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卷8-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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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降死不降,多少悲惨而且值得同情呵。
然而近几年来,我的迷信却破裂起来了。我看见许多讣文上的人,大抵是既未殉难,也非遗民,和清朝毫不相干的;或者倒反食过民国的“禄”。而他们一死,不是“清封朝议大夫”,便是“清封恭人”〔3〕,都到阴间三跪九叩的上朝去了。
我于是不再信革命党的话。我想:别的都是诳,只是汉人有一种“生降死不降”的怪脾气,却是真的。
五月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五月六日北京《晨报副刊》“杂感”栏,署名风声。
〔2〕 “生降死不降” 这是清末宣传反清时的一种说法,如汪精卫在《民报》第一卷第一号(一九○五年十月)发表的《民族的国民》一文中说:“我民族一息尚存,此心不死。……一般国民屈于毒焰,不得自由,然风气所成,有男降女不降,生降死不降之说,女子之不易服,犹曰非其所严禁,至于殡殓死者,以本族之衣冠,使不至于不瞑,而有以见先人于地下,其节弥苦,其情尤惨矣。”
〔3〕 朝议大夫 原为清朝从四品文官的封号。恭人,原为四品官员夫人的封号。
名字〔1〕
我看了几年杂志和报章,渐渐的造成一种古怪的积习了。
这是什么呢?就是看文章先看署名。对于这署名,并非积极的专寻大人先生,而却在消极的这一方面。
一,自称“铁血”“侠魂”“古狂”“怪侠”“亚雄”之类的不看。
二,自称“鲽栖”“鸳精”“芳侬”“花怜”“秋瘦”“春愁”之类的又不看。
三,自命为“一分子”,自谦为“小百姓”,自鄙为“一笑”之类的又不看。
四,自号为“愤世生”“厌世主人”“救世居士”之类的又不看。
如是等等,不遑枚举,而临时发生,现在想不起的还很多。有时也自己想:这实在太武断,太刚愎自用了;倘给别人知道,一定要摇头的。
然而今天看见宋人俞成先生的《萤雪丛说》〔2〕里的一段话,却连我也大惊小怪起来。现在将他抄出在下面:
“今人生子,妄自尊大:多取文武富贵四字为名,不以思贤为名,则以望回为名,不以次韩为名,则以齐愈为名,甚可笑也!古者命名,多自贬损:或曰愚,或曰鲁,或曰拙,曰贱,皆取谦抑之义也;如司马氏幼字犬子,至有慕名野狗,何尝择称呼之美哉?!尝观进士同年录:江南人习尚机巧,故其小名多是好字,足见自高之心;江北人大体任真,故其小名多非佳字,足见自贬之意。若夫雁塔之题,当先正名,垂于不朽!”
看这意思,似乎人们不自称猪狗,俞先生便很不高兴似的。我于以叹古人之高深为不可测,而我因之尚不失为中庸也,便发生了写出这一篇的勇气来。
五月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五月七日《晨报副刊》“杂感”
栏,署名风声。
〔2〕 《萤雪丛说》 笔记,宋代俞成著,二卷。引文见该书卷一“人之小名”条,其中“思贤”,原作“思颜”。
无题〔1〕
有一个大襟上挂一支自来水笔的记者,来约我做文章,为敷衍他起见,我于是乎要做文章了。首先想题目……
这时是夜间,因为比较的凉爽,可以捏笔而没有汗。刚坐下,蚊子出来了,对我大发挥其他们的本能。他们的咬法和嘴的构造大约是不一的,所以我的痛法也不一。但结果则一,就是不能做文章了。并且连题目没有想。
我熄了灯,躲进帐子里,蚊子又在耳边呜呜的叫。
他们并没有叮,而我总是睡不着。点灯来照,躲得不见一个影,熄了灯躺下,却又来了。
如此者三四回,我于是愤怒了;说道:叮只管叮,但请不要叫。然而蚊子仍然呜呜的叫。
这时倘有人提出一个问题,问我“于蚊虫跳蚤孰爱?”我一定毫不迟疑,答曰“爱跳蚤!”这理由很简单,就因为跳蚤是咬而不嚷的。
默默的吸血,虽然可怕,但于我却较为不麻烦,因此毋宁爱跳蚤。在与这理由大略相同的根据上,我便也不很喜欢去“唤醒国民”,这一篇大道理,曾经在槐树下和金心异〔2〕说过,现在恕不再叙了。
我于是又起来点灯而看书,因为看书和写字不同,可以一手拿扇赶蚊子。
不一刻,飞来了一匹青蝇,只绕着灯罩打圈子。
“嗡!嗡嗡!”
