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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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是够让他睡个午觉的工夫,用以表示不悦之意。二人的龈龋不和,后来竟闹到陈
太守向京师上公文,陈明苏东坡的抗命情形。
苏东坡的报复机会不久到来。陈太守在太守公馆里建造了一座“凌虚台”,以
便公务之暇,登台观望四野景物之胜。不知何故,陈太守吩咐苏东坡写一篇文字,
预备刻在凌虚台的石碑上,作为兴建此台的纪念。这个诱惑对年轻多才的苏东坡,
是欲拒不能了:他必得藉此机会来玩笑一番。作文章刻石留念,自然是为传之久远,
必须庄重典雅,甚至富有诗情画意方为得体。显然是他不得直接攻击陈太守,但是
知道向老头子放支玩笑的小箭,总无伤于人,亦无害于己。今天我们还可以读到那
篇《凌虚台记》:
台于南山之下,宜起居饮食与山接也。……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
太守陈公杖屡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
其身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高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
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日,是宜名
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就复于公日,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
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缓,狐险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
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
则秦穆之祈年第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
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
欲其求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
较?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钦?而或者欲以夸世而
自足,刚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倘若苏东坡年龄再大些,文字之间的语调儿会更温和些,讽刺的箭也许隐藏得
更巧妙些。这篇记叙文,本为庆祝而作,却在沉静中沉思其将来坍塌毁坏之状,并
含有太守不知所住之城外有山之讽刺,在中国志记文中尚属罕见。但是陈太守这个
老头子确实肚量够大,竟不以为什。这一次他对此文一字未予更动,照原作刻在石
碑上。
由此可见,陈太守为人心地并不坏。在二人分手之后,东坡也看出此种情形,
因而有修好之举。成了名的作家常有的应酬,就是应子侄辈之请为其先人写墓志铭。
墓志文字必须赞美亡故者,但多为陈词滥调,而且言不由衷,故无文学价值。写此
等文字古人每称之为馅媚死者,但是此等事仍为作家极难避免之社交应酬。在这一
方面,苏东坡自己应有极严格的规定,而且确实做到了。他绝不写一篇此种文章,
即使王公贵人相求,也是不写。在他一生之中,他只写了七篇墓志铭,皆有特别的
理由,他的确有话要说才写的。几年之后,他也为陈太守写了一篇。除去他为司马
光写的那篇之外,这篇算是最长的。因为东坡和那位陈太守,最后彼此都向对方十
分敬仰。
陈太守的儿子陈糙,后来成了苏东坡毕生的友人,此子不可不在此一提。陈糙
喜欢饮酒骑马,击剑打猎,并且慷慨大度,挥金如土。一天,陈糙正在山中骑马打
猎,有两个兵卒相随。他前面忽然有一只喜鹊飞起,他的随员没有将此喜鹊击落。
这位年轻的猎人咒骂了一声,他从丛林中隐藏处一马冲出,哑的一箭射去,喜鹊应
声落地。这个青年的脸上,似乎有什么特别之处吸引住苏东坡。后来有人传言,说
陈糙的父亲在他处做官之时曾有纳贿之事,被判处死刑。传闻是这样,苏东坡正要
遭受贬谪之时,陈糙正隐居在黄州,苏东坡的仇人想起苏东坡当年与陈糙的父亲交
恶,就把他贬谪到黄州来,好使陈糙对付苏东坡。也许陈糙要为父报仇,这样苏东
坡的敌人就可以借刀杀人了。但是事实上,苏东坡与陈糙父亲之死毫无关系,陈糙
反成了苏东坡谪居黄州期间最好的朋友。
苏东坡又遇见了一位“朋友”——章停,章停命定是苏东坡后半生宦途上的克
星。章停后来成了一个极为狠毒的政客,现在官居太守之职,所治县分距此不远,
也在湖北省境。我们手下没有资料可以证明是否苏夫人曾经警告过丈夫要提防章停,
但是章停确是富有才华,豪爽大方,正是苏东坡所喜爱的那一等人。苏东坡曾经预
测过章停的前途,这个故事是人常说起的。是在往芦关旅行的途中,苏章二人进入
深山,再往前就到黑水谷了,这时来到一条深涧边,上面架着一条窄木板,下面距
有百尺光景,有深流滚翻倾泻,两侧巨石陡峭。章停是极有勇气之人,向苏东坡提
出从木板上走过去,在对面岩石的峭壁上题一行字,一般游客是常在名胜之地题词
的。苏东坡不肯过去,章停以无动于衷的定力,独自走过那条深涧。然后把长袍塞
在腰间,抓住一根悬挂的绳索,坠下悬崖,到对面小溪的岸上,在岩石上题了“苏
武章停游此”六个大字。随后又轻松自如若无其事般由独木桥上走回来。苏东坡用
手拍了拍他这位朋友的肩膀说:“终有一天你会杀人的。”章停间:“为什么?”
