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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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觉告诉他许多关于爸爸的事情,但他全封锁在脑子里,连同那些法斯出现前、关乎其他男人与其他时光的奇怪单薄记忆,储存在一起。这些记忆没有一样具体到让他相信真的曾经发生过那些事。对于伍菲来说,真相是法斯所代表的可怖现实,是只有在睡梦中才稍微缓解的那一阵阵咬啮着他的永恒饥饿。不管脑子里存在着什么想法,他早已学会了不要嚼舌根。因为只要触犯了法斯的规则,你就准能一尝剃刀的滋味,而其中最紧要的莫过于“别跟任何人谈家里的事”。
爸爸不在床上。伍菲的心狂跳着,大着胆子从开启的前门攀上去。他凭经验学会,对付这个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出一副平起平坐的样子——“永远别让他看出你有多么害怕。”他妈妈常这么叮咛——于是他仿效约翰·韦恩的步伐,大摇大摆地踱过曾是座位间走廊的那段通道。他听见泼溅的水声,猜想爸爸是在隔开洗澡间的帘子后。
“嘿,法斯,忙啥呀,老兄?”他说,驻足帘外。
水声立刻止住。“你干嘛问?”
“没事儿(It dont matter)。”
浴帘哗啦啦地推到一旁,现出他爸爸赤裸着上身的形体。他刚刚在那个洗澡兼洗脸的旧锡盆里泡过,毛茸茸的手臂兀自滴下水珠。
“Doesnt,”他斥道,“It doesnt matter,我得告诉你多少遍?”
小孩缩了缩,但没后退。他对生命的困惑,有许多是来自他父亲言行不一的矛盾。在伍菲的耳中听来,他爸爸说话像个演员,别人不懂的他都懂,但是那一股驱策着他的愤怒,是伍菲在电影里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也许《角斗士》里的罗马王子卡默多斯或《夺宝奇兵2:魔宫传奇》里那个眼球突出、活活挖出人心的大祭司除外。在伍菲的梦里,法斯总是两人之中的一个,这便是他姓伊浮(Evil,直译为邪恶。——译者注)的原因。“没事。”他一本正经地重复道。
他爸爸伸手拿剃刀,“你要是对答案没兴趣,干嘛问我在忙什么?”
“打个招呼罢了,像电影里那样,嘿,干啥呢老兄,忙啥呀?”他举起手,让它反射在法斯肩侧的镜子里,掌心朝外,五指分开,“然后击个掌。”
“你看了太多鬼扯的电影,讲起话来开始像个老美,你在哪看的电影?”
伍菲挑了个最安全的解释,“有个男孩是我和柯布在上个地方交的朋友,他住在一栋房子里……他妈妈去上班的时候,他让我们看她的录影带。”是真的……某种程度上。这男孩常把他们带进屋里去,直到他妈妈发现后将他们轰出来。其实多半是伍菲趁法斯出门后,从爸妈床底下的锡罐偷了钱,然后在他们来到城镇附近时用来买电影票。他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或怎会有那么多,不过法斯似乎从来不曾发觉丢了钱。
法斯不满地哼了一哼,边用剃刀的尖端刮着蓄平头的头顶上那些剃青了的轨痕。“那个臭婊子呢?她也去了吗?”
伍菲已经习惯了法斯叫他妈妈为“臭婊子”,甚至他自己有时也这么叫她。“那时她在生病。”他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从来不会割伤自己。用锋利的刀尖划过头皮却从不流一滴血,好不自然。法斯甚至不用肥皂来润滑。有时他很纳闷,法斯为什么不干脆把头发全部剃光,却要把那些秃掉的斑块修剃成不规则的轨痕,脑后和两侧的稀发一条条垂到肩下,头发脱落得愈多,愈显得乱糟糟的。他猜想头发掉得厉害很让法斯烦恼,虽然伍菲搞不懂为什么。电影里的硬汉常常剃光头,像布鲁斯·威利斯。
他和法斯在镜子里四目相投。“你看什么你?”法斯吼道,“你想干嘛?”
“这样下去你会变成秃头的,”小孩说,指着浮在水面上的黑发丝,“你该去看医生,每次甩甩头都有头发掉下来是不正常的。”
狐狸不祥2(2)
“你懂什么?说不定是遗传,说不定你也会像我这样。”
伍菲盯着镜子里自己的金发影像。“才不会,”他说,法斯的谈话意愿教他愈发胆壮,“我长得一点也不像你,我看我像妈妈,她可没秃。”他不该说的,话没讲完他就知道说错了。他爸爸把眼睛眯细了。
他想躲开,但法斯的大手一把钳住他的脖子,剃刀在他下巴的软肉上刻了个小口。“谁是你爸?”
“你是(You is)……”男孩哭喊道,泪水刺疼了他的眼睛,“你是(You is),法斯。”
“耶稣基督!”法斯把小孩甩到一边,“你什么都记不住是不是?该用are……you are……he is……I am,这叫做什么,伍菲?”他回去刮头发。
“语……语……语法?”
