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鬼-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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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靶,根本就不知道射到什么地方去了,第二箭刚刚沾到靶边,第三箭不知碰到了什么鸿运,居然射中靶心。初选出来的八个人里,只怕以此人最为滥竽充数。
范约恼他无礼,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料他竟然冲自己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还微微颔首,仿佛接收到的不是自己的怒视,而是自己的青睐一般。
范约怒道:“你,那个穿褐衣短打的,叫什么名字,怎么这般无礼?”
管家范声连忙答道:“这人叫做斐豹,一直以来都是最懒散的一个家伙。”
范约听了,倒觉得有趣,笑道:“斐者,纹也。斐豹,那不就是斑纹豹子么?”心道这人虽然外表懒散,体形却颇优美,肌肉匀称结实,似乎蕴含无穷精力,可不正像一头上林苑中悠然漫步的花豹么?这一笑,倒不便责罚他了,范约挥了挥手,宣布进入下一场比试。
天之骄奴三.宅里奴(2)
第二场比试是让通过初试的八个人,每人挑一样兵器架上的兵器,互相攻伐,最后的胜者,即可做她范大小姐的御者,替她驾车。
范声听了这个法子,吓了一跳,忙说:“小姐,你这样子玩会把人玩死的,我不好向主公交待阿!”
“那就这样好了,让他们把兵器的刃口都用布条缠起来,蘸上石灰水,身上有要害处沾上白印的,便自己退下场,直到场上剩下最后一个奴隶为止。”
八个奴隶各挑了一样兵器。彭光挑的是最难使的剑,被人密密裹起来蘸上石灰水递给他以后,成了一根哭丧棒似的怪模怪样的东西,叫他看了直皱眉头。斐豹挑的是最笨重的大斧子。
开始的命令下了以后,斐豹抡起斧子,暗运内劲,向天一劈,裹在斧子上的布条顿时散了开来,袭向周围七个人的脖子。除了彭光眼疾手快,用剑挡住布条之外,其他六个人的脖子上,顿时都多了一条白石灰印。
“作弊!”
“无耻!”
“犯规!”
六个脖子上多了白印的奴隶谁也不肯退场,大家鼓噪起来,手中的家伙,全向斐豹身上要害招呼过去。
斐豹手中的斧子明晃晃的,却没有拿来砍人。他腕子一抖,将身后一棵桃树的枝杈砍了一根下来,然后便高举大斧,恶狠狠的向地上的桃枝劈去,一下,两下,三下……足足劈了三九二十七下。那根桃枝本就幼细,被他这么二十七下劈下来,便成了一小堆细长细长的桃木丝儿。
他一面劈,一面唱歌,劈了二十七下,唱了二十七句。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兀猓勘司淤猓凰夭唾猓俊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伴着这粗犷的歌声,斐豹举斧落斧之间,动作悠然,如有神韵,每一次举斧落斧,跟前一次举斧落斧的动作之间都差别明显,却又有连绵不尽前呼后应之意。
这期间,六个奴隶每人都向他攻击了十多次,一共近百次攻击,每次眼看就能攻到要害了,却都那么一滑一跌,让那白点落在他胳膊腿上,恰如蚊蚋之咬一般无力。斐豹砍的虽然只是细桃枝儿,动作却像砍大硬檀木那么浑厚有力,汗水也一滴滴的流下,将胳膊腿上的白点儿冲得了无痕迹。