苏东坡回答说:“敢于玩弄自己性命的人自然敢取别人的性命。”苏东坡的预测是
否可靠,且看后文分解。
仁宗驾崩后,苏东坡受命督察自陕西西部山中运输木材供修建陵寝之用的工事,
这时他又忙碌了一阵子, 此外平时他并不十分快乐。 他颇为想家。仁宗嘉佑八年
(一0 六三)他写信向子由说:
始者学书判,近亦如问回。但知今当为,敢问向所由。士方其未得,唯以不得
忧,既得又忧失,此心浩难收。譬如倦行客,中路逢清流。尘埃虽未脱,暂想得一
漱。我欲走南涧,春禽始嘤哟,鞍掌久不决,尔来已祖秋。桥山日月迫,府县烦差
抽。王事谁敢想,民劳吏宜羞。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对之食不饱,余事更送
求。幼劳幸已过,朽钝不任馊。秋风迫吹帽,西阜可纵游。聊为一日乐,慰此百日
愁。
仁宗嘉佑九年(一O 六四)他解除官职,内兄自四川来与同居,次年正月,举
家迁返京都。当时,凡地方官做官三年之后,朝廷就要考察他政绩如何,叫做“磨
勘”。依据察考的结果,再经推荐,另授新职。东坡既然回京,子由获得了自由,
不久就外放到北方的大名府去做官,当时大名府也叫“北京”,在今日的北京南方
一百里。
新主英宗,早闻苏东坡的名气,要破格拔擢,任以翰林之职,为皇帝司草诏等
事。宰相韩倚反对,建议皇帝,为苏东坡计,应俟其才干老练,不宜于突然予以如
此高位。皇帝又称拟授命他掌管宫中公务之记载。宰相又提出反对,说此一职位与
“制诏”性质相近。他推荐苏东坡到文化教育部门去任职,并且苏东坡要经过此等
职位所需之正常考试。皇帝说:“在不知一人之才干时,方予以考试。现在为何要
考苏东坡?”但是终于按照宰相的意见,苏东坡依法考试,他考试及格,于是在史
馆任职。在史馆任职的官员,要轮流在宫中图书馆工作,而苏东坡正以有此良机饱
读珍本书籍、名人手稿、名家绘画为乐。
那年五月,苏东坡的妻子以二十六岁之年病逝,遗有一子,年方六岁。苏洵对
东坡说:“汝妻嫁后随汝至今,未及见汝有成,共享安乐。汝当于汝母坟莹旁葬之。”
在妻死后的第十周年,苏东坡写了两首词以寄情思,两首小词颇离奇凄艳,其令人
迷惘的音乐之美,可惜今日不能唱出了。其词如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岗。
妻子死后,次年四月老父病逝,时为英宗治平三年(一O 六六)。苏洵已完成
了《大常因革礼》一百卷。自然如一般预料,兄弟二人立即辞去官职,经过迢迢的
旱路水路,把父亲和东坡妻子的灵枢运回四川眉州故里,在祖莹埋葬。朋友们纷纷
馈送葬仪。
运送灵枢,他们必须雇船自安徽走水路,然后再顺长江逆流而上。两兄弟不惜
多费时日,用以满足沿途畅游之愿,所以到次年四月才安抵故里。父亲的坟墓早在
父亲自己营建之下完成,只要将父亲灵枢安放在母亲墓穴之旁,便算完事。不过苏
东坡好大喜功,他在山上种了三千棵松树,希望将来长成一带松林。
现在又要过一段蛰居的生活。要到两年零三个月才居丧期满(神宗熙宁元年七
月,一0 六八)。在他们回京之前,必须做两件事。苏东坡要师法父亲为纪念母亲
而立两尊佛像的往例,必须立一座庙,以纪念父亲。在庙内,他悬有父亲遗像,另
外四张极宝贵的吴道子画的四张佛像,是他在凤翔时物色到的。庙的建造费要白银
一千两,苏氏兄弟共出一半,其余由和尚筹募。
居丧期满后,苏东坡要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续弦。新娘是前妻的堂妹,王杰
的女儿。十年前,为母亲的丧礼,苏东坡曾经返里奔丧,常到妻家青神去。润之当
年只有十岁或是十一岁,多次在她家看见东坡。在大家一同出外游玩野餐之时,她
看见东坡那么年轻就在科举考试中得了魁元,心里惊奇赞赏。现在她是二十岁的小
姐了,因为东坡父母双亡,他自然可凭自己的意思择偶,而觉得她正合心意。这件
婚事大概要归功于润之哥哥的张罗,因为他已经对东坡感情很深厚。润之因为比丈
夫小十一岁,早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似乎是什么事都听从丈夫的心愿。她一
直无法教丈夫节省花费,一直到他在世最后那些年。她不如前妻能干,秉性也比较
柔和,遇事顺随,容易满足。在丈夫生活最活跃的那些年,她一直与他相伴,抚养
堂姐的遗孤和自己的儿子,在丈夫宦海浮沉的生活里,一直和丈夫同甘共苦。男人
一生在心思和精神上有那么奇特难言的惊险变化,所以女人只要聪明解事,规矩正
常,由她身上时时使男人联想到美丽、健康、善良,也就足够了。男人的头脑会驰