“是动词变化,没知识的蠢蛋,那是动词。”
男孩一边后退,一边双手做出平息的动作。“你犯不着生气,法斯,”他说,急于证明他不像他爸爸想的那么笨,“上回我和妈妈去图书馆,我们上网找头发的东西,我想那是叫——”他记下了那个字的音;“奥——罗——培——克——雅,好多关于它的东西……是有办法治的。”
法斯又把眼睛眯起来,“是阿鲁皮西雅,你这白痴,狐狸疥癣的希腊语。你他妈的简直没受过教育,那臭婊子什么也没教你吗?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叫做法斯·伊浮?”(阿鲁皮西雅系Alopecia的中文音译;法斯·伊浮为Fox Evil的中文音译,亦为秃头症俗名。——译者注)
伍菲有他自己的想法。在他童稚的脑袋里,法斯代表聪明,伊浮寓意残忍,是个格外贴合这男人的名字。他的眼睛再次泛满泪水,“我只是想帮忙,很多男人都秃头,没什么大不了的,大部分时候——”他铆足了劲将方才听到的读音照念一遍,“爱皮失亚会消失的,头发又会长回来,说不定你就是那样,但是太紧张是要不得的——他们都说是想得太多了,头发才掉的。”
“那小部分时候又怎样呢?”
男孩伸手扶住了椅背,因为他的膝盖已经吓得乱抖。这已超出了他原来想冒险的范围——无法正确念出的生字和会激怒法斯的主意。“有的是讲癌症——”他深吸一口气,“还有糖什么病、关什么炎的也会让你秃头的。”他一溜嘴往下说,想赶在他爸爸变凶之前说完,“我和妈妈都觉得你该去看医生,因为如果你病了却装作没病是好不了的,去挂号看医生也没什么大不了,法律说流浪车民跟其他的人一样有权受到照顾。”
“那臭婊子说我有病?”
伍菲脸露惊容,“没……没……没有,她从……从来不谈你的。”
法斯把剃刀插进木头洗衣板。“你撒谎,”他厉声道,转过身来,“告诉我她是怎么说的,不然我掏出你的肠子。”
“你爸爸的脑袋有毛病……你爸爸是邪恶的化身……”伍菲心想。“没有,”他支吾道,“她从来不说什么。”
法斯打量儿子惊恐的眼神,“你最好从实招来,伍菲,不然就是你妈妈的肠子淌在地上,再给我说一遍,她是怎么说我的?”
孩子的神经一下子崩溃了,他冲出后门跳到巴士底下,把脸埋在手心里。他什么都干不好。爸爸会杀了妈妈,然后那些想做善事的人会查到他身上的伤痕。如果他懂得怎样祈祷,他会向上帝祈祷,但上帝是个他不了解的模糊存在。有次妈妈说,如果上帝是女人,她会帮助他们;另一次她说,上帝是警察,如果你听话,他会待你很好,不然他会把你打下地狱。
伍菲惟一明白的绝对真理就是他逃不掉他人生的悲惨境遇。
少有男人能像法斯那样迷住贝拉·普瑞斯顿。他外貌显得年轻,她想,估计他约莫四十多岁,一张脸奇特地面无表情,意味着他是个情绪掌控严格的人。他很少讲话,情愿披着沉默的外衣,但是每次一说话谈吐间便泄露了他的阶级出身和教育水准。
一名“绅士”走上四处为家的路,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在过去几个世纪里,每当家族里出现了害群之马,这种情况就会发生——但她以为法斯总免不了要有一个昂贵的瘾癖。吸毒者是21世纪的害群之马,不管他们出生在哪一个阶层都如此,可是这男子竟连一口都不吸,那可真透着古怪。
缺少自信的女人或许会问自己,为什么他单单对她另眼相看。体形硕大肥胖、染色头发剪得短短的贝拉对这个淡色眼睛、脑壳纵横着剃青轨痕的瘦长迷人男子来说,并不是个理所当然会挑中的对象。他从来不回答任何问话。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在这圈子里没人见过他,这些全不干别人的事。阅人多矣的贝拉将他的神秘过去视为平常——大家全都有秘密不是吗?——于是任由他跟其余的人一样,在她的巴士上自由来去。
贝拉周游全国,身边带着三个年幼的女儿,从前还有那个染上海洛因毒瘾的短命丈夫,总不至于到了今天还学不会把眼睛放亮点。她晓得法斯的巴士上还有一个女人跟两个小孩,但他向来绝口不提他们。他们看来像是累赘,被某人在途中丢弃,又被某人偶发善心捡回收留。贝拉见过那两个小孩是如何在法斯欺近时便躲到妈妈的裙子后,于是她晓得了关于法斯这人的一点儿什么。不论他在陌生人眼中多么有魅力——而他确实有魅力——贝拉愿意掏出她最后一分钱,赌他关上了门之后就是个不同的人。
