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桐野夏生-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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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竹说了一句,而后叼着烟,长时间盯着坐在面前的安娜的脸。尽管盯着安娜,他的沼泽中仍然是一潭死水,没有感叹,没有沮丧,不见任何颜色。不过,他的声音低沉,优雅悦耳。安娜真想再听一听那声音。
安娜看到佐竹叼起了烟,按店里传授的,拿起打火机,想给他点着,否则会被认为是没有眼色的女孩。因为慌张,打火机在安娜手中跳了一下,差一点掉到地上。看到这,佐竹的表情缓和下来。
“不要慌。”
“对不起。”
“有二十岁吧?”
“是的。”安娜上个月刚在日本过了生日。
“这衣服是你自己买的?”
“不。”安娜摇头。她穿着住在同一公寓的同伴给的鲜红色的低档裙子,“别人送的。”
“我想也是,大小不合适嘛。”
“那你给我买。”这话安娜还说不出口,只是尴尬地露出含糊的微笑。她根本想不到佐竹脑子里正把她当作纸做的试衣偶人,给她套上各种衣服,欣赏着。
“不知穿什么衣服好。”
“安娜穿什么都好看。”
幼稚的客人会把心中想的事立刻脱口而出。不过连年轻的安娜都知道佐竹不会那样。
沉默了一会儿,佐竹边吸烟边问:“已经打量过我的脸了,认为我是干什么的?”
“是公司职员?”
“不是。”佐竹认真地摇头。
“那么是无赖吗?”
佐竹第一次轻笑起来,露出坚硬的大牙。
“虽然也不干好事,可不是无赖。我是女衒。 ”
“女衒?女衒是干什么的?”
佐竹从内兜掏出名贵的圆珠笔,在纸巾上写下“女衒”两个小字。安娜读完,皱起眉头。
“卖女人的行当。”
“卖给谁?”
“卖给想要那个女人的男人。”
是拉皮条吗?对佐竹过于率直的话,安娜感到心慌,沉默不语。于是,佐竹盯着安娜抓纸巾的指尖问:“安娜小姐喜欢男人吗?”
安娜歪着头。
“如果是出色的男人,就喜欢。”
“怎样才算出色呢?”
“成龙。香港演员。”
“如果他喜欢安娜,希望我把你卖给他吗?”
安娜沉思后回答,“可以。不过,那绝对不可能。我可没那么漂亮。”
佐竹马上否定说:“不,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撒谎。”安娜笑了,还是不信。因为在这个店里她也排不到前十名。
“我从不撒谎。”
“可是……”
“没有自信是吗?到我的店里来的话,就能够成为你所期望的更漂亮、更出色的女人。”
“可那不是卖淫吗?”安娜撅着嘴。
“不,那是开玩笑。我经营俱乐部。”
不过,如果是俱乐部,跟目前做的事没有什么区别。。对在日本持续打一种工感到空虚的安娜低下了头。佐竹一边看安娜,一边用长度很匀称的手指玩弄冰块开始融化的白兰地杯壁上形成的水珠。佐竹的手指摸过的地方,水珠就落下来,把茶托染黑。酒一点也没少,安娜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佐竹就是为了进行这个动作而放下杯子的吗?
“你讨厌这种工作吗?”
“不是。不过……”
安娜怯生生地回答,瞅了一眼在楼层上发号施令的女老板。佐竹跟踪着那视线。
“犹豫不决吧?你来不是为了挣钱吗?能挣钱就行。你身上惊人的才能还在沉睡。”
“才能?”
“嗯。漂亮就是才能,跟作家和画家的才能一样,那不是任何人都能拥有的,那是天分。作家和画家是天分加努力才成功的,因此你也必须提高你的工作能力。
那才是安娜小姐应该做的事,也就是说,当女艺术家。我是这样想的。而你却在耍懒哟,安娜小姐。”
听着这样的话,安娜几乎陶醉于温柔的声音里。很快,安娜严肃地抬起脸,因为她感到,佐竹说好话是想把她挖到自己店里。正因为如此,更得警惕,安娜提高了戒备心。佐竹好像看透了安娜的心思,笑了,随着深深的叹息,吐出一句:“真可惜了。”
“不过,我可没有什么能力。”
“你有。你不想改变人生吗?”