骋于诸多方面,凝注新的事物情况,为千千万万的念头想法而难得清闲,时而欣喜
雀跃,时而有隐忧剧痛,因此觉得女人的宁静稳定,反倒能使人生在滔滔岁月之中
进展运行而不息,感到纳闷难解。
在神宗熙宁元年(一 O六八)腊月,在把照顾父母的坟莹等事交托给堂兄子安
和一个邻人杨某之后,苏氏兄弟乃携眷自陆路返回京都。此后兄弟二人谁也没再返
归乡里,因为抵达京都之后,二人都卷入政坛的漩涡之中。后来虽然宦游四方,但
迄未得返里一行。
第七章 王安石变法
苏氏兄弟在神宗熙宁二年(一O 六九)到达京师。从那年起,中国则在政潮汹
涌中卷入新社会的实验里,而此一政治波浪所引起的冲击震荡不绝,直到宋朝灭亡
而后已。这是中国最后一次的国家资本主义的实验,绝不是第一次。在中国四千年
的历史上,有四次变法,结果都归于惨败。最成功的一次是法家商鞅的法西斯极权
主义,因为商鞅的学说由秦始皇——万里长城的筑造人,认真的实行出来。这个早
期法西斯学说有二大特色,一为崇武,一为重农,但是这两项仍是合而为一的,因
为商鞅坚信有勤苦之农民乃有勇武之精兵,中产阶级的商人贸易者,应当力予制压。
但是,尽人皆知,那个威力强大的军事组织,依照此一学说已经建立,随后发展起
来,且已使秦朝的专政之君统一了全中国,正当这样的政治学说要应用于全中国之
时,一个庞大无比的帝国,真是出人意料,竟在数年之内崩溃了。
另外有两次激进的改革,一次是汉武帝时,一次是在王莽当政时。第一次是按
照桑弘羊的国家资本财政论,虽然战争绵延,国库赖以增富,但是终以几乎招致叛
乱而废止。第二次则因王莽被推翻而新政亦成泡影。所以,如今王安石变法成为第
四次失败,固不足为奇。但是在此四次新的实验之中,每一次都是由一个具有创新
力的思想家的观点出发,其人宁愿把过去全予屏弃,凭其信念与决心,全力以赴。
王安石对商鞅极为钦佩,曾经写过一首诗吁请大家对他当有正确的了解,此一事颇
具重要意味。同时,我们必须注意,凡有极权主义提出来,不论古时或现代,基本
上的呼声, 都是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 在历史上,多少政治上的罪恶都是假借
“人民”的名义而犯下的,现代的读者自然不难明白。
王安石是个怪人,思想人品都异乎寻常。学生时代很勤勉,除去语言学极糟糕
之外,还算得上是个好学者,当然是宋朝一个主要的诗人。不幸的是,徒有基督救
世之心,而无圆通机智处人治事之术,除去与他自己本人之外,与天下人无可以相
处。毫无疑问,他又是一个不实际的理想主义者。倘若我们说理想主义者是指的不
注意自己的饮食和仪表的人,王安石正好就是这等人。王安石的衣裳肮脏,须发纷
乱,仪表邋遢,他是以此等恶习为众所周知的。苏洵在《辩奸论》那篇文章里刻画
王安石说:“衣臣虏之衣,食犬惫之食。”又说他“囚首丧面而谈诗书。”王安石
是否喜欢以这样特点异乎常人,我们无从知道,但是一个人把精力完全倾注在内在
的思想上,自然会忽略了他的外表,这话倒不难相信。有一个故事流传下来,说他
从来不换他的长袍。一天,几个朋友同他到一个寺院里的澡堂会。在他由浴池出来
之前,朋友们特意偷偷的留在外头一件干净的长袍,用以测验他是否知道衣裳已经
被换了。王安石洗完出来,把那件新袍子穿上,朋友动了手脚,他完全不知道。不
管怎么样,他总是身上穿了件衣裳就行了。
又有一天,朋友们告诉王安石的胖太太,说她丈夫爱吃鹿肉丝。
胖太太大感意外,她说:“我不相信。他向来不注意吃什么。他怎么会突然爱
吃鹿肉丝了呢?你们怎么会这样想?”
大家说:“在吃饭时他不吃别的盘子里的菜,只把那盘鹿肉丝吃光了,所以我
们才知道。”
太太问:“你们把鹿肉丝摆在了什么地方?”
大家说:“摆在他正前面。”
太太明白了,向众人说:“我告诉你们。明天你们把别的菜摆在他前面,看会
怎么样?”
朋友们第二天把菜的位置调换了,把鹿肉丝放得离他最远,大家留意他吃什么。
王安石开始吃靠近他的菜,桌子上照常摆了鹿肉,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还有一个故事说王安石在扬州太守幕府时,他彻夜读书。那时的太守是韩琦,
他后来做了宰相。王安石总是苦读通宵,天将黎明之时才在椅子中打吨。等睡醒时,
已然晚了,来不及洗脸梳头发,便连忙跑到办公室上班。韩琦一看他那副样子,以
为他彻夜纵情声色,就向他劝导几句。
韩琦说:“老弟,我劝你趁着年轻,多用功念点儿书吧。”
王安石立在那儿未做分辩。在去职之时,他告诉朋友说韩琦不赏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