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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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谓小儿病为无辜,此真可谓无辜矣。悼是杀人犹不死,况无罪而杀之乎?公能生
之于万死中,其阴德十倍于雪活壮夫也……
款向在密州遇饥年,民多弃子。因盘量劝诱米,得出剩数百石别储之,专以收
养弃儿,月给六斗。比期年,养者与儿,皆有父母之爱,遂不失守。所活者亦数十
人。此等事在公如反手耳。恃深契故不自外,不罪不罪。此外惟为民自重,不宣。
韩再拜。
苏东坡自己成立了一个救儿会,请心肠慈悲为人正直的邻居读书人古某担任会
长。救儿会向富人捐钱,请每年捐助十缗,多捐随意,用此钱买米,买布,买棉被。
古某掌管此钱,安国寺一个和尚当会计,主管账目。这些人到各乡村调查贫苦的孕
妇,她们若应允养育婴儿,则赠予金钱、食物、衣裳。苏东坡说,如果一年能救一
百个婴儿,该是心头一大喜事。他自行每年捐出十缗钱。他行的才是最上乘的佛教
教义。
我总以为,不管何处,只要人道精神在,宗教即可再兴。人道精神一死,宗教
也随之腐烂了。
第十六章 赤壁赋
苏东坡现在过得是神仙般生活。黄州也许是瞅隘肮脏的小镇,但是无限的闲暇、
美好的风景、诗人敏感的想象、对月夜的倾心、对美酒的迷恋——这些合而为一,
便强而有力,是以使诗人的日子美满舒服了。在庄稼已然种上,无金钱财务的烦心,
他开始享受每一个日子给他的快乐。他有一群朋友,像他一样,可以把时间自由运
用,而且还在一方面像他,身上金钱不多,身边空闲不少。在那些人之中,有一个
奇特无比的李尚,若不是苏东坡笔下记载他的睡量之大,后代便对他茫然无知了。
午饭之后,朋友正下围棋之时,李尚便到躺椅上一躺,立刻睡着。下了几盘之后,
李尚翻个身说:“我刚睡了一回合,你们战了几回合了?”苏东坡在他的札记里说:
李尚在四脚棋盘上用一个黑子独自作战。“着时自有输赢,着了并无一物。”此等
生活真是睡梦丰足,苏东坡用下面欧阳修的一首七绝描写得很美: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
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耐客思家。
苏东坡在农舍雪堂和城中临皋亭两处住,每天两处往返,那不过是一里三分之
一的一段脏泥路,却大概变成了文学史上最出名的一条路。在过了城镇中那一段小
坡之后,就到了叫黄泥板,一直通到起伏的丘陵。那个地方向四周一望,似乎全是
黄色,只有树木苍翠,竹林碧绿而已。苏东坡曾在徐州建有黄楼。现今住在黄州,
日日横过黄泥板,而后达到黄岗的东坡。他已经脱去了文人的长袍,摘去了文人的
方巾,改穿农人的短褂子,好使人不能辨识他士大夫的身份。他每天来往走这段路。
在耕作之暇,他到城里去,喝得小有酒意,在草地上躺下便睡,直到暮色沉沉时好
心肠的农人把他叫醒。 有一天, 他喝醉之后,写出了一首流浪汉狂想曲,名之为
《黄泥板词》。其结尾部分如下:
朝爆黄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烟。喜鱼鸟之莫余惊兮,幸樵臾之我娱。
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堰。草为首而块为枕兮,穆华堂之清晏。纷坠露
以湿衣兮,升素月之团团。感父老之呼觉兮,恐牛羊之予践。
于是极然而起,起而歌日:月明兮星稀,迎余往兮饯余。归岁既晏兮草木胖。
归来归来,黄泥不可以久病。
但是他和酒友的夜游却引起了有趣的谣言,不但在当地,连宫廷都知道了。也
幸喜饮酒夜游,这种生活才使他写出了不朽的杰作,也有诗,也有散文。他那篇牛
肉与酒一篇小文,记的就是一件异乎寻常的荒唐夜游行径。
今日与数客饮酒而纯臣适至。秋热未已而酒白色,此何等酒也?入腹无脏,任
见大王。既与纯臣饮,无以依,西邻耕牛适病足,乃以为肉。饮既醉,遂从东坡之
东,直出春草亭而归。时已三更矣。
当代有一个人说春草亭位于城外,由此篇文字足以证明苏东坡喝私酒,杀耕牛,
在城门已关闭之后,乃醉醺醺爬过城墙而回。“难道纯臣也是个荒唐鬼?”