“怎么不想呢?可是……”
“如果想,就有能看到的东西。”
“能看到什么?”
“自己的命运。”
“什么是命运?”
“因为人总有不能如愿以偿的东西,那就是命运。”
佐竹认真地说。可能是小费,他递给安娜叠得很齐整的一万日元。安娜察觉到佐竹说这话时眼里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安娜在接钱的时候,慌忙伏下眼帘。因为她感到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谢谢您。”
“再见。”
说过这话,佐竹就好像对安娜失去了兴趣,把脸转到别处,冲经理做手势让再叫一个来。陪完了佐竹的安娜马上又被支使去照顾别的客人,她显得无精打采。
因为没给佐竹一个满意的答复,安娜想,他一定很失望吧?
“到我店里会更漂亮”,安娜对说这话的佐竹产生了托付心理。如果佐竹说的是实话,真想看一看自己的命运。自己是不是坐失了改变人生的良机呢?安娜很后悔。
回到公寓,打开佐竹给的一万日元,里面写着“美香”的店名和电话号码。
对跳槽过来的安娜,佐竹教给她很多东西。
在客人面前要装作不大会日语,默不作声才让日本男性感到好控制。并且要积极地进行笔谈,汉字写得漂亮会被认为书法好,会让他们佩服,因为男人喜欢头脑好而态度谦恭的女人。接下来要对客人讲自己正在上学,是为了挣零花钱而打工,说到底自己还是个学生。即使男人明白那是撒谎,也会产生经济优越的错觉,因疼爱而肯出钱。不能忘了,要若无其事地说出自己是来自上海,是大家闺秀,这样会使男人更放心。从男人喜欢的化妆方法到服装的选择方法,佐竹时刻不离地指导安娜。
这就是日本男人,跟认为女人理应自食其力的上海男人们大相径庭。虽然明白却心存疑惑的安娜,干脆把佐竹教的东西作为工作技术,这样一想很快就掌握了。因为意识到不是自身变成了这样的女人,而是作为职业来表演,说到底是为了挣钱。这一定就是对得起父母的“商业成果”。并且安娜确有佐竹所说的才能,越表演,安娜的美色越具有多重的迷人光环。佐竹的眼力确实非同一般。
安娜不久就成了“美香”的头号女招待。有了人缘就有了自信,有了自信就有了在这条道上生活下去的思想准备。安娜终于能够把野猫永远地赶走了。
安娜开始管佐竹叫大哥了。佐竹也投桃报李,对安娜呵护备至,毫不掩饰对她的疼爱。那时,安娜曾把佐竹不像对别的女孩那样给她介绍客人,认为是喜爱自己的证据。或许是读懂了她的心思,佐竹打电话说想给她介绍客人。
“给安娜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男人。”
“什么样的人?”
“有钱,还很温柔。行吧?”
那个男人当然不是成龙,既不潇洒也不年轻,但有的是钱。每次见面都给安娜一百万,要是见十次就是一千万,一年单这些就足够了。如果一直交往下去,安娜什么时候也一定会成为亿万富婆吧?当储蓄额超过预定目标时,安娜就把成龙忘到了九霄云外。
取代潇洒的影星潜入安娜心中的是粗犷的佐竹。安娜想进人那个沼泽,看一看底下栖息的生物。不,她是要亲手捕捉,就跟狩猎似的。安娜的心焦躁、亢奋,第一次见面那天,在说“人总有不能如愿以偿的东西,那就是命运”这句话时的佐竹的沼泽中,自己快速窥视到的是什么东西?自己难道不能捕捉吗?因为自己对于佐竹来说,是特别的女人。
一旦想了解佐竹,安娜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获知佐竹的一切,因为佐竹谨慎地掩藏着自己。
佐竹不让任何人看他的房间。据陈经理说他偶然看到一个酷似佐竹的人,是在西新宿的一个旧二层公寓的前面。在那儿,陈看到的不是身着名牌服装的佐竹,而是一个穿着普通的不显眼服装的男人。那个男人穿着露膝的破裤子、露肘的毛衣,出来丢垃圾。看起来只是个劳累的上班族男人,看到散乱的垃圾,皱着眉开始打扫。陈对安娜说,当时很吃惊,同时也很恐怖。
“店主很有派头,即使不作声,也让人有依靠感。如果我看到的是真实的店主,反差也太大了。想到在店里的一举一动都是演戏,让人百思不解。为什么要演戏呢?为什么不能展现真正的自我呢?是不相信我们吗?如果不相信任何人,那就活不下去了。那岂不是也信不过自己?”
