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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扬州鬼-第16章

小说: 扬州鬼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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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珠跟她师父葛洪一起去客栈住了,我独自回家,见过爹妈兄弟,回自己房间安顿下来以后,就开始琢磨怎么才能弄到老爹的墨宝。    
    虽然我老爹很牛,但是一般的字恐怕不能打动那个叫葛洪的老头儿。我是几个兄弟里头写字最没天分的一个,手里只有老爹写得最次的字,那些最好的堪称神品的字,都被兄弟们密密收藏着,不会拿出来给我。    
    求我老爹写字不难,但是要写出极好的字来,非得引得他兴致大发,不写不快才行。    
    老爹的那个学生,曾因为有一张好桌子,引得他书兴大发,我一时间没法子弄那么好的桌子来,只有另想办法。    
    我左思右想,终于迷迷糊糊睡去,次日一早,半梦半醒之间,却给我想了个好法子出来。


朱珠七.衣上行草

    第二天上午,我跑去会稽城里最好的成衣店,买了一件做工精细选料考究的米白色厚缎子长袍。    
    我回家换上这件新衣,颠颠的跑到中堂。全家人济济一堂,正在那里吃午饭。    
    老爹穿一件宽袍大袖的白色旧单衣,半敞着怀,皮肤发红,眼神发虚。    
    他一定是又服了五石散了。    
    五石散药性猛烈,燥热难当,价钱昂贵,在世家名士里头很流行。服药以后,需要行散,就是喝点温酒,再穿得很单薄,出去运动出汗来发泄药力。行散时裸奔狂啸,发痴发癫,都没人管你,因为知道你吃了药了,不是正常人。要是吃药以后做的发泄运动比较有特色,是人家没做过的,还会被人交口传颂,称作名士风度。    
    我那两个哥哥倒是也很喜欢服散,他们吹嘘说,那东西可以当春药用。我曾经吃过一点,实在受不了那个燥热劲,就再也不吃了,为这个也不知被他们取笑了多少次。    
    不过老爹每次服散后如果写字的话,一定能写得很好,我这次算是碰对时辰了。    
    “爹,您看看我买的新衣服!”    
    老爹看着我的衣服,眼睛开始放光。    
    “爹,我想请您在我衣服上练字。”是了,这就是我想出来的办法,既然扇子上能写字,为什么衣服上不能写字呢?衣服上写字,穿出去显得多么文雅不俗啊,更别说那字是我老爹写的了。    
    “拿笔墨来!”老爹看起来很是兴致勃勃。    
    大哥拿来笔墨。    
    一家人都不吃饭了,全围过来看。    
    “小三,背过身去!”老爹端起笔,下了命令。    
    我赶紧转身,把后背留给老爹写字用。    
    七弟献之在我身后大声颂读老爹写的内容:“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也……”    
    原来老爹在教我们该怎么写字。    
    我突然觉得不对劲——背上很痛,不是一般的痛,好像有根烙铁,一下一下的烙着我。    
    应该在长袍里头套件厚皮袄子再出来,怎么就忘记了老爹那著名的入木三分呢?    
    “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飏笔者吉凶也……”    
    我额上直冒冷汗,牙咬得咯咯响——为了朱珠,我要挺住!    
    “还有两句,小四小五,把两边袖子扯起来。”老爹又说话了。    
    我两个胳膊开始疼起来。    
    可怜我的皮!    
    “出入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    
    “嗯,写完了。你可以转身了。”老爹这句话对我来说如同久旱后的甘霖,总算受完酷刑了!    
    但是我一转回去,就见老爹大笔一挥,向我胸膛落下:“再写两个字就好!”    
    “笔论!”七弟继续念诵。    
    我疼得龇牙咧嘴,这两个字肯定很大,我的胸膛终于不能幸免。    
    晚上怎么睡觉呢?肯定会疼死我。    
    我哭!    
    但是没人安慰我。    
    安静。    
    令人不安的安静。    
    我看看四周,两个嫂嫂,两个哥哥,四个弟弟,他们全都贪婪的盯着我——哦,不,是盯着我的衣服。    
    没有人说话,大家全在喘气。    
    我转身,    
    开步,    
    跑!    
    刚跑到门口,他们就一拥而上,张牙舞爪的扑过来。    
    呲啦,呲啦,呲啦——我身上一凉再凉,那身新买的,留着我老爹墨宝的,令我受尽折磨却还没来得及看清字到底写得怎么样的袍子,就被我的亲人们给五马分尸,寸缕不存了。    
    他们有的拿着一片衣襟,有的拿着半截袖子,都在那如获至宝,笑逐颜开。    
    我身上只剩一条内裤——幸好老爹没在我屁股上写字。    
    我垂头丧气往外走,一只小手拉住我。    
    原来是七弟献之,他倒没有抢我的衣服,而是充满同情的看着我,劝告我:“三哥,你千万别这样子出门。大街上的人不是你的兄弟,没我们这么疼你,只撕了你的衣服就肯罢手,如果你打赤膊上街的话,他们一定会剥了你的皮。”    
    我又高兴起来,穿了件旧衣,出门去找朱珠和她师父葛洪。    
    “字呢?”葛洪问。    
    我脱掉外衣。    
    “呀!”朱珠惊叫一声,眼中含泪,“涣之,你受苦了!”    
    我顿时觉得苦有所值。    
    葛洪绕着我身子转了一圈,嘀嘀咕咕:“这字写得出神入化,真是好!不愧是王羲之的真迹。可是写在这上面怎么能算呢,我又不能剥了你的皮。”    
    “师父!”朱珠不乐意了,“你收他为徒不就得了?让他侍奉你左右,不是天天都能看到了?”    
    就这样,朱珠解了破法散的毒,我也拜了小仙翁葛洪为师。