又一次夜游,他可把太守吓坏了。他在江上一个小舟中喝酒,夜晚的天空极美,
他一时兴起,唱词一首道: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毅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第二天,谣传苏东坡曾到过江边,写了这首告别词,已经顺流而下逃走了。这
谣言传到太守耳朵里,他大惊,因为他有职责监视苏东坡不得越出他的县境。他立
刻出去,结果发现苏东坡尚卧床未起,鼾声如雷,仍在酣睡。这谣也传到了京都,
甚至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次年,发生了一个更严重的谣言。苏东坡过去就在胳膊上患有风湿,后来右眼
也受了影响,有几个月他闭门不出,谁也没见到他。那时,散文大家曾巩在另一省
死亡,这时,又一个谣言传开,说苏东坡也在同一天去世,二人一同玉楼赴召,同
返天延了。皇帝听说,向一位大臣询问,那大臣是苏东坡的亲戚。他回奏说也曾听
到此一消息,但不知是否可靠。那时皇帝正要吃午饭,却无口味吃,叹了口气说:
“难得再有此等人才。”于是离桌而去。这消息也传到范镇耳朵里,他哭得很伤心,
吩咐家人去送丧礼。随后一想,应当派人到黄州打听清楚才好。一打听才发现传闻
失实,都起因于苏东坡数月闭门不出的缘故。苏东坡给范镇的回信里说:“平生所
得毁誉,皆此类也。”
苏东坡这种解脱自由的生活,引起他精神上的变化,这种变化遂表现在他的写
作上。他讽刺的苛酷,笔锋的尖锐,以及紧张与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现的,
则是一种光辉温暖、亲切宽和的诙谐,醇甜而成熟,透彻而深入。倘若哲学有何用
处,就是能使人自我嘲笑。在动物之中,据我所知,只有人猿能笑,不过即使我们
承认此一说法,但我信而不疑的是,只有人能嘲笑自己。我不知道我们能否称此种
笑为神性的笑。倘若希腊奥林匹亚圣山的神也犯人所犯的错误,也有人具有的弱点,
他们一定常常自我嘲笑吧。但是基督教的神与天使,则绝不会如此,因为他们太完
美了。我想,若把自我嘲笑这种能力称之为沦落的人类唯一自救的美德,该不是溢
美之词吧。
在苏东坡完全松弛下来而精神安然自在之时,他所写的随笔杂记,就具有此种
醇甜的诙谐美。他开始在他的随笔里写很多漫谈偶记,既无道德目的,又乏使命作
用,但却成了最为人喜爱的作品。他写了一篇文字,说自己的贫穷,又说到他门人
的贫穷。他说:“马梦得与余同岁月生,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
得为穷之冠。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另有一篇随笔,是两个乞丐的故
事:
有二措大相与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尔。他日得志,当吃饱饭后
便睡,睡了又吃饭。”另一则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又吃,何暇复睡耶?”