我又麻烦起来了,再不能懂书里面怎么说。用扇去赶,却扇灭了灯;再点起来,他又只是绕,愈绕愈有精神。
“*菭,*菭,*菭!”
我敌不住了!我仍然躲进帐子里。
我想:虫的扑灯,有人说是慕光,有人说是趋炎,有人说是为性欲,都随便,我只愿他不要只是绕圈子就好了。
然而蚊子又呜呜的叫了起来。
然而我已经磕睡了,懒得去赶他,我蒙胧的想:天造万物都得所,天使人会磕睡,大约
是专为要叫的蚊子而设的……
阿!皎洁的明月,暗绿的森林,星星闪着他们晶莹的眼睛,夜色中显出几轮较白的圆纹是月见草〔3〕的花朵……自然之美多少丰富呵!
然而我只听得高雅的人们这样说。我窗外没有花草,星月皎洁的时候,我正在和蚊子战斗,后来又睡着了。
早上起来,但见三位得胜者拖着鲜红色的肚子站在帐子上;自己身上有些痒,且搔且数,一共有五个疙瘩;是我在生物界里战败的标征。
我于是也便带了五个疙瘩,出门混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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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七月八日《晨报》“浪漫谈”栏,署名风声。
〔2〕 金心异 指钱玄同(1887—1939),原名夏,后改名玄同,浙汉吴兴人,文字学家。曾任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五四”
时期积极参加新文化运动,是《新青年》的编者之一。林纾在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九日上海《新申报》发表题为《荆生》的小说攻击新文化运动,其中有一个人物名“金心异”,即影射钱玄同。关于作者与金心异交谈的情况,参看《呐喊。自序》。
〔3〕 月见草 夜来香的日本名称。
一九二二年
《遂初堂书目》抄校说明〔1〕明抄《说郛》原本与见行刻本绝异〔2〕,京师图书馆有残本十余卷。此目在第二十八卷,注云:一卷,全抄,海昌张阆声。又淡得别本,因复淡以卤录,并注二本违异者于字侧。虽误甚多,而甚有胜于海山仙馆〔3〕刻本者,倘加雠校,则为一佳书矣。十一年八月三日俟堂灯右写讫记之。
《说郛》无总目,海山仙馆本有之,今据本文补写。八月三日夜记。
〔1〕 本篇据手稿编入,原无标题、标点。前一部分写于抄录稿的封面;后一部分则在抄录稿正文之后。
《遂初堂书目》,又名《益斋书目》,宋代尤袤家藏图书的目录,一卷。
〔2〕 《说郛》 笔记丛书,明代陶宗仪编,一百卷。缀录明代以前的笔记小说而成,兼收经史诸子及诗话文论,原书已佚。明抄《说郛》原本,现有五册,即原书的卷三、卷四及卷二十三至三十二,计十二卷。文中所说的“见行本”,指清初顺治四年(1647)
陶趴编刊,揉杂窜乱陶宗仪原本的一二○卷《说郛》。
〔3〕 海山仙馆 清代潘仕成的室名。该室刊有《海山仙馆丛书》,《遂初堂书目》列为第一种,道光二十六年(1864)印行。
破《唐人说荟》〔1〕
近来在《小说月报》〔2〕上看见《小说的研究》〔3〕这一篇文章里,有“《唐人说荟》一书为唐人小说之中心”的话,这诚然是不错的,因为我们要看唐人小说,实在寻不出第二部来了。然而这一部书,倘若单以消闲,自然不成问题,假如用作历史的研究的材料,可就误人很不浅。我也被这书瞒过了许多年,现在觉察了,所以要趁这机会来揭破他。
