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 雪融化后是春天-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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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坚持。叫护工,端来水,泡进中药。而后他将父亲的腿轻轻地放下来。
父亲的腿很干瘪,很轻;脚瘦长,第二根脚趾比大脚趾略长一些,这些以前他都不知道。将父亲的脚放进水中的时候,他眼泪又要漫出来。从来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我们挥霍了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我们的生命就这样在懊悔中一点点消散。
他轻柔地抚着,磨着,手穿过趾。抬头,看到父亲闭了眼,脸上一道温煦的光。
这一刻真的很美好。
然而,他不知道这就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面。
那个夜晚,父亲悄然离世。心脏方面的问题,走得很快。等大家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僵冷,只脸上有一个凝固的笑。慈和、婉转,大家都说他走得很快乐。
冯至鸣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快乐。
他真想知道他快不快乐。父亲要不快乐,他没法原谅自己。冰冻了十几年的亲情,一旦融化却也到了缘分的尽头。
在泪光中,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他想追出去的。但是天国和人世那条探亲的路还没有修好。
冬天真的到来了。这个冬天,在冯至鸣记忆中分外寒冷,也分外漫长。
37
要下雪了。
下午的时候,天空彤云密布,阴晦迷离。冯至鸣对着窗子静坐。时间久了,心上慢慢笼上点点寒意。想起曾经有一次,母亲让他猜一个谜,问:雪融化后是什么?他说废话,水呀。母亲笑,说:没有想象力,是春天。很诗意的回答吧。
他想春天。他的春天萌了萌芽,还没有盛放就猝然转入到下一风景。
天寒地冻,满目萧索。这场雪能带给他怎样的契机。
今天他没有工作的兴趣。坐了会,起身,出去。
在外面盲目地转了几圈,铅灰色的云层含了泪意愈加沉重。
他压抑的很。回了自己的屋。
父亲过世后,他一直陪着母亲,那个房子,好久未去了。
打开门的时候,迎面扑来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出乎意料,他略略抬头,看到书桌上,摆了一溜三盆花,枝叶繁簇旺盛,星点的花隐藏其间。
他愣了愣,走几步,环顾室内,洁净无比,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尘头垢面。心里忽然动一动,而后花开一样的惊喜。是语声来过么?只有她有这里的钥匙。
他赶忙奔到桌前,看到那几盆花下都压了纸条。上面有留言,的确是语声来过了。
他一一看。
第一张写着:我知道你爸的事,一直有点担心。想对你说,不要太难过。想来想去,你不可能不难过。我把我家里的这盆长寿花带过来了。长寿花,顾名思义,可以活很长的花。不骗你的,我养过一盆,好几年,它老死不了,把我烦都烦死,因为一搬家总还得捎上它。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因为它长得有点丑,但好歹呢,冬天也会开花。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年四季都开花,大概是乐观吧。我总把她的花看成是笑脸。你多看看它,也许心情会好一些。但话说回来,你会不会开心我没这个把握,你的口味我吃不大准。
傻瓜,你的东西我没有不喜欢的。他默默说。把目光移到花上,星点的花米粒一样藏在枝杈间,又透出半边脸,仿佛害羞,又有点狡诈。他心头一热,想起语声的笑。
转头,拿起第二张纸。
“这个房子你好像不怎么来啊。不知道我的花你看不看得到。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想被你发现,还是不想。我觉得自己有点无聊。我又带了一盆花,见你,总得有个理由,你就当那个长得丑又有点贱但是脸皮还挺厚的家伙,想念你了。不过,不要有负担,就是一般的想想。你记不记得我拿过你一盒烟,我对自己说,等我把这些烟烧完,我就开始新的日子。嫁人。我打算明年嫁人。”
不要。他冲口说,又怔怔发了会呆。想他们的境遇,有爱却结合不了,唯有黯然。
第三张纸写得有点多。
“你真的没有来。我没想到我让你这么烦的,因为我住过,你就打算把这屋子遗弃了,我代这个孤单的房子委屈。所以,今天,我在你这里做饭了,四菜一汤,盛饭的时候,我盛了两碗,盛完后才意识到,想倒掉,没倒,大不了我吃了呗。我真的吃了两碗,好饱。走不动,我就躺到床上去了。躺了一会,我又起来了。觉得不舒服。毕竟是别人的床。你和杜若,也躺过的吧。我发觉自己看着无所谓其实满小气的。后来,我就四处找我送你的那些玩偶。可是一个也没有了。你看不顺眼,还给我好了,为什么要扔掉呢。你不想见我,可以叫快递,或者送传达室。你不知道我很喜欢那几个小玩意,因为很喜欢才放你这里的。现在想想,喜欢的东西一定要留给自己。我大概以后不会来了。
后面还有字,她划掉了。但是他一个一个分辨出来了。
“我很难过。我觉得我就像那些被你扔掉的玩偶。你知道么?陈剑之后,我不想爱了。因为不想被伤害。所以一直对你不大好。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空空荡荡,是在美国你家门口发现的,我发现我一无所有,因为把心给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能冀望你的珍惜。但是,下场还是不大妙。我们荒唐的开始,荒唐的结束,中间都是伤害。真的没什么劲。以为你不会让我难过,结果发现,你让我更难过。”
冯至鸣心里翻滚,意识到他和杜若的事给了她极大的伤害。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跟杜若没什么就根本没放心上,哪料得她看他们不恰如他看她和陈剑,他心里什么滋味,她大概也是什么滋味。又想到自己一步错,步步错的情况,心里的那份滋味已经无法用懊悔去解释。
一阵后,他满室转。他记得她的确买过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长头发的巫婆,接吻的小黑人,两个头的长颈鹿,以前是随意散置在电视柜、书橱、茶几上的,可现在真的统统没有了。哪里去了呢,难道是杜若扔掉的?
