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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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她。“这么说,到此为止了?这是逐客令?要我收拾包袱,再也别走进这个家门?”
她又露出当时令他着迷的蒙娜丽莎微笑。他心想,他知道她一定会怎么说——她会说:这是你的人生,自己做决定吧。因为,莎拉相信每个人都和她自己一样的自信和单纯——这是她的强处,也是她的弱点。
“没错,”她说;“结束了。我早已经决定,只要你再靠近莎莉一步,我就会提出分手。我要离婚。”
他眯起眼。“如果这是因为莎莉,你两个星期前就该说分手了,我去找她,也没有瞒你啊!”
“我知道,”她显得很累,又望着那幅油画;“现在,你连背叛都想找个听众。”
隔天早上,当她下楼时,他已经离开。餐桌上有张字条:
把离婚协议书寄给凯斯·史莫勒代转,你自己可以另外找个律师。我要平分所有财产,所以,别对这房子有太多依恋。一找到住的地方,我会立刻回来把画室的东西搬走。如果你不想见到我,先别换锁,等我把东西清掉,会把钥匙留下。
看了两遍后,莎拉把字条丢入垃圾桶里。
当莎拉推开门进到空无一人的候诊室,凡特威诊所的接待员简·马利奥特抬起头来。星期一下午和星期五早上,是莎拉在凡特威值班的时间。由于她比另两位男同事体贴,所以轮到她值班时,病人都会特别多。“有两个留言给你,孩子,”简说;“我留在你桌上了。”
“谢啦!”她在桌旁停下来,问;“第一个是谁?”
“杜鲁先生,8点45分,接下来你会一直忙到11点半,然后有两个外诊。我已经告诉他们,你中午之前不可能赶到。”
“好吧。”
简是个六十出头的退休老师。她像母亲般看着莎拉。“你一定又没有吃早餐?”
莎拉微笑说:“打离开学校后,我就没吃过早餐。”
“你看来很疲惫的样子。你太拼了,孩子。当医生和做其他工作一样,要学着调整自己的脚步。”
莎拉将肘靠在桌上,双手托腮,说:“告诉我,简,如果真有天堂,天堂在哪里?”她就像简教过的一个八岁小女孩,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困惑和犹疑,但相信马利奥特太太一定能为她解答。
“哈!没教书之后,再也没有人问过我这种问题。”她给水壶插上电,将咖啡粉倒入两个杯子。“我常告诉孩子们,天堂就在别人的心里。喜欢你的人越多,你能攫获的人心也越多。用这种方法来鼓励他们待人友善。”她笑着说:“不过,我知道你不吃这套。怎么,突然对天堂感兴趣?”
“昨天参加了吉勒拜太太的葬礼,让我很难过。一直在想,活着到底所为何来?”
“早上8点半谈永恒真理,没搞错吧?”她把滚热的黑咖啡端到莎拉面前。“玛蒂尔达·吉勒拜活着的意义再过五代都找不出答案。谁也不知道,像她这样的人以后会不会变得很重要?”
“这更令人沮丧,”莎拉说;“因为这表示,你必须有孩子才能知道自己生命的意义。”
“胡说,我也没有小孩,可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没价值。生命的价值,是我们自己创造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着莎拉。而莎拉有种感觉,觉得这些话只是徒具形式的安慰之语。“是很令人难过,”简继续说;“玛蒂尔达一直没有摆脱丈夫离她而去的阴影,这让她很痛苦。我在想,她一定觉得周围的人都在背后嘲笑她——当然,实情就是如此。”
“她不是寡妇?”原来,自己对这女人的认识,竟然这么少。
简摇摇头。“相反的,如果詹姆斯还活着,他才是她的鳏夫。据我所知,他们根本没办离婚手续。”
“他怎么了?”
“他到香港一家银行工作。”
“你怎么知道?”
