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桐野夏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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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心口窝被一个什么坚硬的重物猛击了一下,一阵几乎失去知觉的巨痛袭来,使弥生当场晕倒。她感到呼吸困难,心口又闷又堵,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弥生说不出话来,不断呻吟,紧接着,弯曲成对虾似的脊背又被踢了一脚,她发出了凄惨的叫声。
“混帐东西!”
健司大吼一声。弥生斜眼看着他抚摸着右手走进浴室时,才知道丈夫是用右拳打的。弥生疼痛地呻吟着躺了一会儿。从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流水声。
弥生好容易才恢复了正常呼吸,用还紧握着那块海绵而弄得全是肥皂沫的手掀起T 恤衫,心口窝附近有一块明显的青黑色的斑。弥生感到仿佛这是健司和自己分手的标志似的,不由得长叹一声。这时,纸隔门拉开了,大儿子贵志提心吊胆地向这边看着。
“妈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摔了一下。没事的,快睡去吧。”
只能这样安抚孩子。贵志似乎明白了什么,默默地关上了拉门。弥生立刻就明白,他这是担心怕吵醒熟睡的弟弟。连孩子都有关心他人的爱心,而健司这个家伙是个什么东西?是这个。人变了呢?还是原本就是这样无情的人呢?
弥生用手摁住心口窝,勉强地坐到餐桌前,忍着疼痛,慢慢地调整呼吸。从浴室传来踢翻塑料桶的声音。连水桶也难逃厄运,弥生扑哧一笑。然后,用双手捂住了脸。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为什么会跟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的惨痛在痛苦地折磨着自己。
弥生突然发现,自己只穿着衬衣。于是,套上短袖衫,穿上工装裤。最近,因突然瘦了许多,裤子滑到腰骨,于是找了条腰带系上。
再过一会儿,就到了去工厂上班的时间。尽管不想去,但是,今晚如果不去,就会让雅子和师傅挂心。雅子这个人,谁的变化也难逃她的眼睛,这的确有些令人害怕。但是,无论有什么事情,都有一股驱使你想和她诉说的冲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雅子值得信赖,一旦有什么事,只有她可以依靠。弥生觉得像见到了一点希望似的,稍稍加快了动作。
门口有响声,是不是健司又回来了呢?瞬间,弥生感到很紧张。但是,没有进起居室的迹象。难道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偷偷溜进来了吗?弥生急忙向门口走去。
健司面向外面坐在地板上,肩膀无力地下垂,心不在焉地盯着门厅的地面。
上衣的背部有污迹。健司好像没发现弥生站在身后,一直低着头。一想起昨晚上的事,弥生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憎恨。
这样丧尽天良的人,永远不回家才好呢。再也不想见到这张脸,可是……
“是你呀……”健司回过头,“还没走哇。”
或许与打架有关,健司的嘴唇肿着,而且渗有血迹。但弥生仍一言不发,呆立不动。
弥生不知道如何才能抑制住这不断涌动的憎恨的波涛。然而,健司嘟囔了一句:“这究竟是为什么呀,你就不能偶尔对我温柔点吗?”
就在此时,弥生忍耐的弦断了。弥生以自己也意想不到的速度从腰中解下腰带,缠在健司的脖子上。
“喂!”健司大吃一惊,刚想转过头来,弥生从斜后方用力拉紧腰带。
健司想用手抓住腰带,但已经紧紧勒进脖颈,连手也插不进去了。弥生用醒悟的目光盯着健司,他惊恐万状,想挣开腰带。弥生越来越用力,向背后猛拉,健司的脖颈非常有趣地向后伸展。想挣开腰带,但已断念的手指徒劳地在空中挣扎。让他更痛苦些才好呢,这样的男人,绝对不想让他存在下去。弥生用力蹬着没穿袜子的左脚,用右脚把健司的肩膀抵向前方。健司的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蛙鸣似的声音。真是痛快极了。简直不可思议,自己的身体中哪来的如此狂暴的力气,并且,哪里潜藏着如此残忍的心肠?但是,弥生全身心感到如释千斤重负,确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健司已浑身瘫软,停止了挣扎。从膝盖以下平放在门厅的地面上,仍穿着鞋,上身丑态百出地靠在门框上,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还没完呢,还不能饶你。”
弥生继续勒紧腰带。以为就这样勒死他才出恶气,并非是此时弥生的本来想法。不想见健司这个男人,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她内心装的只有这些。
过了几分钟后,健司已纹丝不动。弥生摸了下仰面朝天躺着的健司的脖颈,已经没气了。裤子前面湿漉漉的,好像是失禁了。弥生笑道:“你就不能温柔些吗?”