佐竹高深莫测,是一团谜。听到这话,员工们在害怕的同时,又被佐竹谨慎地不暴露自己深深地吸引。为什么?佐竹究竟是何等人物?大家各执己见。
但是,对陈所说的佐竹不相信他自己这一意见,安娜不赞成。安娜感到的,这是正处在恋爱中的年轻女性的忌妒。除了自己,佐竹还有心爱的女人。在那女人面前佐竹能毫不粉饰……
“大哥,你跟哪个女人住在一起?”
终于有一天安娜忍不住地问。佐竹吃惊地看着安娜,那一瞬间,竟呆住了。
安娜认为那是被说中心思时的逡巡,于是追问:“是谁?”
“别瞎说。”佐竹笑了,然后就跟店里的灯关闭时一样,沼泽里的光全消失了,“我没跟女人住过。”
“那佐竹哥讨厌女人吗?”
安娜听到没有谣传的女人,放了心,随后想到佐竹可能是同性恋者,又担心起来。
“喜欢着呢,最喜欢像安娜这样美丽可爱的女人,真像是让人难以置信的馈赠物似的。”
佐竹说着,抓过安娜细长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左手上,用右手抚摸着。安娜想,那动作就好像在确认工具是不是顺手,她感到佐竹所说的“喜欢”,只是男人对于女人的疼爱罢了。
“谁的馈赠?”
“是上天给男人的馈赠啊。”
“上天就没给女人馈赠吗?”
安娜说到了佐竹,但是,佐竹好像没听懂。
“怎么说呢,认为成龙那样的男人是上天给女人的馈赠就行了。怎么样?”
安娜还是纳闷儿。
“我觉着不对。”
不知为什么,女人总想触及男人的内心。当然徒有虚表的男人不在此列。想触及的灵魂只有一个,是跟自己的灵魂相呼应的。可是,佐竹所说的“可爱的女人”好像不具备灵魂,只是疼爱的对象而已。佐竹难道就不需要女人的灵魂吗?
如果那样,单是认为女人是可爱的,不是任何女人他都可以爱了吗?而对安娜来说,这个世上没人可以取代佐竹。安娜感到不满。
“那么,佐竹哥只要女人漂亮可爱就行了?”
“除此以外,男人还奢求什么?”
安娜不再问了。因为她凭直觉感到佐竹的心受过伤害,她想佐竹过去可能吃过女人的苦头。她的心中涌起幼稚的同情,甚至天真地想自己难道不能抚平佐竹的伤痕吗?
不过,去泳池的那天,安娜的幻想破灭了。
安娜看到佐竹听从自己的任性。一起来了泳池,最初感到很高兴。但是当自己受到那个男人诱惑时,佐竹的反应让她很失望,想不到他竟然跟通情达理的叔叔似的眯着眼看。安娜后悔地想:佐竹全然不懂自己的痴心。因此作为对佐竹的报复,自己把初次见面的男人领回自己的房间。那是很少的一点点报复心理作怪,可是,看来佐竹没把自己作为恋爱对象,却这样说:“找个男人玩玩也可以,但不要旷工,不要纠缠太长时间。”
安娜一生都不会忘记说这话的佐竹。佐竹只把自己当作“美香”的商品、男人的玩物。自己之所以受他青睐,是因为自己照他教的那样表演,是个通人性的玩偶。
那晚,安娜失眠了。她意识到一度消失的茶碗的裂痕再次出现了。第二天,更大的打击在等着安娜。
“安娜,老板因为比九点牌赌博被捕了。你由于歇班,还不知道吧?”