“大约在他和玛蒂尔达分居十年后,我和保罗到远东度假,在香港一家饭店里遇到他。他和保罗曾经一起参加战争,所以我们早年和他很熟。”她露出怪异的微笑;“他可是乐不思蜀,和一群外国人混在一起,完全不关心家里的妻小。”
毒舌钩3(3)
“谁在供养玛蒂尔达母女?”
“玛蒂尔达自己。她父亲留了一笔不小的财产给她——有时候,我还真看不起这一点。如果她靠自己的脑袋谋生,这一生可能会完全改观,”她不屑地“啧啧”出声;“只会钱来伸手,是最让人瞧不起的。”
这个嘛,如果说的是杰克,就再贴切不过了。所有财产平分?想到就有气,门都没有。“他什么时候离开她的?”
“大约是在他们结婚的十八个月后,已经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有一两年,我们还收到他的来信,但后来就失去联系了。老实说,我们也觉得他很无趣。在香港遇到他时,他已经喝得醉醺醺,喝醉后更是离谱。停止通信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从此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玛蒂尔达知道他写信给你们吗?”莎拉好奇地问。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已经搬到南安普敦,和她也没什么来往,除了彼此共同的朋友不时提起她外,我们之间完全没有联系。一直到五年前,我们家那老头子病倒,我觉得多瑟的干净空气对他来说,远胜于南安普敦污浊的环境,所以才决定搬回这里来。”
保罗·马利奥特患的是持续性肺气肿,而他可怜的妻子担心得几乎崩溃。“这实在是最聪明的决定,”莎拉认真地说;“他告诉过我,自从回到老家后,感觉好多了。”根据过去的经验,她知道一旦提到这个话题,简便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于是她把话题引开:“你和玛蒂尔达很熟吗?”
简想了一下。“我们一起长大的。我父亲在这里当了多年医生,而保罗曾经在她父亲手下工作——威廉爵士是这里选出的国会议员——可是我也不敢说跟玛蒂尔达很熟,因为我向来不喜欢她。”她无奈地说;“这样讲一位已经死去的人,其实不太好,不过我也不想矫饰。她实在是我所见过最可恶的女人,詹姆斯遗弃她,我一点也不认为是他的错;令我不解的,反而是他为什么会和她结婚。”
“为了钱吧。”莎拉似有所感。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简表示同意;“他是标准的穷光蛋一个,家里一分半毛也没留给他,加上玛蒂尔达很漂亮,就和乔安娜一样。整个婚姻是场大灾难,詹姆斯发现,还有很多情况比贫穷更惨——被一个手握财源的泼妇所控制,就是其中一种。他恨死她了。”
莎拉桌上的其中一个留言,是来自鲁思·拉斯勒。很简短的留言,可能是前一天晚上从诊所门缝塞进来的。对一个已经十七八岁的女孩来说,她的文笔实在太稚气了。“亲爱的布莱尼医生:请你到我的外婆家来找我(星期五),我没有生病,我只是要跟你讲讲。星期天晚上我就要回去上课了,先向你说声谢谢。鲁思·拉斯勒上。”
另外一个留言是库珀警官来电。“布莱尼医生的留话,今天早上已转给库珀警官。今天稍晚会再和你联系。”
等到莎拉有时间造访吉勒拜公馆,已经是将近下午三点了。沿着短短的砾石路往上开,她把车子停在屋子左边、面向马路的餐厅窗户外。那是一幢用灰、黄石头砌成的乔治式建筑,有深陷的窗户和天花板层层装潢的许多房间。莎拉常常想,对玛蒂尔达而言,这房子实在太大了;对于一个在健康不佳时几近瘫痪的老人家来说,也实在太不方便。玛蒂尔达对病魔的妥协之一,就是装了电动扶梯,让她可以继续在楼上走动。莎拉曾经建议她把房子卖了,搬到单层平房去,但是玛蒂尔达却答说:“门都没有”;“莎拉啊,只有那些低等人家才住在单层平房,这辈子不管怎么样,都别让自己的身份降级。”
就在她打开车门的同时,鲁思走了出来。“我们到避暑屋说话。”她急切地说,不等莎拉回答,便径自经过屋角。仅穿着薄T恤和短裤的纤细身体,正和狂扫小径落叶的秋天北风对抗着。
年纪较大的莎拉,受不了寒冷天气,从车子后座拿了件外套,尾随她过去。她从眼角看到乔安娜由深邃而昏暗的餐厅窗户里望着她。跟着女孩穿过草坪时,她心想,鲁思要我来这里,有没有告诉她母亲?而且,为什么这么神秘兮兮?避暑屋距离乔安娜至少有200码。