此后,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长时间,听到雪儿柔弱的叫声,弥生才醒悟过来。
“怎么办呢?雪儿,把他勒死了。”
刚嘟囔了一句,白猫便发出悲鸣般的叫声。受其影响,弥生也低声地惨叫一声。自己做了一件难以挽回的事情。但是,弥生丝毫不后悔。这样做很好,只能这样做,弥生自己对自己不断地悄声说着。
弥生回到起居室,冷静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恰好十一点,很快就要到上班的时间了。弥生给雅子家挂了个电话。
“喂,我是香取。”
值得庆幸的是雅子本人接的。弥生深吸了口气说:“我,是山本呀。”
“啊!阿山呀。怎么了?今天你休息吗?”
“我正拿不定主意呢。”
“为什么?”雅子问话的口气中掺杂了发现了什么的感觉,“出什么事了吗?”
“是出事了。”弥生答道,下定决心承认说,“我呀,把他杀了。”
沉默了一会儿,雅子沉着地问:“这是真的吗?”
“真的,不骗你,刚刚勒死的。”
雅子又缄默了,这次时间较长,大约有二十秒钟。弥生明白,并不是因为吃惊,而是陷入沉思之中,其证据是她以比刚才更加冷静的口吻反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刹那间,弥生不明白雅子问的是什么意思,因而哑口无言。雅子继续间道:
“就是说,你能不能说说,今后你打算怎么办?我会帮你的。”
“我……我想就这样过下去。不过,孩子还这么小……”
弥生说着说着,热泪盈眶,好像预感到大祸临头似的。雅子打断弥生的话,说道:“我明白了。我马上去你家。不过,这件事有没有被人发现?”
“不知道。”回答后,弥生又想了想,发现钻到沙发底下的白猫,“只有猫。”
“是吗?”雅子面带微笑,口气非常柔和。
“总之,你要等我。”
“谢谢。”
弥生放下话筒,蹲在那里。膝头抵到胸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六 雅子挂上电话,眼前墙上挂历上的文字出现模糊的重影。因受刺激而眼晕,这还是首次。
昨晚,的确挂念弥生的情况。但自己不想介入他人的家事。然而,现在自己却要向弥生伸出援助之手。这样做真的值得吗?雅子扶着墙,等待着视力的恢复,回头向后瞧了一眼。
儿子伸树已经不见踪影。刚才他还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好像不知不觉地已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丈夫良树因晚上喝了酒,已早早就寝,不必担心谁会听到电话的内容。
在放心的同时,她开始考虑今后该怎么办。但是,已经没有那种悠闲的时间了。必须立即行动,雅子决心在车中好好思考。
雅子手握车钥匙,对二楼的伸树高声喊道:“我要上班去了。要注意防火。”
楼上毫无反响。最近,她发现伸树在自己不在家时,偷偷地喝酒抽烟。今后他打算怎么办,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雅子不能坐视不管自己的儿子,他没有任何理想与热情,即将迎来十七岁的夏天。
