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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苏东坡传-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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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妇女一样。苏东坡有时和妻子儿女一齐去游湖,有时与好喝酒的同僚同游。他是
多才多艺,方面最广。他的一只笔运用自如,写出的诗句,巧妙华美,合规中矩,
地方文人,对他敬佩万分。他写出的诗句飘逸自然,使人一见难忘。与家人在一起,
他唱出下面的诗句:
    船头研鲜细缕缕,船尾炊玉香浮浮。同官衙僚属同游时,大家欢天喜地之中,
他就写出这样清新愉快的句子:
    游翁已妆吴榜稳,舞衫初试越罗新。
    他们一到湖畔,船夫便把他们围住,争揽顾客。他们总是挑一只小船,够坐四
五人便好,有时人多,便须要一个可摆一张饭桌的,然后吩咐船娘预备饭菜,这种
船上的船娘通常都是精于烹调的。这等住家船上都是雕刻精美,船头有笕嘴。湖上
也有船贩卖食品与游客。有些船夫卖栗子、瓜籽、夹馅藕、糖果、烤鸡、海鲜食品。
有的船夫专门卖茶。有的船上载着艺人,按照习俗是靠近游客的船,表演歌舞、特
技、投掷、射击等游戏。
    在船的四周,湖水一碧如染,约有十里之遥,往远处看,白云依偎于山巅,使
山峦半隐半显,白云飘忽出没,山客随之而改变;山峦供白云以家乡,使之倦游而
归息。有时天阴欲雪,阴霆低垂,邱阜便隐而难见。阴霆之后,游客尚可望见楼塔
闪动,东鳞西爪,远山轮廓,依稀在望。晴朗之日,水清见底,游鱼可数。苏东坡
在两行七言诗里,描绘船夫的黄头巾,衬托着碧绿的山光,给人以极为鲜明的印象。
他的诗句是:
    映山黄帽璃头肪,夹道青烟雀尾炉。
    登岸之后,往山中走去,在圆寂无人的树林里,可以听到鸟声此呼彼应。苏东
坡本来就性喜游历,现在常常独自一人漫游于山中。在高山之顶,在人迹罕到的水
源岩石上,信笔题诗。有些寺庙他常去游历,因而成了庙中和尚的至交。在苏东坡
去世后,一个老和尚说出苏东坡的一个故事。他说,他年轻时在寿星院当和尚,常
看见苏东坡在夏天一人赤足走上山去。他向和尚借一个躺椅,搬到附近竹林下选好
的处所。他全无做官的架子,脱下袍子和小褂,在下午的时光,赤背在躺椅上睡觉。
小和尚不敢走近,由远处偷看这位一代大儒,他竟而看到别人无法看到的情形。他
看见,也许他以为他看见,这位大诗人背上有七颗黑痣,排状恰似北斗七星一样。
老和尚又说,那就足以证明苏东坡是天上星象下界,在人间暂时作客而已。
    苏东坡在离开杭州之后,曾写了一首诗给晁端彦,概括叙述他出外游历的习惯,
那时晁端彦即将出使杭州,苏东坡写诗告诉他当注意的事。诗如下:
    西湖天下泉,游者无愚贤。
    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
    嗟我本狂直,早为世所捐。
    独专山水乐,付与宁非天。
    三百六十寺,幽寻送穷年。
    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难传。
    至今清夜梦,耳目余芳鲜。
    君持使者节,风采烁云烟。
    清流与碧峨,安背为君妍。
    胡不屏骑从,暂借僧榻眠。
    读我壁问诗,清凉洗烦煎。
    策杖无道路,直造意所便。
    应逢古渔父,苇问自寅缘。
    问道若有得,买鱼勿论钱。
    由文学掌故上看来,苏东坡在杭州颇与宗教及女人有关,也可以说与和尚和妓
女有关,而和尚与妓女关系之深则远超于吾人想象之上。在苏东坡的看法上,感官
的生活与精神的生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在人生的诗歌与哲学的看法上,是并
行而不悻的。因为他爱诗歌,他对人生热爱之强使他不能苦修做和尚;又由于他爱
哲学,他的智慧之高,使他不会沉溺而不能自拔。他之不能忘情于女人、诗歌、猪
肉、酒,正如他之不能忘情于绿水青山,同时,他的慧根之深,使他不会染上浅薄