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幸福都是一种秘密。但是凭苏东坡的作品而研究其内在
的本性,藉此以窥探他那幸福的秘密,便不是难事了。苏东坡这位天纵大才,所给
予这个世界者多,而所取自这个世界者少,他不管身在何处,总是把稍纵即逝的诗
的感受,赋予不朽的艺术形式,而使之长留人间,在这方面,他丰裕了我们每个人
的生活。他现在所过的流浪汉式的生活,我们很难看做是一种惩处,或是官方的监
禁。他享受这种生活时,他给天下写出了四篇他笔下最精的作品。一首词《赤壁怀
古》,调寄《浪淘沙》,也以《大江东去》著称;两篇月夜泛舟的《前后赤壁赋》;
一篇《承天寺夜游》。单以能写出这些绝世妙文,仇家因羡生妒,把他关入监狱也
不无道理。赤壁夜游是用赋体写的,也可以说是描写性的散文诗,有固定的节奏与
较为宽泛的音韵。苏东坡完全是运用语调和气氛。这两篇赋之出名不无缘故,绝非
别人的文章可比,因为只用寥寥数百字,就把人在宇宙中之渺小的感觉道出,同时
把人在这个红尘生活里可享受的大自然丰厚的赐与表明。在这两篇赋里,即便不押
韵,即便只凭文字巧妙的运用,诗人已经确立了一种情调,不管以前已然读过十遍
百遍,对读者还会产生催眠的作用。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现得正像中国的山水
画。在山水画里,山水的细微处不易看出,因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这时两个
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闪亮的江流上的小舟里。由那一刹那起,读者就失落在那
种气氛中了。
苏东坡正和同乡道人杨世昌享受夜景,那是七月十六仲夏之夜。清风在江面上
缓缓吹来,水面平静无波。东坡与朋友慢慢喝酒吟诗。不久,明月一轮出现于东山
之上,徘徊于北斗星与天牛星之间。白雾笼罩江面,水光与雾气相接。二人坐在小
舟中,漂浮于白茫茫的江面之上,只觉得人如天上坐,船在雾中行,任其漂流,随
意所之。二人开始歌唱,手拍船舷为节拍。唱出了:
桂掉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东坡的朋友善吹萧,开始吹起来,东坡哼着歌唱,萧声奇悲,如怨如慕,如泣
如诉,余音袅袅,细若游丝,最后消失于空气之中。另一个船上的寡妇竟闻之而泣,
水中的鱼也为之感动。
苏东坡也为萧声所动,问朋友何以萧声如此之悲。朋友告诉他:“你还记得在
赤壁发生的往事吧?”一千年以前,一场水战在此爆发,决定了三国蜀魏吴的命运。
难道苏东坡不能想象曹操的战船,真是帆墙如林,自江陵顺流而下吗?曹操也是个
诗人。难道东坡不记得曹操夜间作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诗句吗?朋友又向
东坡说:“这些英雄,而今安在?今天晚上,你我无拘束,驾一叶之扁舟,一杯在
手,享此一时之乐。我们不啻宇宙中的一蚊蝇,沧海中的一砂砾。人生在瞬息之间,
即化为虚幻,还不如江流之无尽,时光之无穷。我真愿挟飞仙而邀游于太虚之中,
飞到月宫而长生不返。我知道这些只是梦想,从无实现之望,所以不觉萧声吹来,
便如此之悲了。”
苏东坡安慰朋友说:“你看水和月!水不断流去,可是水还依然在此;月亮或
圆或缺,但是月亮依然如故。你若看宇宙之中发生的变化,没有经久不变的,何曾
有刹那间的停留?可是你若从宇宙中不变化的方面看,万物和我们人都是长久不朽
的。你又何必羡慕这江水呢?再者,宇宙之中,物各有主,把不属于我们的据为己
有,又有何用?只有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是供人人享受的。凭我们的生命和
血肉之躯,耳听到而成声,目看到而成色——这些无限的宝贝,取之不尽,用之不
竭,造物无私,一切供人享受,分文不费,分文不取。”
听了这一番话,朋友也欣然欢笑。二人洗净杯盘,继续吃喝。后来,不待收拾