伸树刚进都立高中那年的春天,由于接受强加于自己的宴会票,参与贩卖,而受到勒令退学的处分。可能因为受到儆戒似的惩罚的刺激,从那以后,谁也不明白,怎样才能打开伸树的心房,他好像患上缄默症似的,总也不说话。大概连他本人也一定为紧闭的大门的坚硬而不知所措。雅子为此寻找过对策,现在惶恐的时期已经过去。每天伸树从不间断地去干泥瓦工的活,只要他愿意倒也相安无事。对孩子的要求,雅子抱有一种即使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也不能断绝母子关系的态度。
雅子站在门旁的小屋前,隔着三合板门,能听到丈夫轻轻的鼾声。从何时起丈夫在这间原本做储藏室用的朝北的小屋里住下的呢?雅子伫立在走廊,陷入沉思。两人分居是在搬到这里之前、雅子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这也并没感到不自然或者寂寞。如今,全家三口人已经习惯于在各自的房间独自生活。
良树就职于一家大型不动产企业的子公司,是家建设公司。只听名字好像是一流企业。但良树曾说其实相当不景气,职员对总公司抱有一种很强的劣等感。
因而,良树作为营销员如何开展工作呢?对此,雅子一无所知。甚至一提公司的事,良树就厌烦,一脸不高兴。雅子与年长两岁的良树是在高中时代相识的。良树的优点可以说是保持一种脱离世俗的高尚,即纯洁的灵魂。对于厌恶坑骗他人、
先下手为强等手段的良树来说,并不适合从事建设公司激烈的竟争业务。其证据是良树至今仍是一般职员,完全被排挤在升迁名单之外。对良树来说,肯定是有其难以与社会相处的苦衷吧。休班的日子,讨厌世俗、像神仙似的关在这间小屋的姿态与不说话的伸树没有什么两样。雅子发现这一点后,就不再随便数落他。
退学后不说话的儿子、对公司耿耿于怀的良树和因公司整编下岗而选择夜班的雅子,只有三口人的家庭与各自有一间寝室一样,各自背着自己的沉重包袱,孤独地面对现实。
良树对于不再于本行工作、而选择做盒饭工厂夜勤临时工的雅子,没发表任何意见。雅子认为良树并非没有魄力,而是主动放弃了竟争这一无为的行动,开始做自己的茧。这个茧雅子是不能进的。已经不触动自己身体的丈夫的手指在一个劲地修筑自己的要塞。只要雅子和伸树与世俗的社会一联系,良树就采取拒绝的态度,无形中伤害着雅子和伸树。
连自己家中的事都管不好,怎能去介入弥生家的事情呢?雅子边反问自己边打开薄薄的门,走出家门。她感到比昨天晚上凉爽得多,抬头仰望,一轮淡月隐现在夜空。雅子认为那是凶兆,而转移了视线。就在刚才,听说弥生杀死了丈夫,这不是千真万确的凶兆吗?
在小型停车门廊的停车线内,停放着花冠车。雅子从不能完全打开的车门的空隙灵巧地钻进车内,打开发动机,立刻开出住宅区。
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响彻在农田绵延的偏僻住宅区的上空。与其说人们因噪音大而发牢骚,倒不如说因探索深更半夜出车的理由而感到厌烦。
弥生的家紧挨着武藏村山盒饭工厂。在去平时停车的停车场之前,必须偷偷地先去弥生的家。雅子想起了与邦子的约定,即晚十一点半在停车场会合一起去工厂,也许今天会失约吧。如果被疑心重、敏感的邦子发现就糟了。
但是,尽管自己海阔天空地在想象,或许住在附近的人,已经知道山本家发生的事件,或许弥生已去向警察报案。或者,也可以认为一切都是弥生胡思乱想中虚构的故事。雅子心情焦躁,不由得踏上加速器。路旁树篱中盛开的桅子花的芳香从打开的车窗吹进来,瞬间就消失在夜霭中。和这一样,对弥生的同情心也云消雾散,她究竟要我帮什么忙呢?真是添麻烦,甚至这种念头都曾在头脑中一闪而过。见到弥生后再决定是否帮她吧。
雅子发现在通往弥生家的墙角,有一个白色人影,是个女人。雅子急忙刹车。
“雅子!”