尖刻、纨绔子弟的习气。
    这个年轻耽于玩乐的诗人之态度,若予以最好说明,那就要看他怎么样使一个
道行高洁的老僧和一个名妓见面的故事了。大通禅师是一个持法甚严,道行甚高的
老僧,据说谁要到他的修道处所去见他,必须先依法斋戒。女人当然不能进他的禅
堂。有一天,苏东坡和一群人去逛庙,其中有一个妓女。因为知道那位高僧的习惯,
大家就停在外面。苏东坡与此老僧相交甚厚,在心中一种淘气的冲动之下,他想把
那个妓女带进去破坏老和尚的清规。等他带着那个妓女进去向老方丈敬拜之时,老
方丈一见此年轻人如此荒唐,显然是心中不悦。苏东坡说,倘若老方丈肯把诵经时
用来打木鱼的木缒借给妓女一用,他就立刻写一首诗向老方丈谢罪。结果苏东坡作
了下面的小调给那个妓女唱: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缒,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愁弥勒下生退,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这正是戏
台上小丑的独白,甚至持法甚严的大通禅师也大笑起来。苏东坡和那个妓女走出禅
房向别人夸口,说他俩学了“密宗佛课”。
    把女人与和尚分开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中国文学上是如此。和尚的故事,往往
是女人的故事,而女人的故事也往往是和尚的故事。在东方西方是一样,在一般世
俗人的心里,对那些独身主义者总是暗怀恶感,因为他们向天下宣称他们没有男女
之欢的生活,不同于一般人。而对独身主义者暗怀的恶感,就增强了薄伽丘《十日
谈》小说的流行。再者,和尚与女人之间的艳闻,比商人与女人之间的艳闻可就使
人觉得精彩多了。
    苏东坡做杭州通判时,有一次,他曾判决一件与和尚有关的案子。灵隐寺有一
个和尚,名叫了然。他常到勾栏院寻花问柳,迷上了一个妓女,名叫秀奴。最后钱
财花尽,弄得衣衫褴楼,秀奴便不再见他。一夜,他喝得醉醒醒之下,又去找秀奴。
吃了闭门羹,他闯了进去,把秀奴打了一顿之后,竟把她杀死。这个和尚乃因谋杀
罪而受审。在检查他时,官员见他的一支胳膊上刺有一副对联:“但愿同生极乐国,
免如今世苦相思。”全案调查完竣,证据呈给苏东坡。苏东坡不禁把判决辞写成下
面这个小调儿:
    这个秃奴,修行忒煞,云山顶空持戒。只因迷恋玉楼人,钨衣百结浑无奈。
    毒手伤。心,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
和尚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像以上的这两首小调儿,因为是用当日的口头话写的,大
家自然口口相传,对这位天才怪诗人的闲谈趣语又加多了。
    在那些名人轶事中,有一本是关于苏东坡和他那喜爱寻欢取乐的朋友佛印的故
事。那时节,苏东坡对佛学还没有认真研究,在他四十岁以后,在黄州时,他才精
研佛学。黄州的几个和尚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后来他在靖江、金陵、庐山,又交了
些和尚朋友。那些人中,至少有两个——惠勤和参寥,是诗人学者,颇为人所尊敬。
由那些随笔轶闻上看,佛印并不算重要。但是佛印是以风流潇洒出名的,而且在一
般通俗说部里,佛印比参寥更常为人提到是苏东坡的朋友。
    佛印根本并不打算出家为僧,并且他出身富有之家。根据一个荒唐故事,他的
生身之母也就是李定的母亲。显然他母亲是个放荡不羁的女人,曾出嫁三次,和三
个丈夫各生过一个儿子,在当年是不可多见的。在皇帝对佛教徒赐予接见,以示对
佛教抱有好感时,苏东坡就把此人推荐上去。佛印在皇帝驾前力陈对佛教的虔诚信
仰。皇帝一看,此人颀长英俊,面容不俗,说他若肯出家为僧,慨允赐他一个度碟。
佛印当时进退两难,只好答应出家。他在黄州时,常在一队仆从侍奉之下,乘骡出
游,与出家苦修的生活相去十万八千里了。
    佛印富有机智捷才。在他和苏东坡有点儿哲理味道的故事中,有一个是这样的,
苏东坡一天和佛印去游一座寺院,进了前殿,他俩看见两个面貌狰狞可怕的巨大金
刚像——一般认为能伏怪降魔,放在门口当然是把守大门的。
    苏东坡问:“这两尊佛,哪一个重要?”
