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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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二宝这几年读书加之在两个女人之间周旋,精明了许多,淡然一笑说:“我也算是功成名就了,下一步要给腿脚整容。”
浦小提大惊说:“你瘸着腿的时候,我也没嫌弃过你,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这两年你读书花费大,咱家的日子挺苦的,整容是自费,那得要多少钱?”
白二宝说:“你跟我上街去。”
浦小提说:“上街干什么?要买什么柴米酱醋的,小铺里都有。”
白二宝说:“我要找个能照出全身的镜子。”
家中地方太小,要照全景,就得爬到床上去,所以根本就没配备镜子。
商场楼梯拐弯迎面处,有一面大镜子。浦小提面色萎黄,眼角已罩上了细密的皱纹。甚至有了丝丝白发,在明亮的灯光下,不屈不挠地从黑发中呲出来,显示着自己的存在。一旁的白二宝,单看上半身,还是很英俊的。
白二宝说:“看到了吗?”
浦小提说:“看到了。我不怕。”
白二宝说:“你不怕,我还怕呢。”
浦小提很感动说:“二宝,咱都不怕。人总是要老的,你没看白金一天天大起来了吗?”
白二宝说:“你想什么呢?我说的是我的腿,如今,我马上就是我家中祖祖辈辈第一个大学生了,也该买身西服换双好皮鞋了。可骡马光有好掌子不顶事,先得有好蹄子。我打听了,医院能做这个手术……”
白二宝要看皮鞋,浦小提先回了家,从面口袋下面拿出白金的独生子女费,还有自己两次人工流产之后厂子补助的营养费…—…这是她存下的惟一的私房钱。原本想的是白金大了,一把给了她,也算是父母的心意。白二宝要整容,家中再没其他储蓄,只有动用这钱。
白二宝找了最好的整形医院,手术做得很成功。白二宝回到小屋,反复走给浦小提看,问:“看的出来吗?”
“看不出来了。”浦小提忙着家务说。
“你仔细看呢?”白二宝追问。
“细细看,还是能看出来。”浦小提疲惫地说。
“如果我身子朝这面侧一点呢?”
“那就看不出来了。”浦小提说。这其实是一句假话,但她真受不了这番折磨了。
第二天回到家里,浦小提很难过地对白二宝说:“今天我远远地看着你,觉得你的手术失败了。不但没比先前好,反倒瘸的更厉害了。二宝,你别难过,我不在乎。”
白二宝笑笑,什么也不说。
第二部分《女工》(16)
过了些日子,厂子开始分房。用的是评分制,工龄一年是一分,有害气体、高温作业、危险工种各加一分。最关键的因素是人口,一人是5 分。还有复转军人加分,做了绝育手术加分等等。各类条条框框加起来,像一本小人书。白二宝在工会负责分房的具体事宜,比如造表发榜等等。第一榜出来,白家榜上无名。浦小提半夜里对白二宝说:“看来咱是没戏了。人家老职工占了工龄的光,分比咱高。只有盼着厂子兴旺发达,以后再盖房子了。”
白二宝说:“你忙什么呀,不是三榜才定案么!”
浦小提没好气地说:“十榜定案又有什么用!板上钉钉的事,你能改啊?”
白二宝说:“一榜有不算有,住上了房子才算真有。我有一个办法。”
浦小提说:“你有什么法子?”
白二宝说:“你赶紧到医院去做绝育手术,这样咱们就能加分。”
浦小提说:“白金这样小,要是真出个什么事,咱们就没办法补救了。”
白二宝说:“你让我想法子,我想了你又不听。你看着办吧。”说完,蒙头大睡,不理浦小提眼若铜铃地看着墙上雨水画的抽象图案。其实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但屋里每一寸面积都刻在心里,浦小提在黑夜中洞若观火。
第二天,她到医院要求做绝育手术。医生说:“真怪啊,怎么最近这么多女同志要绝育,好像赶庙会似的。”
手术做完了,第二榜公布了,白家依然榜上无名,因为很多人都有了加分。当浦小提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第三榜公布了,白二宝的名字赫然在目,全场一时大哗,连浦小提都不明白,这是哪块云彩下的雨。半夜里,小心翼翼地问白二宝,谁是他们家的恩人?白二宝说:“告诉你吧,你可要记住了。这个恩人就是我。”
浦小提说:“快说说你用了什么法子?”
白二宝说:“我提了意见,加大了双职工的分值。我说,多一口人就他妈等于老子五年的工龄,这公平吗?这个厂子不是靠那些户口本上有个姓名的闲人养起来的,是工人的血汗喂出来的!”
浦小提说:“哎呀,二宝,你说的可真好!”
白二宝说:“还有好的在后面呢!单是把双职工这一条争上来,还显不出咱家,双职工多了去了。我就瘸着腿在大家面前走了几个来回,说房是厂里出钱盖的,我是为厂里付的伤挂的彩,我是厂里的人,理应加分。加几分,凭良心吧。不给白二宝房子事小,若是因此伤了大伙儿的心,觉得给厂子卖命不值得,不是我吓唬人,那事就大了。”
浦小提听得手心直出冷汗,“大家说啥?”