朱珠八.三月流觞

    三月三到了。    
    每年的三月三都是一次盛会,今年尤其是。    
    每到三月三,男穿华服,女衣锦绣,踏青郊外,修禊祓除,以涤灾气。    
    涤灾之法,就是找一处景明水清的“曲水”,这曲水或溪或泉,或河或沟,总之一定要弯弯曲曲,又能慢慢流动,这样大伙儿才好一边赏景作乐,一边浮杯酒于水上,一面赋诗清谈,一面取杯而饮。这种饮酒作乐的法子,便是著名的“曲水流觞”。    
    老爹带着我们七个兄弟,来到会稽郊外的兰亭,在兰渚山麓的兰溪江畔,跟谢安郗昙等一大批名士和恒伟等名士的儿子们一起聚会。    
    弟兄们都很激动,因为今天是认识名人的好机会。    
    但是我心不在焉。    
    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人寒暄,没注意谢安今天穿了什么衣服,也没注意郗昙说了什么话,更没注意恒伟跟我大哥比谁更帅。    
    我只是东张西望,一颗心都放在朱珠身上。    
    葛师父说要带她来旁听兰亭会的。    
    她来了没?    
    她在哪呢?    
    行到僻静处,一个英俊不凡的小道士迎了过来,拉着我的手,极亲热的说:“王公子,久仰久仰!”    
    我结结巴巴:“啊,我好像,好像没见过你,您是?”    
    “我就是狐刚子啊,你肯定也久仰过的。”他笑得更加亲切了。    
    原来是他就是那个狐狸精,我吓一跳,抽出手,战战兢兢:“您怎么,看起来,这么,这么年轻?”    
    “见笑见笑,”他有点不好意思,“我们狐狸都比较爱美,喜欢把自己变得又年轻又漂亮,其实我有十万来岁了。”    
    “你师父师姐呢?带我去找找他们,我想看看那个金铃。”他一把抓住我胳膊不放。    
    我使劲挣,挣不脱。    
    这只老不死的狐狸精,绑架都绑架得这么明目张胆!    
    铃声响起。    
    老爹急匆匆的从我身边擦过,看都不看我一眼。    
    奇怪,为什么不是朱珠走过来?金铃不是在她手上么?    
    老爹心不在焉,目中无人,看见儿子被人绑架都不管,嗯,一定是进入状态了。    
    难道又吃了五石散?    
    不对啊,今天他是主人,不会这么没分寸,吃了散发狂的。    
    狐刚子抓着我胳膊:“走!”    
    老爹走到兰亭,大喝一声:“拿纸墨来!”    
    马上有人在亭中石桌上铺好纸,递上笔,开始研墨。    
    四散的名士们围拢来,个个神情紧张,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我老爹。    
    “嘿嘿,风光老爹,倒霉儿子!”狐刚子在我耳边轻笑。    
    铃声又响起来。    
    “我明白了!”狐刚子拉住我,纵身一跃,飞到空中。    
    嗖——眼前景物突然变得无比宽大辽阔,我看到我老爹的眼睛了,大得像海。    
    我们停在老爹的鼻子前。    
    它高得象山,还有两个大大的山洞。    
    狐刚子带着我钻进山洞。    
    我们踏着灰乎乎的烂泥,在黑压压的丛林中穿行。    
    一阵阵的狂风,一会往洞里吹,一会往洞外吹。    
    往里吹的风清。    
    往外吹的风浊。    
    洞的尽头,筋络纵横,有无数小洞,涓涓溪流在那些小洞中流淌,溪流中漂着许多面圈面饼似的东西。    
    铃声幽幽。    
    狐刚子抓着我钻进一个小洞。    
    我们钻来钻去,从一个洞进到另外一个洞。    
    也不知钻了多少个大大小小的山洞,眼忽然出现一个大厅。    
    其实不是大厅,只是一个大厅一般的大山洞。    
    朱珠和葛洪浮在大厅的半空中,盘腿打坐,背对我们,看着悬在前面厅顶的金铃。    
    铃声悠远。    
    厅壁上浮现出五彩的幻影。    
    一个双腿俱断的老人,抱着一块石头在哭,眼泪滴在石上,原来是红的血。    
    老人和石头被人带进宫廷,石头剖开,露出宝光莹莹的玉。    
    和氏璧。    
    这老人一定是春秋时的献玉三次断腿两遭的楚人卞和。    
    一个风姿俊朗的文臣,高举宝璧,斜倚粗柱,作势欲砸。周围有君王武将,神态惶急。    
    那是蔺相如,在演着完璧归赵的故事。    
    一个神情冷狠的君王面前,和氏璧被切削琢磨,刻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成了一方玉玺。    
    那是秦始皇,他命人将和氏璧做成了传国玉玺。    
    烽火,硝烟。    
    一个少年,跪在庭前,双手高捧玉玺,献与一个将军。    
    那是秦王子婴,献玺与刘邦。    
    深宫风雨,帝皇,美女,宦官,大臣,将军,来来去去。    
    一个宫装老妇,高举玉玺,猛地砸到地上。    
    那是汉孝太后,因王莽索玺而大怒。    
    玉玺砸掉一角,被人用黄金补上。    
    掉下的那角碎玉,被人拾起,琢成三个小小坠锤,安在一环金铃里。    
    玉玺和金铃一起,被放到一个红色小匣中。    
    光武中兴,传国宝又归了刘秀。    
    董卓之乱,小皇帝匆忙逃难,没带上玉玺。    
    一个宫女怀揣红匣,刚逃到城南,却被乱兵砍翻,栽到旁边一口井中。    
    孙坚占了洛阳,发现宫女尸首上的玉玺。    
    玉玺转到袁术手上,接着被曹操得去。    
    三国归晋,玉玺到了司马氏手中。    
    五胡乱华。    
    一幕幕血腥杀戮,一回回玉玺易主。    
    我看得呆了,那满眼的血腥,令我头痛欲裂。    
    血腥的场景退去,眼前忽然一片明朗,艳阳高照,天蓝风清,铃声悠悠。    
    青山,绿水,茂草,红花,流觞,绣裙,名士,淑女,兰亭……    
    兰亭?