一筹莫展的弥生喊了一声。她身穿短袖半开衿套衫和宽松的工装裤。夜色中,白色衬衫格外显眼,雅子为她的大意而暗自吃惊。
“你在干什么?”
“小猫跑了。”站在车旁的弥生眼含热泪,“孩子们非常喜爱它。然而,它看到了我的举动,因恐惧而逃跑了。”
雅子不作声地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弥生终于以警觉的眼神环视周围,搭在车窗上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目睹这一情景的瞬间,雅子决心帮助弥生摆脱困境。
雅子缓缓地开着车,从车窗向外仰望路边的楼房。平时,只要一过十一点,几乎所有家庭,只有寝室里露出微弱的灯光,万籁俱寂。今晚因凉爽,不少人家没开空调而开着窗户。必须注意不能发出声响,她发现穿着凉鞋的弥生咯噔咯噔地走过来。
离路边最远处是弥生租的平房,是十五年前租借的新建住宅。面积狭小,且很不方便,但房租却很高。所以,山本夫妇为了能离开这里正在拼命地储蓄。这一切都已前功尽弃。好像被什么引诱似的,人常会做蠢事。弥生是被唆使的呢还是弥生对被什么引诱而背叛了自己的丈夫报复呢?雅子思考着这些问题,悄悄地下了车,注视着自己的女友。
“喂,你可不要害怕啊。”
弥生突然躬身哈腰,打开房门。这并非是对自己所做所为而言的,而是她知道,一打开房门,雅子就能看到脑袋和身体无力松弛着的健司躺在那里的缘故。
健司的脖子上勒着一条咖啡色的皮带,舌头稍微伸出一点,半睁着眼睛。没有淤血,脸色苍白。
雅子事先已做好精神上受刺激的准备,所以,当亲眼目睹躺在身旁的尸体时心情格外平静。可能是因为未曾见过健司,她感到躺在这里的尸体,只不过是一位有着滑稽的、普通相貌的、不能活动的陌生人而已。然而,被公认为典型的贤妻良母的弥生会杀人这一事实,却难以令人接受。
“身上还热着呢。”
弥生用手触摸从卷起的裤脚露出的小腿。弥生的手像是要确认是否真死了似的。
“真的没气了吗?”
雅子边看边低声地问。
“你以为我撒谎吗?我是从不骗人的呀。”
与雅子的郁闷心情恰好相反,弥生却扑哧地笑了。不,并非是笑,或许只是撇了撇嘴唇。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真的不想自首吗?”
“不想!”弥生毅然地摇摇头,“也许我已变得很不正常,全然没有闯下大祸的想法。我想,这种人死了是他罪有应得。所以,自己曾想,权当在他回家之前,已经失踪了。”
雅子边沉思边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十一点二十分了,无论怎么晚,十一点四十五分以前必须进厂。
“最近有不少失踪不归的人。不过,你丈夫回家的时候有没有被人发现呢?”
“从车站到家门口几乎没有行人,我想没事。”
“若是在回家的路上,在什么地方打了个电话,此后就没音信了。”
“尽管如此,还是坚持说没回来过。”弥生执拗地说。
“对。无论警察问什么,你都能坚持到底说不知道吗?”
“能,你就放心吧。所以……”
弥生睁大眼睛点了点头。从这张秀美的脸上怎么也看不出她已三十四岁了。
这样一副可怜的容貌,或许谁也不会怀疑。但是,要想做得天衣无缝也并非容易。
雅子慎重地问:“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先把尸体藏在你的汽车后备厢里,然后……”
“然后?”
“明天,把他扔掉。”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雅子没加思索地同意了。
“明白了。那么,没时间了,咱两个抬走吧。”
“谢谢!我一定重谢你。”
“我不要钱。”
“为什么?那你为什么来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