他给杜若电话。订婚后,杜若回美国继续念书,他父亲出殡她未回,因为正赶上考试。
Min,很晚了啊,我都睡了,不过不要紧,你是不是想我了。她接了。
你有没有看到我房子里那几个小玩偶?他着急说。
杜若沉默了会,说:怎么了?
看到没?怎么没有了呢?
是她的?
是。
你要它干什么?
杜若,他沉吟了会,说,我们的事,必须重新考虑。我过阵子会去美国跟你商量。
商量?杜若声音激昂起来,你是想解除婚约?你想跟她在一起?Min,她那么伤害你,你还要她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静了下,说:我做错事了,无法挽回。我跟她,纵然我想,她也不会给我机会。但是我完了,该受惩罚的是我,我不能把湿气带给你。我想我无法给你幸福,你是个出色的女孩子,我希望你快乐,但是我无法给你快乐,所以,希望你重新考虑。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是抱着希望的,你大概也不会要一个已经没有心的人,但是我告诉你,我的心就没有了,哪怕我孤独一辈子,我的心也回不来了。无可救药。失去她,对我来说是灭顶之灾。对你真的很抱歉。但是如果你希望我对你负责的话,我会的。今天就不说这些,你告诉我那几个玩偶哪里去了。
你,怎么说这些,你,实在太过分了。杜若哭着挂了电话。
他觉得自己的确很过分。但是怎么办呢?心里只有一缕自嘲而已。
过了会,他拿起手机给语声打电话。他要跟她说:他会把她喜欢的东西找回来,哪怕再怎样艰难,他以后一定会好好看护好。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他要说。
手机却没打通,关机了。
而雪下了起来,一絮一絮飘向窗子,好像一群群鸟,好奇地窥伺着这个人愚蠢的痛心疾首。
语声这个时候在上课。
他们社有去英国进修的名额。她报名了。因为知道自己英语很滥,便在新东方报了个班补习。
雪轻盈地下起来,在窗外勾引她,她痒了半天,终于一猫腰,溜了出来。文语声,一点自制力都没有,你没救了。她对自己摇了摇头。但是没救归没救,玩总要先玩。
她在雪中蹦跳伸展。团一小块雪,冰自己的脸;在有雪积压的地方,把自己当一根剑射出去。走几步,抬头看枝头的小雪垛,玲玲珑珑,仿佛一不留神就要落下;低头看雪地上的车辙印,肮脏的一条,伸向远处。几只啄食的麻雀拨拉着雪,扬起分散的雪霰,倏忽又飞走。大概也是凑热闹。
一路走走停停。到家的时候已近黄昏。
在清冷的曙色中,她忽然看到陈剑,就倚在楼道口,渺茫地看着天。雪纷披落到他发上、肩上,一副要被活埋的样子。
她蓦地想到10年前,他第一次在她宿舍楼下等她,也是这样渺茫地看着天。只不过那时候,他身后有璀璨的夕晖,艳丽夺目,现今是漫天的雪,肃杀寒冷。
往事风起云涌。她呆呆看了一阵。紧跑几步,上去拍他身上的雪,说:你怎么站外头呢?
他低下头,微微地笑一笑,说:等你。
她说:没钥匙,可以在楼道等吗?也可以打我电话。哦,我手机好像没开。她开了手机,发现有几个未接电话。没在意。
她继续拍陈剑身上的雪,下手有点重,可以前她一直这么虐待他的。陈剑任她拍,目光温煦。仿佛当年。
“你,怎么穿这件衣服啊。”她转着他大衣的纽扣。
这件呢大衣是她买给他的,银灰色、双排扣,穿在身上有学院气息。好几年了,现在看来,一点都不过时。他瘦了些,穿上去感觉更好。只是有点旧。
我喜欢。他说。
恩。她上下打量,说:要有一条围巾更好。颜色亮一点的。哦,今天怎么找我?
“今天一天都在想你。索性不上班了,雪落的时候就来了,一直等你。”他说,目光深情。
她垂下头。
他继续说:等你的感觉真得很好。有希望,有爱恋,还有记忆。只是以后再不会有。语声,明天,我要向史若吟求婚了。明天以后,我必须一心一意待她。但是今天,我全部都在想你。很舍不得。很难过,又遗憾。
语声默默地看地上被人类弄脏的雪。良久才想起什么,仓促张一个笑,说:好啊,恭喜你了。
撞着陈剑的眼光,那眼光似水绵长,似井深幽,似雾无法刺穿。往事如烟,情感虚浮。他们俩如做了场梦,梦醒后是雪一样的白茫茫。
“语声,今天,你能把时间给我吗?我们就像多年前一样好好地呆一会。明天以后,我把你锁起来,再不会骚扰你。”
她垂着头,慢慢地,心湿了。便点了点头。
陈剑笑了笑,说:走吧。
“哪里去?”