彭光一直执剑旁观,并没有参与攻击,这时见那六个奴隶都累得气喘吁吁,锐气无存,便起步出剑,出一剑,喝一声“退下”。连喝六声“退下”之后,那六个奴隶不是胸口就是小腹再不然便是额头上中了白点儿,只好下场,看彭光如何跟斐豹决战。
斐豹却把斧子横放到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眼中茫无焦点,向前平视,却似乎什么都没看到。木然半晌,目光渐渐变得深邃丰富起来,那里头有不屈,有幽思,有回忆,有自嘲。
他蓦地收回目光,垂手低眉,拈起先前劈出的细桃木丝儿,飞快的编起东西来。
彭光在他身边拄剑而立,凝神看他编织,并不打算出手相扰。
一共有二十八根桃木丝。斐豹挑出一十二根桃木丝,结成一段虬曲的树枝状东西,又拿剩下的一十六根桃丝,每根勾成一朵桃花,结在枝子上。那一十六朵桃花,有盛开的有半闭的,有骨朵有残瓣,姿态各异,挺秀俊美,缠夹在较粗的那一半枝子上。
他编的,是一枝桃花簪。
范约看得呆了。过了半晌,她才赞叹道:“想不到家奴之中,竟有这等人才!斐豹彭光,以前委屈你们二位了,从今以后,你们俩就是我的左右护卫。”
“左右护卫太少了吧,像小姐这样美丽的人儿,应当有旋风八卫跟着才算威风。”彭光上前施了一礼,笑道,“彭光曾习军法,愿为小姐训练那六个人。”
“好一个旋风八卫,那就由你做他们的队长。”范约觉得今天的收获出乎意料,非常高兴,又问,“彭光,你是哪里人,在我府中几年了?”
“我是齐人,刚刚入伍,就遇到晋侯伐齐,我们齐军大败,我被俘为奴,屈指算来,已经五年有余了。”
“很好,斐豹,你呢?你在府中呆了几年了?”
斐豹并不答话,他径直走到范约面前,抬手将桃花簪插到她乌黑丰厚的发髻上面,便自顾离去了。
范约只听到他似乎在自己耳边喃喃低语:“无忧也该长得比你还大了,不知道你跟她比,谁更美丽?”但是范约身边的人都说,斐豹根本没说过什么话。范约想,自己大概是幻听了。
斐豹要回大杂院里头那间栖身了六年半的简陋棚屋里睡个回笼觉。
六年半了,距离溱水边洗澡嬉戏的那个十六岁少年,已经有六年半的光阴。斐豹已经从一个不经事的少年长成了一个高高壮壮的青年。他是商家子弟,本来就从小习武以护家产,身手相当不错,经过被俘为奴的打击后,又渐渐领悟了老聃道经中的虚冲之道,退守之方,将之试用到武功上面,效果竟然出乎意料的好。只是他屈身为奴,没什么跟人切磋的机会,虽知自己大有进展,却也不知道这进展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但是他行走步态之间,已经自然而然,流露出高手的气度。
这几年,他也不是没想过凭自己的武功逃跑,不过一则范宣子是国际霸主晋国的当权大老板,他若一逃,定然是个国际通缉犯,至少不能回郑国了,只能去别国干黑社会,而斐豹只想恢复到原来的生活,做一个游历四方的商人;二则斐豹这人心思单纯,比较认死理儿,他特不服气被范宣子逼作家奴,连赎身的机会都不给他,因此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范宣子亲自给他焚了丹书,还他自由。
这几年,斐豹并没有虚度,他在砍柴时体会到了以无厚入有间的道理,在编筐时认识了平衡对称之道,在行走间明瞭了自己的骨骼关节,在呼吸间知道了自己的脉络流转。他以自己的赤子之心,体察着天地之间的奥妙,几乎无暇想到自身的痛苦。但是最近半年以来,他的心境渐渐不复少年时的澄明,数年的磨练将他化成一柄匣中利剑,现在到了夜夜悲鸣急盼出鞘的时候。
范约的突发奇想,成了他重见天日的契机。
天之骄奴四.御者鞭(1)
晋国曲沃,上林苑。