《唐人说荟》也称为《唐代丛书》,早有小木板,现在却有了石印本了,然而反加添了许多脱落,误字,破句。全书分十六集,每集的书目都很光怪陆离,但是很荒谬,大约是书坊欺人的手段罢。只是因为是小说,从前的儒者是不屑辩的,所以竟没有人来掊击,到现在还是印而又印,流行到“不亦乐乎”。
我现在略举些他那胡闹的例:
一是删节。从第一集《隋唐嘉话》到第六集《北户录》〔4〕止三十九种书,没有一种完全,甚而至于有不到二十分之一的,此后还不少。
二是硬派。如《洛中九老会》,《五木经》,《锦裙记》〔5〕等,都不过是各人文集中的一篇文章,不成为一部书,他却硬将他们派作一种。
三是乱分。如《诺皋记》,《支诺皋》,《肉攫部》,《金刚经鸠异》,都是《酉阳杂俎》〔6〕中的一篇,他却分为四种,又别出一种《酉阳杂俎》。又如《花九锡》,《药谱》,《黑心符》,都是《清异录》〔7〕中的一条,他却算作三种。
四是乱改句子。如《义山杂纂》〔8〕中,颇有当时的俗语,他不懂了,便任意的改篡。
五是乱题撰人。如《幽怪录》是牛僧孺做的,他却道王恽。〔9〕《枕中记》是沈既济做的,他却道李泌。〔10〕《迷楼记》《海山记》《开河记》不知撰人,或是宋人所作,
他却道韩
缕。〔11〕六是妄造书名而且乱题撰人。如什么《雷民传》,《垅上记》,《鬼冢志》之类,全无此书,他却从《太平广记》〔12〕中略抄几条,题上段成式褚遂良〔13〕等姓名以欺人。此外还不少。最误人的是题作段成式做的《剑侠传》〔14〕,现在几乎已经公认为一部真的完书了,其实段成式何尝有这著作。
七是错了时代。如做《太真外传》的乐史〔15〕是宋人,他却将他收入《唐人说荟》里,做《梅妃传》的人提起叶少蕴,〔16〕一定也是宋人,他却将撰人题为曹邺〔17〕,于是害得以目录学自豪的叶德辉〔18〕也将这两种收入自刻的《唐人小说》里去了。
其余谬点还多,讲起来话太长,就此中止了。
然而这胡闹的下手人却不是《唐人说荟》,是明人的《古今说海》和《五朝小说》〔19〕,还有清初的假《说郛》〔20〕也跟着,《说荟》只是采取他们的罢了。那些胡闹祖师都是旧板,现已归入宝贝书类中,我们无力购阅,倒不必怕为其所惑的。目下可恶的就只是《唐人说荟》。
为避免《说荟》之祸起见,我想出一部书来,就是《太平广记》。这书的不佳的小板本,不过五元而有六十多本,南边或者更便宜。虽有错字,但也无法,因为再好便是明板,又是宝贝之类,非我辈之力所能得了。我以为《太平广记》的好处有二,一是从六朝到宋初的小说几乎全收在内,倘若大略的研究,即可以不必别买许多书。二是精怪,鬼神,和尚,道士,一类一类的分得很清楚,聚得很多,可以使我们看到厌而又厌,对于现在谈狐鬼的《太平广记》的子孙,再没有拜读的勇气。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三日《晨报副刊》“文艺谈”栏,署名风声。
《唐人说荟》,笔记小说丛书,原有明末桃源居士辑本,共收一四四种;清代乾隆时山阴陈世熙(莲塘居士)又从《说郛》等书中补入二十种,编成二十卷。后来坊刻本有的改名为《唐代丛书》。
〔2〕 《小说月报》 文学月刊,一九一○年八月创刊于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最初由恽铁樵主编,一九一八年一月起由王蕴章(西神)接编,成为鸳鸯蝴蝶派主要刊物之一。一九二一年一月第十二卷第一期起,由文学研究会的沈雁冰主编,内容大加改革,成为倡导新文学的重要刊物。一九二三年第十四卷起,改由郑振铎主编。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出至第二十二卷第十二期停刊。