朱珠九.兰亭序成

    兰亭序成    
    狐刚子长叹一声。    
    声音中无限欢喜欣慰。    
    厅壁上慢慢浮现出字迹,那是行书,一列一列,刷刷而下,仿佛有人正在饱含激情,奋笔疾书。    
    我从未见过那么好的字。    
    连老爹都没写得这么好过。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那字迹初时较为工整端秀,渐渐便酣畅多姿,似欹反正,若断还连起来。写到“此地有”时,后面刚接了“峻岭茂林”四字,却又回转来,在“有”字和“峻”字间加了“崇山”二字,看来这只是一篇草稿而已。可是天底下竟有这么好看的草稿!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这几十个字神清气爽,左右顾盼,互相呼应。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这百来字气派高远,藏露得当,收放合宜,疏密相间,虚实相生。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悲天悯人之意,溶在一笔一划之间,直欲破壁而出。    
    书成!    
    我心中狂震,半晌说不出话来。    
    厅壁那惊才绝艳的字迹缓缓隐去。    
    朱珠和葛洪恋恋不舍,又过了很久才回头。    
    金铃飘落到朱珠手中。    
    葛洪开口:“你们看到了?”    
    狐刚子点点头。    
    “你还要这个金铃么?”朱珠问。    
    狐刚子仰头大笑,笑声中无限快慰:“今日所见,实为万载难逢,既看了史上兴衰,沧海桑田,又见识了王右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书法,哪还需沉湎于蝼蚁之争,抢你们这对小儿女的定情饰物呢?”    
    我腕上一紧,眼前一亮,仔细一看,却已出了山洞,身在兰亭之中。    
    耳边传来狐刚子的笑声:“小子,我走了!”    
    阳光明媚,人潮汹涌,我随着人流挤到石桌前。    
    老爹一把抓我过去:“小三,来看看你爹爹今天写的字,就算我今后有功夫再重写个它几十上百遍,也不会写得像这次这么好了!”    
    石桌上一张茧纸,纸上有字:“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原来我在山洞里看到的幻影是真的,这真的是老爹写的字。    
    且不说兰亭会中,老爹如何得意,旁人如何钦羡,那兰亭序的美名又是如何不胫而走,传扬天下,单说老爹带着我们兄弟回家以后,整天茫然若失,有一天竟然抓我过去审问:“小三,金铃呢?”    
    我傻愣愣的看着老爹。    
    “我写兰亭序那天,脑中一直听见铃响,接着便看见历代兴亡,宇宙洪荒,心中顿生感慨,终于写出那么好的书法。”    
    原来,原来兰亭序是这样写出来的!    
    “可是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听见过金铃声,金铃呢?”老爹苦恼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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