莎拉走进屋里时,鲁思正点了支烟。屋子里放着几张精致藤桌椅——古早时代(或者说,是比较快乐的时代?)留下的古董。“我猜你又要说教了,是吗?”女孩一边不友善地说,一边把门带上,坐到其中一张椅子上。
“什么?”莎拉也找了另一张椅子坐下,双手把外套往胸前拉紧。好冷,即使是关着门。
“抽烟啊。”
莎拉耸耸肩。“我没有教训别人的习惯。”
鲁思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先生告诉我们,我外婆说你是她的毒舌钩。你又没有让她停止唠叨,她干吗这样叫你?”
莎拉望向窗外,那棵巨大的黎巴嫩香柏树——这房子“香柏树屋”就是以这棵树命名的——在草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就在这时,寒风带起一片云遮住太阳,树影也随着消失。“我倒不觉得她是那种人,”她转过头来对女孩说;“我很喜欢和你外婆在一起,我不记得她曾责备过我。”
“换作是我,才不喜欢被人家叫做毒舌钩。”
莎拉微笑说:“我倒觉得受宠若惊,这应该是她对我的恭维。”
毒舌钩3(4)
“我才不信呢,”女孩不满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妈妈小时候,外婆用这东西来惩罚她。”她紧张地抽着烟,急促吸了几口,从鼻孔吐出烟来。她看得出来,莎拉并不相信她说的话。“是真的,外婆自己就告诉过我,她很讨厌人家哭,所以每次妈妈一哭,外婆就让她戴上那鬼东西,然后把她关到柜子里。外婆的爸爸也是这样对待外婆的,所以在她看来,这没什么不对。”
莎拉等她继续说,可是她没有再开口。“好残忍。”她低声说。
“是啊。外婆比妈妈坚强多了,而且,在外婆年轻的时代,戴上这玩意儿可能和鞭打没什么两样。但是,对妈妈来说,却糟糕透了。”她用脚把烟弄熄。“没有人站在妈妈这边,帮妈妈说话,所以外婆可以为所欲为。”
莎拉心想,这女孩到底想说什么。“其实这是个越来越普遍的问题。男人受到压力,把气出在老婆身上,老婆受到压力,则拿孩子当出气筒。对女人来说,没有什么压力会比独自扶养一个小孩来得大。”
“你觉得外婆没有错?”
“不是的,我只是说,我们要试着去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很多和你母亲同样年纪的小孩,也经常受到言语暴力。这种暴力所造成的伤害,并不亚于肢体上的虐待,因为这种伤害不会留下疤痕,而外人也无从晓得。”她耸耸肩。“不过结果是一样的,孩子会压抑退缩,形成人格缺陷,长期受到自己所依赖的人无端谩骂,很少人仍能保有健全人格。不是逆来顺受,就是叛逆反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鲁思显得有些生气。“这两种虐待,我妈妈都受过。你不知道,我外婆对她说了多么恶毒的话。”
“抱歉,”莎拉无奈地说;“如果玛蒂尔达小时候也曾遭受残暴的对待,那么她和你母亲一样,都是受害者。我想,你一定不喜欢听这种话。”
鲁思又点了根烟。“噢,别误会我的意思,”她的嘴角扭曲了一下,说;“我爱我外婆,至少,她有正直的一面,我妈妈却没有。有时候我好恨她,大部分时候,我却很瞧不起她。”她皱着眉头望着地板,一脚扬起地上的灰尘。“我觉得,是她杀了外婆,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方面怪她,另一方面又不怪她。”
莎拉让这句话回荡在空中,一边思索该说什么话。这是什么样的指控?真的指控她杀人?抑或纯粹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对讨厌的父母所做出的恶意中伤?“警方相信她是自杀的,鲁思。他们已经结案了,据我所知,警方认为你外婆的死,和别人完全无关。”
“我不是说我妈真的动手杀死外婆,”她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不是拿刀砍人的那种,我的意思是,外婆是让她逼得自杀的。这和动手杀她没什么两样。”她抬起充满疑问的眼睛,“你了解了吗,医生?”