陈打来电话。
“被捕,什么意思?”
“被警察抓走了,还有国松和其他员工。据说今天临时停业。如果被警察盘问,要装作一无所知。”
陈说完,挂了电话。
安娜原打算见到佐竹后,问问他如何看待自己,甚至决定如果他的答复不满意就辞职。现在突然间无事可做,因此一大早就去了泳池,皮肤被晒得通红。
晚上,凝视被太阳晒得火烧火燎的皮肤,安娜不由得想起了昨天跟佐竹一起去泳池的事。自己认为佐竹真心当自己是商品,是不是有些无情?佐竹因为彼此年龄相差太大而犹豫,这也可能。作为证据,佐竹不是一直那么疼爱自己吗?自己不是被佐竹特别关照的女人吗?竟然不相信如此照顾自己、把自已包装到如此地步的佐竹,自己也太薄情了吧?安娜正直爽朗的性情这时占了上风,觉着愧对佐竹。如此一来,她突然怀念起佐竹。
第二天,被逮捕的娱乐广场员工们回来了。原以为佐竹马上也能被释放,却惟独他迟迟没回来,店也歇业一个多星期了。听说老板娘丽华前去探监,却接到佐竹提前放盂兰盆节假的指示。
安娜每天都去游泳,皮肤都被太阳晒得通红,变成光润的黄褐色。安娜的美貌更加艳光四射,擦肩而过的男人们都不禁频频回顾,在泳池有很多男人主动搭讪。安娜遗憾地想,佐竹一定会欣然接受自己的另一番美色,可惜他不在。
“安娜,我有话要跟你说,要紧的话。”
就在那夜,女老板丽华来到安娜的住处。
“什么事?”
“关于佐竹的事,好像他要被长时间拘留。”
丽华用普通话跟安娜交谈,生在台湾的丽华不会上海话。
“为什么?”
“这次逮捕他好像不是因为赌博。我也被调查取证了,似乎跟一起碎尸案有牵连。”
“什么碎尸案?”
安娜赶开烦人地盘桓在脚下的狗。丽华点上烟,察言观色地看着安娜。
“你不知道?三周前发现了一具被肢解的尸体。被杀的就是那个叫山本的客人。”
安娜惊愕了,“山本?那个叫山本的客人,纠缠我的那个?”
“就是。大家都很吃惊。”
“真不敢相信……”
山本总是指名要安娜,一刻也不离开。坐在面前就抓过安娜的手,醉了还企图把安娜压到沙发上。使安娜害怕的,不只是他的那个执拗劲,而是山本明显流露出的寂寞。如果是玩乐,可以陪陪他,而寂寞的男人就恕不奉陪了。正乐得看不到他,甚至忘了他的存在。
“警察还要来你这儿,最好早些搬家。”
丽华像是要对安娜花了很多钱的房子估价似的,一边环视一边说二“为什么?”
“警察怀疑因为山本太缠人,所以佐竹杀了他,还说是雇中国人碎的尸。”
“佐竹哥可不会那样做!”
“不过,在娱乐广场他揍过他。”
“这个我听说了。……不就这些吗?”
“不过,”丽华低声说,“佐竹杀过女人。”
安娜吃了一惊,嗓子很干燥,想咽唾沫,但是咽不下。
“而且不是普通杀法。我听说之后吓坏了。我想,要是听说过他干的事,店里的女孩子们都会辞职。”
“……怎么个杀法?”
安娜想起了佐竹的沼泽底下闪烁的怪光。
“是以前啊,佐竹给黑社会头子当保镖时的事。那人是附近有名的黑社会头子,据说已经死了。他靠贩卖毒品、拐骗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