白二宝说:“大家还能说啥?厂里工伤的人原本不多,我说的通情达理,就一致通过了工伤加3分。这一来,咱就入围了。3 分,什么概念?等于阉了你6 回。”
浦小提震惊之余生出钦佩。这些年,在自己忙着翻腾金属板和照顾白金的当儿,白二宝已变得颇通谋略。她说:“二宝,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老练?”
白二宝说:“这算什么?不过是演习。”
浦小提说:“那你的真刀真枪是什么?”
白二宝说:“别着急,快看到了。”
分给白家的新房子是一楼。浦小提说:“一楼有点潮,要是能换到二楼就好了。”白二宝说:“潮不潮的和你没大关系。你就不必过去了,咱这平房给你。”
浦小提听不懂,说:“场里不是规定了分新就要交旧吗!”
白二宝说:“是有这个规定不假,可那指的一家人。要是两家人,就不再此例了。”
浦小提说:“白二宝,你说话我怎么听不懂?”
白二宝说:“浦小提,我以前觉得你挺聪明的,看来是三天不学习,赶不上我这个高级知识分子了。有句话,我一直不想跟你说,希望你自己能明白,现在你逼着我刺刀见红了。咱俩的差距越来越大,没法在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了。分了新房子,咱们的事也做个了断……”
白二宝说这些话的时候,浦小提正在切菜。听完了白二宝的话,浦小提先把菜刀放下了。再切下去,她必是先切了自己的手,然后再拿菜刀砍了白二宝。但她不会用菜刀刃,只会用菜刀背儿。
浦小提用抹布仔细地擦了自己的手指,好像手指已经沾上了血。当她把手指擦得像葱白一样熨帖之后,说:“白二宝,你是要和我离婚吗?”
白二宝说:“聪明劲又回来了。”
浦小提一字一顿道:“你是要把我们娘俩甩了,自己搬到新房子去,是吗?”
白二宝说:“我倒是想把新房子分给你们娘俩,可那是厂子照顾我负了工伤,你好意思住吗?除了房子以外,这屋里的所有东西,我不拿一针一线。”
浦小提冷笑道:“这屋里除了针线,还真没有值钱的玩意了。白二宝,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白金就要放学了,她还得按时吃饭,我得炒菜了。今晚上,你就别回家了。”
第二部分《女工》(17)
白二宝说:“那哪成,我得回家。在这之前,你还是我的老婆,我得和你睡觉。”
浦小提抡起了刀,这一回,是刀刃朝前,咬牙切齿道:“白二宝,你听好了,如果你回来,留神我劈了你!”
白二宝看到浦小提胳膊上的血管崩得像蜿蜒的毒蛇,料想自己虽是男子,但这几年养尊处优,已不是终日劳作的浦小提的对手,知趣地躲了出去。
家中财产十分单纯,分割起来方便得很,当好瓜子和老病得知消息,想来调解劝阻的时候,一切手续已完成。好瓜子说:“徒儿,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师傅商量一下?”
浦小提说:“他去意已定,和谁商量也没有用。师傅,你不用可怜我,说真的,他这一走,我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
好瓜子搓着手说:“浦小提你要是心里特难受,就哭一场吧。被一个瘸子甩了,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到底因为什么?”
浦小提说:“不知道。”
好瓜子说:“你也不问问他?死也要死个明白。”
浦小提说:“我不问。无非是那么几条,看上别人或是被人讹上了。爱咋样咋样吧。”
好瓜子说:“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今后你就是个寡妇了,找别人不方便,师傅我随叫随到。”
白金放下回来,问:“我爸上哪儿去了?”
浦小提说:“上前头那座新楼里住了。”
白金问:“那咱们咋不去?”
浦小提说:“你爸和我离婚了。今后,你可以到前楼去,我就不能去了。”
白金说:“你们离婚也不问问我。”
浦小提笑了说:“我们结婚也没问过你啊。”
白金想想说:“也是。那我也管不着了。我爸还会和别人结婚吗?”
浦小提说:“这我就说不准了。我也管不着了。”
小小的白金说:“我管得着。我去探探。”
浦小提只有发呆的份儿。这个女儿,实在是太像白二宝了。白金探回来说:“我爸一看到我,就说,赶紧走,有个阿姨要来了。别让她看到你。我看他就要和这女的结婚了。”
浦小提忍不住问:“后来呢?”
白金说:“我就躲在一边等。真把那个女的给等着了。”
浦小提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问:“那女的什么样?”