桌子,便躺下睡去,不知东方已经露出了曙光。
三个月以后,苏东坡又写了一篇《后赤壁赋》。还是月明之夜,苏东坡和两个
朋友自雪堂漫步走向临皋亭。路上经过黄泥板。地有白霜,树无青叶。人影在地,
明月在天。几个朋友十分快乐,开始吟唱,一人一节。不久,一个人说:“月白风
清,如何度此良夜,方为不虚?我们好友相聚,竟没有酒菜,岂非美中不足?”其
中一人说:“今天傍晚,我捕到几条鱼,巨口细鳞,好像松江的鲈鱼,可是哪儿去
弄酒呢?”苏东坡决定回去央求妻子给他们点儿酒,做酒总是妻子见长的事。他们
真是喜出望外,因为妻子说家里有几坛子酒,收藏已久,就是为了随时喝好方便。
几个朋友于是携着酒和鱼,又到赤壁之下泛舟夜游去了。江水落了很多,好多巨大
的岩石都在水面露出,而赤壁尤其显得在水面之上,岸然高耸。不过几个月的工夫,
风光已大为不同,几乎不能辨认了。在夜色美妙的魁力下,苏东坡要朋友和他一同
攀登到赤壁之上,但是朋友不肯,苏东坡一个人爬上去。他把衣裳塞起来,在灌丛
荆棘之中,寻路上去,他一直爬到最高处,他知道那里住着两个苍鹰。他立在巨大
的岩石上,向深夜大声吼啸,四周小谷有声相应答,他一时都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
忽然不知何故,竟感悲从中来,觉得不能在那儿停留过久。他下去,又回到舟中,
解开缆绳,任凭小舟顺流漂动。
时将半夜,四周一片寂静。两个仙鹤,孤零零的,自东方飞来,伸展着雪白的
翅膀,仿佛仙人的白袍飘动。两只鹤长鸣几声,在船上掠过,一直往西飞去,苏东
坡心里纳闷,不知主有何事发生。不久大家回家去。苏东坡上床就寝,得了一梦。
梦里看见两个道士,身披羽衣,状若仙人。那个人认得苏东坡,问他赤壁之游是否
很快乐。东坡请问姓名,二人不答。东坡说:“我明白了。今天晚上我看见你们俩
从我头上飞过去了!”两个道士微微一笑。东坡便从梦中醒来。他开窗外望,一无
所见,外面街道上只有一片寂寥而已。
苏东坡怎样确立一种气氛,由上面可以看出,他是暗示另外一个境界,一个道
家的神仙境界,两只仙鹤自然是沿用已久的道家象征。他表示自己不知置身何处,
便引起读者迷离倘眈之感。根据中国人的信念,现在的人生,只是在人间瞬息的存
在,自己纵然不知道,但是很可能前生是神仙,下一辈子也会再度是神仙。
大约和写这两篇小赋同时,苏东坡又写了一篇短短的月下游记。一天夜里他不
能入睡,起来在承天寺月下漫步,承天寺离临皋亭很近。所记只是刹那间一点儿飘
忽之感而已。这篇游记现在已然成了散文名作,因其即兴偶感之美,颇为人所喜爱。
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一O 八三)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送至
承天寺寻张怀明。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符交横,盖竹
拍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这篇小品极短,但确是瞬息间快乐动人的描述,我们若认识苏东坡主张在写作
上,内容决定外在形式的道理,也就是说一个人作品的风格只是他精神的自然流露,
我们可以看出,若打算写出宁静欣悦,必须先有此宁静欣悦的心境。他究竟怎样陶
冶出此种恬适的心境呢?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章 瑜珈与炼丹
苏东坡曾经说:“未有天君不严而能圆通觉悟者。”解脱、或佛道,皆始于此
心的自律。人在能获得心的宁静之前(心情宁静便是佛学上之所谓解脱),必须克
服恐惧、恼怒、忧愁等感情。在黄州那一段日子,苏东坡开始钻研佛道,以后的作
品也就染上了佛道思想的色彩。他潜心研求灵魂的奥秘。他问自己,人如何才能得
到心情的宁静?有印度的瑜珈术,有道家的神秘修炼法,为人提供精确的心灵控制
法,保证可以达到情绪的稳定,促进身体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