时值深秋,黄叶遍地,红叶满枝,各种动物膘肥毛润以备严冬,正是狩猎的上佳季节。再过不久,寒冬一到,便要封苑护林,因此这次秋猎赛会,是一年中的最后一次狩猎,来的人格外多而全。
范约依然是赛会中最引人注目的女子,她淡妆素裹,耳下明珠,腕上宝钏,发髻中插着那枝别致的桃花簪。
她身后的侍从,是皮甲轻靴的旋风八卫。
别说女子没她这样威风,就是青年男子,如她一般派头的,可也没有几个。
一进上林苑,她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女人们关注她头上的桃花簪,男人们则用挑战的目光瞧着她身后的旋风八卫。
参加秋猎的都是贵族青壮年男子,他们可以带上自己的随从。五十岁以上的卿大夫和仕女只需要在看台上为勇士们喝彩助威,接受他们献上的猎物就可以了。
各大家族都在自己的看台前设置了锦台,用来放置自家武士的猎获物,展现实力。这次晋侯将按猎物数量和质量,给最佳者一柄越国产的宝剑以示嘉奖。
未婚的贵族青年可以在自己猎获物上取一样小东西——锦鸡的一根尾羽、老虎的一枚利齿之类——送给自己心仪的女子。
这些东西,范约每次都收到不少,倒也并不在意。进场的风头已经出过,现在她在意的只是,这一年来参加过的几次狩猎赛会里,范家成绩一直平平,连前三都没进过。这次她便让旋风八卫随着自己的父亲哥哥们一起,进林子里打猎去,自己陪着爷爷范宣子在看台上观赏宫廷礼乐。
范约的父亲范鞅有三十多岁年纪,为人稳健。斐豹彭光等八人背弓带箭,执鞭登车,随他打猎去也。春秋时除了北方以游牧为生的少数民族外,中原各国,无论打仗狩猎或是日常使用,用马都是坐车,而非直接骑在马上,骑马之习,要到战国时候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才渐次风行起来。
斐豹进了林子,见四处都是车影人声,那些贵族子弟,都前呼后拥,带着一大帮子人帮他们打猎,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只怕这打猎的人比猎物还多呢。
上林苑相当大,他们的马车疾驰一阵子后,出了密林,到了一片斜斜的草坡,视野顿时为之一阔,周围人声渐稀,不像开始那么拥挤,兽影鸟迹,也多了起来。
彭光便带了那六个奴隶,弯弓放狗,射鸟捉狐,忙得不亦乐乎。
斐豹功夫最好,呆在范鞅身边,负起护卫之责。
范鞅含笑看着他们忙碌,自己也开弓放箭,射下两只锦鸡。
忽然林中一暗,一只黑毛大野猪从那里慌慌张张的逃出,背上斜插着一枝箭,红着眼,张着獠牙大嘴,直往范鞅冲过去。斐豹眼看张弓射箭已经来不及,便伸手一托,将范鞅远远推送到彭光他们那边去,自己抽出腰上插的马鞭,腾身一跃,骑上野猪脖子。
野猪怒发如狂,狠颠了几下,见甩不下斐豹来,便狂喘粗气,直向草坡顶上奔去。
斐豹被野猪驮着上了草坡顶,眼前出现一个断崖,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只是一个两三丈高的小土崖,以他的功夫,倒是不怕,问题是土崖下面是一条道路,现在正有三四辆马车从此经过。
野猪已经跳出崖外,斐豹大喝一声:“快避开!”中间一辆马车的马受了惊,竟直立长嘶,将后面的马车板子带起,正在车上弯弓射兽的两个人猝不及防,翻滚跌落在地,眼看就要被从天而降的野猪给压死。
斐豹身在空中,无法借力止住野猪下降之势,他只好斜身下探,用长鞭将其中一人卷起,扔到一边。另一人眼看就要被压到,再用鞭已经来不及,他跳下野猪背,抱住那人往外一滚——野猪恰在他背后落下,砸在地上,掀起一大蓬尘土。
野猪抽搐了几下,七窍流血,不再动弹。
一个衣甲鲜明身长貌美的武士从土崖上飞身跳下,伏地跪拜,口称:“臣救驾来迟,望大王恕罪!”