    佛印回答:“当然是拳头大的那个。”
    到了内殿,他俩看见观音像,手持一串念珠。
    苏东坡问:“观音自己是佛,还数手里那些念珠何用?”
    佛印回答:“嗅,她也是像普通人一样祷告求佛呀。”
    苏东坡又问:“她向谁祷告?”
    “向她自己祷告。”
    东坡又问:“这是何故?她是观音菩萨,为什么向自己祷告?”
    佛印说:“你知道,求人难,求人不如求己呀!”
    他俩又看见佛桌上有一本祷告用的佛经。苏东坡看见有一条祷告文句:
    咒咀诸毒药,愿借观音力,
    存心害人者,自己遭毒毙。
    苏东坡说:“这荒唐!佛心慈悲,怎肯移害某甲之心去害某乙,若真如此,佛
便不慈悲了。”
    他请准改正此一祷告文句,提笔删改如下:
    咒咀诸毒药,愿借观音力。
    害人与对方,两家都无事。
    在苏东坡与佛印富有讥讽妙语的对话中,大都是双关语,难以译成另一国文字,
不过下面有一条:
    “鸟”这个字有一个意思,在中国俚语中颇为不雅。苏东坡想用此一字开佛印
的玩笑。苏东坡说:“古代诗人常将‘僧’与‘鸟’在诗中相对。举例说吧:‘时
闻啄木鸟, 疑是叩门僧。 ’还有:‘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我佩服古人以
‘僧’对‘鸟’的聪明。”
    佛印说:“这就是我为何以‘僧’的身份与汝相对而坐的理由了。”
    这些轶事中总是说这位和尚斗智胜过了苏东坡这位诗人。我疑心这些故事都是
佛印自己编的。
    根据现在可知的记载,中国的娼妓制度,创始于战国的管仲,他订这种办法作
为士兵的康乐活动。甚至在苏东坡时代,还有官妓,当然另有私娼。但是中国却有
一种特殊的传统发展出来,就是出现了一种高级的“名妓”,与普通的娼妓大为不
同,她们在中国文学史上崭露头角,有些自己本人就是诗人,有些与文人的生活密
切相关。她们这一阶层,与中国歌曲音乐史的发展,及诗歌形式的变化,密不可分。
中国诗歌经文人亦步亦趋呆板生硬的模仿一段时期之后,诗歌已成了一连串的陈词
滥语,这时往往是这种名妓创一种新形式,再赋予诗蓬勃的新生命。可以说音乐与
诗歌是她们的特殊领域。因为演奏乐器与歌唱都受闺阎良家女子所歧视,原因是那
些歌词都离不开爱与情,认为对情窦初开的少女有害,结果音乐歌舞便完全由歌妓
保存流传下来。
    在苏东坡时代的生活里,酒筵公务之间与歌妓相往还,是官场生活的一部分。
和苏格拉底时代名女人阿西巴西亚参加男人的宴会相比,也没有什么丢脸的。歌妓
在酒席间招待,为客人斟酒,为大家唱歌。她们之中有不少颇有天赋,那些会读书
写作擅长歌舞的,多为文人学者所罗致。因为当时女人不得参与男人的社交活动,
男人需求女人相陪伴,男人只好向那些职业性的才女群中去寻求快乐。有时,那种
调情挑逗却是纯真无邪,也不过是戏谑而已,倒有几分像现在的夜总会的气氛。歌
妓唱的都是谈情说爱的歌曲,或轻松,或世故,或系痴情苦恋,或系假义虚情,但
暗示云雨之情,或明言鱼水之欢。高等名妓也颇似现代夜总会的歌女艺人,因为芳
心谁属,可以自由选择,有些竟有不寻常的成就。宋徽宗微服出宫,夜访名妓李师
师家。总之,当时对妓女的看法,远较今日轻松。美国曼哈坦的诗人今日不为歌女
写诗,至少不肯公然出版,可是当日杭州的诗人则为歌女公然写诗。即使是颇负众
望的正人君子,为某名妓写诗相赠也是寻常事。在那个时代,不但韩琦、欧阳修曾
留下有关妓女的诗,甚至端肃严谨的宰相如范仲淹、司马光诸先贤,也曾写有此类