“我想我了解。不过,从你告诉我的关于你母亲和玛蒂尔达的关系来看,听起来不太可能是这样。如果倒过来说是你外婆把你母亲逼得自杀,似乎还比较有可能。”她带着歉意地说:“就算真的如此,这样的事情并不常见,而且这人必须长期处于精神不稳定的状态,认为自杀是摆脱这场痛苦的惟一方式。”
鲁思仍未被说服。“你不明白,”她说;“她们俩是半斤八两,妈妈和外婆一样坏,只是方式不同。外婆不停唠叨,妈妈依然我行我素。只要她俩在一起,我就不想在场。”她将双唇抿成一个难看的弧度;“这是去念寄宿学校惟一的好处。妈妈后来搬去伦敦,而我放假时,可以选择来这里或去妈妈那儿。不必再当讨人厌的皮球。”
莎拉发现,自己对这三个女人的认识,原来少得可怜。举例来说:拉斯勒先生是谁?是不是也和詹姆斯·吉勒拜一样落跑了?抑或乔安娜胡诌个名字,只是为了给女儿一个身份?“那么,在你去念寄宿学校之前,你和妈妈在这里住了多久?”
“从出生一直到我11岁。那时候我爸爸去世,什么也没留给我们,如果妈妈不厚着脸皮回来,我们就得饿死。那只是她的说法,在我看,她只是太懒惰,太不屑找辛苦一点的工作,宁可被外婆羞辱,也不愿弄脏自己的双手。”她把手围在腰间,身体前倾,摇了起来。“我爸爸是犹太人。”说这句话时,语气中带着轻蔑。
莎拉当场说她。“你怎么这样说话?”
“外婆就是这样说他的——那犹太猪。她是‘反闪族主义者’你不知道吗?”
莎拉摇摇头。
“这么说,你也不是很了解她。”鲁思吸了几口气;“他是个专业乐师,是附属在一个乐团下的低音吉他手,在乐团有需要时帮他们伴奏。他有自己的乐队,偶尔也会演出。他在1978年因为海洛因吸食过量而死,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他的样子了,不过外婆却很乐意告诉我,他是个多么没用的人。他叫史蒂芬·拉斯勒。”她陷入沉默。
“他和你母亲怎么认识的?”
“在伦敦一场舞会上。那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种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本来应该开开心心地回家,结果却跟了个吉他手。外婆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妈妈告诉她有了身孕。从此天下大乱,我是说,你能想像吗?妈妈竟然怀了一个吸毒的犹太吉他手的孩子!”她失声笑起来;“用这种方式报复也真绝。”她的手臂已经冷得发紫,但她自己似乎没注意到。“总之,后来他们结了婚,她搬去和他住,把我生下来,六个月后,花光他们仅有的钱去买海洛因,之后就死了。他积欠了好几个月的房租,妈妈不到23岁就成了寡妇,无家可归,还有个孩子要养。”
毒舌钩3(5)
“这么说,回来是她惟一的选择。”
鲁思扮了个鬼脸。“换作是你,才不会这么做,除非你不介意自己的伤口一再被挑起。”
或许吧,莎拉心想。她不知道乔安娜嫁给史蒂芬·拉斯勒是为了爱,还是如鲁思所暗示的,纯粹为了刺激玛蒂尔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