“我们去北大吧。看看学校,过回我们的曾经。让我今天,好好爱你。”
她眼有一点湿,抹了下,抬头笑,说:好。不过不要开车,要像以前,我们很穷的时候。
他点头。
他们挤公交车。
投币的。上车的时候,看到有一个农民工模样的,拿了张十块,对司机说,我没有零钱怎么办?司机不耐烦道:没有,难道我给你破,下去下去,破了再上。
陈剑过去给那人代投。
而后回到语声那。语声笑说:你还知道怎么讨好我?
他轻轻环着她,帮她挡人潮,说:怎么是讨好你?
语声说:开玩笑的,我知道的,你捐了很多钱呢。
他神情却有点低落,说:不用提。只求心安而已。
因为下雪,车行很慢,语声不耐烦,半途就拉陈剑下车了。
“走着去吧。反正学校又不会打烊。”她说。
霓虹出来了,雪在闪烁的光线中起舞,自有说不出的美。
好看。语声说。
好看。陈剑点头。
路边一溜都是小店。语声说:你从来没好好陪我逛过街,今晚顺便陪我。
“好。我很乐意给你买单。”
“可是,借别人的男朋友心里总是不塌实。”
“不,今天,我还是你的。我没有给过任何人承诺,你不要有负担。其实我愿意一辈子都属于你,只是有自知之明。”陈剑苦笑了下。
语声黯然。而后提起精神窜进小店。今晚,他们的心无法不湿漉漉的,与雪有关,与离别有关,与往事和记忆都有关。
人生是不是会有这样一个闸门,推开了,就是另一份天地,与曾经再无瓜葛。真可以那么泾渭分明吗?
逛了几家后,语声看到一条围巾,蓝白条纹的,很长。她买下了。用自己的钱。
“给你的礼物,订婚礼物有点寒酸,就,离别礼物吧。”出去后,她说。而后撕掉标签,为他带上。
他默默看着她穿梭的手指,享受她送给他的最后的温暖。雪在他们中间飘,有几朵落到她发上,他顺手拂过。
她停下,仔细瞅,又调整了下,说:恩,斯文儒雅,如果戴副眼镜,就是徐志摩。当然,我觉得你还要比徐志摩好看那么一点。陈剑,你五官生得真好。
他温煦地笑,笑得清亮。
“你说我像林徽音吗?”走的时候,她厚脸皮地问。
他摇头。
“陆小曼?”
“张幼仪。”他说。
“最丑的?”
“我觉得她最坚强,而且独立。”
她抿嘴笑,说,也是啊,徐志摩不要的。
他说,我总想,徐志摩最后有没有后悔。
“他不会的。他这个人,率真热烈,像一蓬火,又像一团云。生命的意义在他心里有明确的答案。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多豁达。”她说。心忽然撞了下,想到另一个人,也许更像徐。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陈剑微微吟哦,说,“我读出了无奈。人生,总是无奈多过豁达。”
走一程,过马路,陈剑拉住了她的手。她迟疑了会,没有抽。让自己的手安静地躲在他手里。
过了马路,他说:可以吗?她明白他是想继续牵她的手。
她想了想,说: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呢?
于是他们的手再没有分开。
他们很久没拉过手,她现在只记得冯至鸣的手,纤长凉润,属于艺术家的手。而陈剑的手大而硬,粗糙却热乎。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令她想象两种截然不同的爱,可最后都有共同的下场。
这么想着,她心里又无端涌出丝丝浮云。
冯家伦过世后,她去他墓地祭拜,那天正好看到冯至鸣一个人在碑前静站。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那纸一样削薄的背影,在扬长而来的北风中,让她不断生出折断之虞。那晚,她提了花去。她知道自己不该去的,但是根本不能阻止内心的牵挂。他不在。她心松了松,屋里积了点灰尘,她卖力做清洁,而后留条回去。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她一直挣扎,可是就像吃了鸦片似的,总有种力量在无形怂恿她。直到第三次去,她才发现那力量是爱。她居然还爱着他,心心念念。可是他呢,忽然绝望地想,他久不来,估计是为了遗忘她。
心上的火于是一点点灭。她有点赌气地去买了菜,在他那做饭,盛了两碗饭,代他吃的时候,她流泪了。她发现自己多么怀念从前。他们两个人一起吃,她巴巴等着他表扬她,可他总是吹毛求疵,在她不高兴的时候,他煞有介事说,不打击你怎么行呢,恩,我在想,照这样让你喂下去,我是不是早晚要沦为一头猪。她笑,说,好啊,猪好,省得买肉,炒菜的时候直接从你肚上拉一块。他说,后臀尖会比较好吃,要不要。她说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