定的史实根据,自然是得之传闻。以吴梅村当日的身份,没有可能自由运用国家的档案。他只能象谈迁那样在民间作些调查研究。何况象这样牵涉到有名歌妓的政治“丑闻”,正史是不记的。正统派的史家也不屑记,吴三桂的同伙就更不肯记,畏惧吴的权势者也必然要多方回避。清初有关记载的稀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过,有清一代,我们也不曾看见有谁站出来否认过这个传说。
吴梅村一生写了许多以明清易代之际史事人物为题材的长诗,他写了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战役,写了杨机部、吴昌时、陈之遴……;出现在他的诗中的还有公主、老妓、歌僮……各色人物,很久以来就有不少人对吴诗作过笺注,证明诗篇都有史实依据,颇少捕风捉影的悠谬之说,因此称之为诗史,梅村也以此自许。不能想象,他在吴三桂身上会栽赃诬陷,他是想敲“平西王”一笔竹杠么?却又坚决拒绝了吴三桂的“厚赂”。如果陈圆圆果然早已死于宁远,声势炙手可热的吴平西是不会听任吴梅村“诬蔑”,而甘于缄默的。
吴梅村的诗只写到“斜谷”,“散关”为止,没有涉及圆圆在云南的故事。不过陈其年《妇人集》说:“李自成之乱,(圆圆)为贼帅刘宗敏所掠,我兵入燕京,圆圆归某王(按指吴平西)为次妃。”陈圆圆的同乡、曾经亲自看见她演剧的邹枢(贯衡)也说:“陈圆,女优也。少聪慧,色娟秀……后为田皇亲以二千金酬其母,挈去京师。闻又属之某王,宠冠后宫,入滇南终焉。”清代前期昆明著名诗人王思训(康熙四十二年,吴次尾的孙子吴铭道游云南,曾与思训过从。思训为吴的《滇海集》、《京雒尘集》撰序)有《野园歌》,原诗注云,“吴三桂筑野园滇城北,以处陈圆圆。穷极土木,毁滇人庐墓无算,以拓其地。缙绅家有名花奇石,必穿屋破壁致之,虽数百里外不恤也”。《野园歌》中就有“浮云渺忽春城隈,乐游谁拟姑苏台。夷光未去走麋鹿,红墙碧树乌栖哀。(原注:滇城破,圆圆犹在。)……亡魂徒结分香恨,(原注:吴死衡阳,念圆圆不置。)月冷荒台觅燕钗”这样的句子。
王思训还写过一首《圆圆歌》:
东海真珠溷泥滓,多情宜为将军死。将军留剑不轻施,怒惜红颜投袂起。燕山定后丽人归,千队万骑西南飞。玉女城连巫峡水,迷离妖梦春风围。春风正奏霓裳曲,锦洞天荒新草绿。风高南渡雁无声,望断香魂悲小玉。
出于清代前期昆明诗人之手的这些诗篇至少可以说明一个事实,陈圆圆后来是随吴三桂到了云南的。如果她早已死于宁远,吴三桂为什么还要为她起造庭园宫馆呢?乾隆刻仪封张裕穀《滇中消日集》有《滇中秋兴》诗,作于乾隆四十三年,诗注说:“(昆明)悯忠寺侧尚存圆圆妆楼,半就倾欹。”道光刻乌程范锴《苕溪渔隐诗稿》卷一有《安阜园杂事诗》,也有同样的记事。凡此,都可以说明,清代前期中期,许多人都知道,圆圆曾经到过云南。
姚文用了很大力量辩驳存在于许多纪事中的矛盾、错误。其中一些重要的问题,是前人已经发现并作过分析判断的。《事辑》收有被大顺农民军俘虏的明朝内监王永章的《甲申日记》,保存了吴三桂给吴襄的五封家书,又记:“四月初九日,闯下伪诏亲征三桂。十二日起程。太子定王、代王、秦王、汉王、吴陈氏、吴氏、吴氏、吴李氏、伪后嫔妃皆从行。吴陈氏即圆圆,两吴氏皆三桂妹也。廿五日战于一片石,闯大败,退入关。太子与圆圆遂皆至三桂军中。”下面的分析大概是况周颐所作:
按延陵复得圆圆,钮云驻师绛州,将渡河时,陆云得之京师。据王氏日记,闯败于一片石,圆圆遂至三桂军中,其说独异。吴梅村《圆圆曲》云,“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又云,“蜡炬迎来在战场”,由钮之说,驻师绛州,追闯未及,无所为战胜;由陆之说,京师觅得,非战场迎来。延陵之师,唯一片石一战,可云全胜。永章身陷贼中,见闻较确,其说固有可信之道。“若非壮士”二句,勃勃有英气,似乎乃公马上得之。梅村诗工于体物,傥由寻觅而得,词意必不如是。其“遍索绿珠”二句,言圆圆被掠,下即紧接“若非壮士”二句,可见当日珠还,未尝甚费周折。其言“箫鼓秦川”在“蜡炬迎来”后,可见迎圆圆一时一事,向秦川又一时一事。再下“画楼”“妆镜”云云,则是延陵追闯,圆圆随军,道途供张之盛也。昔贤长篇名作,通篇有层次,即数句亦有层次。虽极抑扬跌宕之致,而条理不紊,事迹可寻,所以为诗史也。
况周颐是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上的,问题讲得也不免有些琐细,但他的分析是清晰的,对吴梅村诗的解剖也是细致的,对读者颇有帮助。如果不能证明王永章的日记是伪作,那么这里的分析将难以推翻。
《黄裳卷》 第二部分陈圆圆(4)
姚文也对《圆圆曲》作过一些分析。“按照这一节诗(指“前身合是采莲人”以下三十句)看,陈圆圆的出身并非妓女,而是良家少女。诗中先说她‘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后边又说‘教就新声倾座客’,这是说陈圆圆原是良家少女,被买到田府以后才教会歌唱。后边又有‘教曲妓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前一句的‘教曲妓师’是指在北京‘教就新声’的师傅,后一句的‘浣纱女伴’是指苏州家乡的女伴,不是妓女。……”下面还有许多引证,主要是说,吴诗说“陈圆圆是良家姑娘,完全与事实不符”。这逻辑是非常奇怪的。世界上恐怕没有天生的妓女(除了明朝某些生下就被指定是“淫贱材儿”的政治敌手的后裔),只有卖入娼门的良家少女。为什么指出陈沅在堕落风尘之前的民间少女身份,就完全与事实不符了呢?“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妓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这一节诗是一个小的完整段落,是描写经过十年左右的岁月之后,圆圆家乡姑苏的女伴(女妓)和妓师得知圆圆在这段日子中的经历、后来终于成为平西王次妃的消息以后的反应。女伴、妓师,都是姑苏的旧侣。羡慕圆圆的“好运”而在“尊前”悲叹自己年长色衰的凄凉身世的更绝不是良家;幸存的也只能是当年教过圆圆习曲的姑苏妓师。这是明明白白的。中国传统的古诗写法,绝不可能在整个抒写江乡的章节里突然插入一个在北京“教就新声”的师傅。这种不谐和的跳跃手法,是不可能在中国古代诗人笔下出现的。
姚文在很多地方,援引明代的法令、规制以及宫廷制度等等,给予非常的信赖;同时对野史则并不尊重,采取了任意取舍的态度。两者之间,对照是鲜明的。野史固然有许多异说、破绽,但经过正确的分析辩证(不是任意草率的处理),其可信据的程度,恐怕要远远超过封建统治阶级的高文典册。这是不待说的。崇祯是著名的“励精图治”的皇帝,十七年中发了无数宣言,颁布了如毛的法令,有多少是兑现了的呢?更何况明代列祖列宗制订的那些规章制度?不知道曾经有过这样的文件、规制……是不行的;完全接受它的制约,捆住了自己的头脑、手脚就更危险。