白金说:“妈,你可别伤心。她比你年轻,比你好看。”
浦小提说:“白金,我打算给你改改名字了。叫浦金吧。”
白金说:“我不改。我这个名字挺名贵的。”
浦小提想了想说:“好。不改就不改吧。”
浦小提终于没有看到白二宝的新娘。白二宝把房子一分到手,就张罗着和秦翡结婚。秦翡佩服白二宝,庆幸自己的好眼力。那些小纸条的命中率是多么高啊,这不都是才华耀眼的颗粒吗!白二宝本来长的就不算难看,如今腿瘸大幅度地减轻,穿上特质的加高皮鞋,几乎看不出来。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更是大大的筹码,秦翡就应下了白二宝的求婚。问到白二宝前妻之事,白二宝不屑地说:“一个工人妞,除了卖苦力和带孩子,百无一用。”
秦翡说:“那她住在哪儿?”
白二宝说:“也在厂区里。”
秦翡说:“我可不愿和你的前妻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希望你老看见她们。”
白二宝说:“这却难了。除非我瞎了,对了,光我瞎了,也解决不了你的问题,还得你也瞎了。”
秦翡拧着他的胳膊说:“你就没有别的法子?”
白二宝说:“没有。”
秦翡说:“我倒有一个法子,一是你也是个大专了,不能老窝在工厂里,调个单位重打鼓另开张。”
白二宝说:“我何尝不这样想。只是这一走,房子就保不住了。”
秦翡说:“这好办。我有个亲戚是你们厂上级单位的,我让他给你们厂打个招呼,让厂里不收你的房,你再把房子调出去。”两个人商量妥当,开始办理,竟是十分的顺利。白二宝成功地调到了其他单位,名正言顺成了干部,房子也换出去了,虽说面积上吃点亏,但从此远离了浦小提和白金。
第二部分《女工》(18)
离了婚的浦小提把头发重新留了起来,用猴皮筋扎成一撮,摔在脑后。这个发式若在年轻姑娘头上,被称为“马尾”,在浦小提这里,就是鹌鹑尾了。浦小提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头发比当姑娘少了很多,同样的猴皮筋从前只能缠两道,现在却可以缠三四道了。
老病身体不好,调到劳保库管发口罩和手套,厂里提拔浦小提当了车间副主任。好瓜子说:“徒儿要领导师傅了。”浦小提说:“我都带了三茬徒弟了,也熬成婆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我忘不了。”好瓜子说:“为母。”
浦小提每天早早起床,把一天的饭菜都做好,然后叫醒白金,自己就去厂里上班。车间主任基本上是正常班,但白金总要早早到厂,可以见到上大夜班的工人,有什么事当下就能够了解,处理及时。下班以后,白金常常还要在车间里多呆会,等着和晚班工人一道聊聊天。一天下来,三班倒的工人,她就全看到了,对生产形势和工人家里事都门儿清,车间连续被评为先进集体,浦小提深得爱戴。白金很小就自己照料自己,后来还学着给妈妈做饭了。离婚的时候,浦小提只要了白二宝每月20块钱的抚养费,后来物价上涨,很多早先判了离婚的人,都到法院要求增加抚养费,浦小提却从不往这方面用脑子,过的很清苦。她觉得养得起孩子,不愿让白金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等到白金上中学的时候,厂里的生产形势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先是供电紧张,时不时拉闸限电,炼了一半的金属冻在了炉子里,等电来了,重新融化,耗费巨大不说,产品纯度得不到保障,废品率猛增。紧接着电价上涨,厂子首次出现了亏损。刚开始还说这是政策性的,让人觉得熬过了这一段,或许还有转机,不想真正的危机才刚刚露头。电解液是高毒物质,排放出去对水域毒性很大,只得压缩生产。这就出现了巨额亏损。危亡在即,总工程师提出了要用新的工艺,有关人员到国外考察,高价买回设备,全是电脑操作。工人们都要考核上岗,浦小提这一拨女工都快40岁了,重学新技术,大呼小叫惊慌不安。浦小提心中坦然,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什么都不说,每天和女儿挤在小桌前,把操作规程背得滚瓜烂熟,以车间第三名的成绩考核过关。
厂里大兴土木,改造厂房,向国际化靠拢。旧车间扒掉那一天,浦小提失魂落魄,好像闺中密友辞世。厂里贷款修建新的厂房,设备安装调试完成后,浦小提上岗。纸上得来终觉浅,一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按钮,浦小提就觉胸口发堵,只有勤学苦练,终日念念有词,好像中了魔障。外方负责安装的工程师海斯,身高能有2 米,每天像大象似的在车间跑前跑后,指导众位工友。
他站在浦小提身后观察她的操作,许久许久,伸出大拇指说:“你…—值—”
浦小提悄声问翻译说:“他是什么意思?”
翻译小声说:“海斯说你的劳动和你的工资是匹配的。如果他看到谁不努力工作,他就会说——不值。”
浦小提说:“咱是老工人了,还用他来评判!我当然是值。”
中午,工人们端着饭盒蹲在地上吃饭。海蓝走过来,眼珠瞪得溜圆,问翻译,他们吃的这种包着菜的圆形点心叫什么东西?大家就一股劲地笑,浦小提说:“这是饺子。”海斯就要用他的西餐换这种点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