情诗。再甚至精忠爱国的民族英雄岳飞,也曾在一次宴席上写诗赠予歌妓。
    只有严以律己的道学家,立身之道完全在一“敬”字,同于基督教的“敬畏上
帝”,只有这等人才特别反对。他们有一套更为严厉的道德规范,对淫邪特别敬而
远之。道学家程颐——苏东坡的政敌,在哲宗皇帝才十二岁时,他就警告皇帝提防
女人淫邪的诱惑。这位年轻皇帝竟那么厌恶这种警告,到他十八岁时,只有一个女
人就把他说服了,使他相信那个女人是对的,而那位道学家是错的。有一次,程颐
的一个学生写了两行诗, 论“梦魂出窍” ,在梦中去找女人,程颐大慌,喊道:
“鬼话!鬼话!”大儒朱熹也是深深畏惧女人的诱惑,正人君子胡桂十年放逐,遇
赦归来,写了两行诗:“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梨颊生徽涡。”朱熹在感叹之下写
出了一首七绝:
    十年江海一身轻,三对梨涡却有情。
    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正相反,苏东坡对性持较为诙谐的看法。在他著的《东坡志林》里,他在黄州
时曾写有下列文字:
    昨日太守唐君来,通判张公规邀余出游安国寺。座本论调气养生之事。余云:
“皆不足道, 难在去欲。”张云:“苏 子卿吃雪吹毡,蹈背出血,无一语稍屈,
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而况洞房给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
众客皆大笑。余爱其语有理,故记之。
    苏东坡一生,遇有歌妓酒筵,欣然参与,决不躲避。十之八九歌妓求诗之时,
他毫不迟疑,即提笔写在披肩上或纨肩上。下面即是一例: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苏东坡写了有关女
人的抒情诗,但从来不写像他朋友黄庭坚写的那种艳诗。
    宋朝的歌妓使一种诗的新形式流行起来,那就是词。苏东坡不但精通此道,而
且把前此专供谈情说爱的词, 变成表达胸怀感想的文学形式。 他的词中最好的是
《赤壁怀古》(调寄“念奴娇”),对三国英雄人物发思古之幽情。李白、杜甫早
于苏东坡三百余年,使绝句和律诗成为诗体之正宗,多少杰出的诗人争相模仿。但
是律诗,每句五言或七言,中间两副对子,已经陈腐。诗人都想有所创新。但是观
瀑、白簿、柳阴等的情调早已发现用厌,唐代诗人淋漓的元气与强烈的感情也已不
复存在。更可怕的是,甚至诗的词藻都是陈旧比喻的重复,那些比喻一用就令人生
厌。苏东坡在他一首咏雪诗前面的小序里说,决不用“盐”这个字指雪,“雪”这
个字总是胜过“盐”。唐诗的主题已经用滥,在文字上,有些作者总喜欢蹈袭前人
的诗句,也有些博学的读者,一看便知道诗中思想与词藻的来源,因此有会心的微
笑。评注家的努力只限于寻出某些生僻词语的出处,得到机会以博学自炫。结果,
作诗集评注的人并不以阐述判断诗的含义为要务,而以指出某些词语之出处为已足。
    从诗的衰微沉滞状态解救出来,一定有待于一种新的诗体的发展,而这种发展
却有待于歌妓使之普及流行。宋词的文字清新活泼,比唐诗更近于口语,后来的元
曲比宋词则又更近于口语。词只是根据乐谱填出的歌曲。所以不说“写词”,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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