姚文说,“不但甲申春天吴三桂没有到过北京,而且在甲申前几年内也没有进京机会”。理由是明朝的总兵官不奉召不能进京,和“我们从文献上找不到这几年中,吴三桂曾经奉召进京的任何资料”,吴三桂本来只不过是八总兵之一,直到甲申二月间才被封为平西伯,成为崇祯心目中的救命稻草。在这以前皇帝召见轮不到他,史官也没有为一个小小的总兵作起居注的责任。虽然甲申前数年中东线军事紧张,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间歇。吴三桂因公因私回到北京的机会是不能完全排除的。象吴三桂这样的小军阀,不能相信他竟能恪守法制,甘居艰苦的军中,长期不到首都来“度假”。吴诗“白皙通侯最少年”一句的“通侯”二字,姚文说是隐喻平西伯,是不错的,下面又进而指实吴诗所写三桂赴田府家宴的时间必在三桂始封平西伯的甲申春。(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前提,许多结论性的判断都是从此开始的。因此姚文不能不进行这一考证。)用这样的方法论诗,恐怕最谨严的史诗也将招架不住。诗人到底还剩下了多少自由,用一个“通侯”的泛指廋词,还要查年表、排时辰,诗人的工作也未免太枯燥也太苦了。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一节诗,姚文的解释是:“诗中的周郎指吴三桂,是说他在田宏遇宅中听陈圆圆歌唱而爱上了她,使她后来出了大名。”实在不大好懂。我看《圆圆曲》中这六句诗,确是说出了吴梅村自己的意见,这意见是不错的。也就是“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的意思。“重名”是反话,指的当然是吴三桂背在身上、一直背进棺材、千秋万世永远摆脱不掉的“好名声”。
姚文对吴梅村的身世评论,所据也是一些传统的意见,同时还指出了梅村和钱牧斋的区别,说“钱在政治上是一个投机分子,而他则不是”。对吴梅村死前的一诗一词也寄以同情,我想在这里作一点补充。
吴梅村自然和钱牧斋不一样,不过是不是政治上的投机分子?怕也一时不好论定。
人们说梅村诗是诗史,不是没有因由的。他的作品中的故事最多,不只是关系家国兴亡的大事,个人的遭际、感慨也都随处可见。要了解诗人的生平和心事,他的作品是十分可贵的第一手资料。梅村集中有一篇《鸳湖曲》,是为吴昌时而作的。此人在晚明政局中是一个重要人物,他是复社成员,后来又成为首辅周延儒的心腹。梅村自己也是复社的重要分子,参预党魁张西铭决策的少数核心人物之一,他们策划了周延儒的再相,希望利用周施展复社在政治上的抱负。结果失败了,周延儒和吴昌时都被杀。《鸳湖曲》隐约地写了吴昌时的故事,情绪上特别沉痛,说明梅村自己在这场政治斗争中牵涉很深。这是明朝覆亡前夕发生的事。
《黄裳卷》 第二部分陈圆圆(5)
清初,吴梅村应诏出山,在清政府中任职,通常的说法是他被荐之后不得已而就道,其实真正的原因并不如此简单。其间委曲梅村自己也曾在诗篇中有所透露,不过言词闪烁,不易索解而已。投降了清朝的陈之遴是梅村的儿女亲家,陈之遴在政府里攫得了很大的权势,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和以冯铨为首的北方政治集团较量,迫切希望复社重镇的吴伟业出来参加政府。这才是梅村出山的真正动力。梅村出山以后就一直不曾得意过。谈迁在《北游录》里常常有到梅村住处谈天的记事,那正是他坐冷板凳的时期。这一次政治活动不幸又失败了,结局几乎和前一次同样悲惨。人们看到他写的“误尽平生是一官”的诗句,是会引起同情的,却不知道他的“悔恨”远较一般人所了解的还要更深切得多。其实梅村在《咏拙政园山茶花》、《赠辽左故人八首》等诗中都接触到了这件公案,诗之沉痛也颇不下于《鸳湖曲》。“一官误汝高门累,半子怜渠快婿才”,就是对随陈之遴全家遣戍辽左的女儿和女婿说的。从这些事实看,吴伟业实在是一个不能忘情于政治的人。他遗嘱在墓前树碑,要求只写“诗人吴梅村之墓”数字,并非声明自己不是政治家,只是说是个失败了的政治家。