斐豹定睛一看,才知这个刚才被自己抱着打滚的人便是晋侯。
晋侯姬彪二十来岁年纪,脸上惊惧未消,怒道:“叔虎,这野猪是你射伤的?射又不射死,搞得它发了狂,看看多危险。”又冲着野猪尸身的对面喊,“赵爱卿,你没事吧?”
那人是先前被斐豹用鞭子卷起扔到一边的赵武,四十多岁,面貌清矍,是晋国六大正卿之一。他越过野猪,笑道:“赵武没事,多谢大王关爱。”又望向晋侯身旁的斐豹说,“这位壮士功夫可真好,鞭子用得如臂使指,劲中带柔,我竟然一点儿也没跌疼。”
晋侯抚掌笑道:“不错,的确是劲中带柔,我也一点没跌疼。”说着便眉花眼笑的看着斐豹,“人长得也好看,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你是哪家的人?叫什么名字?”
斐豹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背脊发凉,忙答道:“我是范家的,叫做斐豹。”
“范家的?范家什么时候招了这么有本事的家将?叔虎,你号称我们晋国的第一美男子,这个斐豹可也不输于你。”晋侯说着,拿起斐豹的手来摸,“就是手上皮肤比你叔虎糙点。哎,斐豹,你掌心里头怎么尽是老茧,像个干粗活的?”
斐豹只觉得别扭,好在旁边几辆马车上的人这时候也都走过来。一个四十来岁衣衫华丽的人走到晋侯身前,施礼笑道:“哎呀,大王真是临危不乱,不像微臣这样。微臣都吓得傻了,现在才回过神来呢。”这人叫做乐王鲋,是晋侯的宠臣。
众人喧嚷一阵,看看天色不早,便鸣金收兵,回看台清点各家狩猎所得。
天之骄奴四.御者鞭(2)
栾家能人众多,猎获物仍然位居第一。范家的也不少,范家子弟的猎物加上旋风八卫的猎物,再加上那只大野猪,一下子排到第二。
范约自然高兴,顿时笑靥如花,范鞅也对旋风八卫赞誉有加。范家人正自庆贺间,栾家那边忽然一阵喧嚷。原来是晋侯为颁奖的问题跟他们起了纠纷。
原定的奖品是一柄越国产的宝剑。春秋时锻造技术不够发达,兵器都是青铜做的多。用精铁做的,一般是比较短小的匕首一类的兵刃,只有越国技术最高,能造精铁长剑。所以越国产的精铁长剑,每一柄都价值千金。现在晋侯惦记着拿这柄剑赏给救了他的斐豹,所以赖帐不想给,要奖给栾家一袭锦袍作罢。
晋侯说:“你们家的人惊了那只大野猪,害得我差点没命。所以罚你们一下,那柄剑不给你们了。”
栾家有人喊:“那是叔虎射的,叔虎是羊舌家的,不是我们栾家的。”
“靠,”晋侯怒了,“谁不知道叔虎跟你们家栾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你敢说叔虎射大野猪的时候不是在你们栾家的车队里?”
众人大笑,栾家的人不敢再说话。斐豹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句话好笑在什么地方,范约凑到他耳边悄悄说:“栾盈喜欢男人,叔虎跟他是一对。大王也喜欢叔虎,要不到手,所以妒忌。”这个动作为斐豹引来了一大堆范约仰慕者的嫉妒眼光。
晋侯又说:“宝剑要赠壮士,范家的斐豹功夫了得,又救了我,他连个称手的兵刃都没有,我要将这把越国的宝剑送给他。”
范约又小声调笑斐豹:“大王看上你了。”斐豹心中发毛,暗叫不妙,这晋国的君王大臣怎么都是喜好男色的色狼?自己这下子可真是羊入狼群了。
栾家的人虽然不敢说话,跟栾盈交情好的卿大夫还是不少。晋国勇将州绰站出来说:“大王,州绰不才,想跟这位壮士过过招,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配得上这柄宝剑的勇士。”
晋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