〔3〕 《小说的研究》 瞿世英所作文学论文,连载于《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七期至第九期(一九二二年七月至九月)。
〔4〕 《隋唐嘉话》 唐代刘蓠著,三卷。主要记载唐人言行、故事。《北户录》,唐代段公路著,三卷。主要记述岭南风土物产。
〔5〕 《洛中九老会》 《唐人说荟》署白居易作,按《白居易集》中有《九老图诗并序》一篇。《五木经》,唐代李翱所写的一篇记述古代樗蒲游戏的文章,见《李文公集》卷十八。《锦裙记》,唐代陆龟蒙所写的一篇记述李尹所藏古锦裙的杂记,见《笠泽丛书》卷四,题为《记锦裙》。
〔6〕 《酉阳杂俎》 唐代段成式著,二十卷,又续集十卷。《诺皋记》,见该书卷十四、十五,《支诺皋》,见《续集》卷一、二、三,皆述怪异故事。《肉攫部》见卷十二,记述养鹰方法。《金刚经鸠异》,见《续集》卷七,记述金刚经灵异故事。
〔7〕 《清异录》 宋代陶谷编,二卷。主要辑集唐、五代文人小品。《花九锡》,唐代罗虬撰,见《清异录》“百花门”;《药谱》,唐代侯宁极撰,见“药品门”;《黑心符》,唐代于义方撰,见“女行门”。
〔8〕 《义山杂纂》 未题撰人,一卷。主要集录唐代“俚俗常谈鄙事”。宋代陈振孙以为唐代李商隐作。《唐人说荟》乱改该书中的唐时俗语,如将“不穷”改为“富贵”,“反侧”改为“惶恐”,“分张”改为“分析”之类。
〔9〕 《幽怪录》 又名《玄怪录》,唐代牛僧孺撰,十卷,已佚。
《太平广记》录有三十一篇,主要记载鬼怪故事。牛僧孺(779—847),字思黯,狄道(今甘肃临洮)人,官至御使中丞同平章事。王恽,唐武宗时进士。
〔10〕 《枕中记》 写卢生黄粱一梦故事。沈既济(约750—约800),苏州吴(今江苏苏州)人,唐代传奇作家,官至礼部员外郎。李泌(722—789),字长源,唐代京兆(今陕西西安)人,官至中书侍中同平章事。
〔11〕 《迷楼记》 一卷,记述隋炀帝建迷楼、幸美女等荒淫生活。《海山记》,一卷,记述隋炀帝造西苑、凿五湖等事。《开河记》,一卷,记述麻叔谋为隋炀帝开运河掘墓虐民事。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宋之志怪及传奇文》中指出,“《海山记》已见于《青琐高议》中,自是北宋人作,余当亦同”。韩握(844—923),字致尧(一作致光)
,唐代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官至翰林学士、中书舍人。
〔12〕 《太平广记》 类书,宋代李靶等奉敕纂集,共五百卷。
书成于太平兴国三年(978),内收六朝至宋代初年的小说、野史很多,引用书四百七十余种。
〔13〕 段成式(?—863) 字柯古,唐代齐州临淄(今山东淄博)人,曾任校书郎,官至太常少卿。褚遂良(596—658),字登善,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唐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