对于吴梅村,清代前期人还是比较了解的,批评、讽刺他的很不少。后来离开那个时代愈来愈远,旧事也日益模糊,难怪慢慢糊涂起来。现在介绍仁和王曾祥的一种意见,在我所见种种批评中,要算是清醒、严正的一类:
胜国之际,乾坤何等时乎!梅村甲申以前,无一忧危之词,见于豪牍。其出也,以陈海昌之援。既而陈以权败,遂置不任用。呜呼,天下之恶一也。陈父子(按指祖苞、之遴)负贰于昔,而窃柄于今。他日沈阳之窜,不待智者而可决矣。又足附乎哉!或犹以病中一词为原心之论。夫梅村惟不用也,斯沮丧无聊作此愧恨语耳。梅村而用,则阳和回斡(梅村颂海宁语——原注),梅村且有以自负矣。抑请发陵寝者为谁(按,这是陈之遴向清政府上的条陈),独无一言相正乎!于旧君故国乎何有!(《书梅村集后》二首之二,《静便斋集》卷八)
批判是严酷的,但也不能不说是深刻的。
姚文所力图论证的,归结到一点,就是陈圆圆和李自成、刘宗敏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在大顺军进入北京之前,圆圆早已到了宁远,而且立即死掉了。因此,一切有关的传说,都只能是胡说。不只此也,“所谓吴襄因陈圆圆被拷掠,全家被抄,也是无稽之谈。各种野史所提供的追赃拷掠的名单中没有吴襄,只在谈到陈圆圆故事时提到此事。陈圆圆故事既属虚构,此事也就没有。”
这里说的可谓斩钉截铁。但在姚文曾引用过的赵士锦《甲申纪事》(中华书局据叶景葵旧藏抄本重刊)后面,附有据辽东海州卫生员张世珩探报的“塘报”一件,开头就说:“三桂差人进北京打探老总兵圣上消息,有闯贼在北京捉拿勋戚文武大臣,拷打要银,将吴总兵父吴骧□打要银,止凑银五千两,已交入……吴老总兵已受闯贼刑法将死,吴总兵闻之,不胜发竖。”就是一个例外。
一切记录,不论出之何人,只要提到陈圆圆被刘宗敏掠去,姚文对之都一概否定。连著名的以毕生精力研究晚明史的全祖望所记当日与圆圆同被宗敏掠去的名妓杨宛的叙述,“据杨宛叔言,与沅同见系于刘宗敏,既而沅为宗敏所携去,不知所往”,也判定为“大概是得自辗转误传,不应作为信史看待”。全祖望尚且不足信赖,其他的野史作者就更不在话下了。
即使把陈圆圆从刘宗敏身边拉开,看来形势也未必会有什么好转。杨宛不是曾被刘将军掠去过的么?还有《甲申纪闻》里所记:“是日,予在宗敏宅前,见一少妇,美而艳,数十女人随之而入,系国公家媳妇也。”(三月二十日)名妓杨宛和美艳的国公媳妇与陈圆圆之间有一条怎样的鸿沟呢?惟一的区别只是她们没有使吴三桂“冲冠一怒”而已。随便什么女人都不妨抢来,只有陈圆圆碰不得。似乎她有一种神力,能使历史发展为之停滞,倒退。
姚文还责怪“郭沫若同志在这个问题上又继续作了宣传,扩大了错误影响”。这指的是《甲申三百年祭》一文。姚文说,这是“完全上了清朝一部分谣言的当,制造那些谣言的动机既是鞭挞吴三桂,同时也诬蔑刘宗敏。诬蔑刘宗敏也就是诬蔑大顺军”。
这种推论方法非常面熟,看来作者是适可而止了,本来是还可以继续推论下去的。不过时至今日,绝大多数的中国人民都已懂得,尽量使英雄人物高大起来、纯洁下去的方法,并不是真心诚意歌颂英雄的好方法。
三百年前的大顺农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