狐狸不祥2(3)
她并不感到意外。哪个男人成天对着一个嗑药嗑得神游太空的僵尸和她的拖油瓶,不会闷得发慌?不过她也因此生出了戒心。那两个小孩是他们妈妈小小怯怯的复制品,金发蓝眼,坐在法斯巴士底下的泥地上,看着他们妈妈漫无目的地从一辆车晃荡到另一辆,手伸前,凡是能让她睡着的都要。贝拉心想,不知她是不是经常给小孩嗑摇头丸好让他们安静点。太常发生了,她怀疑。他们的懒洋洋不正常。
她自然为他们感到难过。她自称“社会工作者”,就是因为她和女儿不管到哪儿扎营,都准会吸引一群小街童。那台电池供电的电视机要担点干系,还有就是贝拉的豪爽天性也让她是个好相处的人,但是当她派遣女儿去跟那两个小男孩交朋友,他们却钻到法斯的巴士底下开溜了。
她曾邀请小孩的妈妈共享一根大麻烟,好借此打开她的话匣子,然而那是一次毫无成绩的行动。所有问她的话,她不是不答,便是不解。只有当贝拉说到流浪最头痛的就是小孩的教育,她才幽幽地表示赞同。“伍菲喜欢图书馆。”这皮包骨的女人说,仿佛贝拉理应听得懂她的话。
“哪个伍菲呀?”贝拉问。
“像他爸爸的那个……聪明的那个。”她说,随即又漫步走开去乞求更多的施舍。
关于教育的议题,在星期一晚上再度提及。那时贝拉那部又紫又粉红的大巴士车前横七竖八趴满了一地的躯体。“明儿个咱就撂下这一切走人,”她做梦般地说,痴痴地望着钉满星星的天际和海水另一头的月亮,“只要有谁给我一栋有花园的屋子,只要不是在一个全是他妈的少年罪犯的他妈的市区中间的他妈的贫民社区。这附近就可以……一个正当的地方,孩子上学不怕被那些个迟早要进监狱的人给搞坏脑袋……我只求这些。”
“她们是漂亮的小姑娘,贝拉,”一个梦悠悠的声音说,“只要你一转背,就不光是她们的脑袋给搞坏。”
“唉,难道我不晓得。第一个敢打歪主意的男人,我非砍掉他的鸡巴不可。”
一声低笑响起,来自巴士拐角、法斯所伫立的暗影里。“那时可就太迟了,”他呢喃道,“你现在就该采取行动,预防胜于治疗。”
“比方说呢?”
他步出暗影,逼近贝拉,叉开双腿站到她头顶上,高高的身形遮挡了月亮。“时效占有,将无主土地占为己有,造你自己的房子。”(时效占有adverse possession,法律用语,指一种占地方法,即未经业主同意强行占用其物业,若于法定时效内连续使用该土地,又于使用期间符合某些法定条例,则最终可合法取得物业所有权。——译者注)
她抬眼睨着他,“你在说什么鸟话?”
他露齿笑了笑,“中大奖。”他说。
狐狸不祥3(1)
克洛夫特下谷,库姆农场
赫特福德郡——2001年8月28日
南西·史密斯是在她母亲的卧室出生的,28年前这种事并不常见,原因并非她母亲对女人居家分娩的权利有什么前卫的观点。伊莉莎白·洛耶法斯是一个放荡不羁、精神不安的少女,怀胎头六个月拼了命地饿肚子,结果都没能杀死腹中的梦魇,于是她逃出寄宿学校,要求母亲拯救她。有个孩子当包袱,谁还会娶她呢?
在当时这问题似乎关系甚大——伊莉莎白才17岁——于是全家团结一致,保全她的名节。洛耶法斯是个古老的军人家族,从克里米亚战争到朝鲜战争时在北纬38度线的对峙,无不战功彪炳。人工流产是不成了,因为伊莉莎白拖延过久,而若要避免单亲妈妈和未婚生子的污名,就只剩下送养一途。或许是天真了些,不过即使在1973年妇女解放运动已颇见成绩的年头,一桩“好”婚姻,仍然是洛耶法斯夫妇解决女儿放荡行为的惟一法子。他们希望她一旦安顿下来,能学会什么叫责任。
事先商议好的说辞是,伊莉莎白罹患了淋巴腺热病,这种疾病令人变得衰弱,而且具有传染性,伊莉莎白必须在家隔离三个月。她父母的那一干交情或深或浅的朋友无不沉默地表示同情,其实他们对洛耶法斯家的孩子并没有多少好感。至于其余的人,也就是洛耶法斯庄园的佃农与雇工来说,伊莉莎白仍旧是她一贯的野性难驯,每一入夜便溜出母亲的约束,去喝酒纵欲到疯傻,对胎儿可能造成的损害毫无悔疚。反正不会是她的孩子,她干嘛要在意?她恨不能摆脱了它,而做爱越粗暴,越是有那样的可能。
医生与助产婆皆守口如瓶,到了产期那一天,一个健壮得令人讶异的婴儿诞生了。这一次的经历之后,苍白纤弱的伊莉莎白被送去伦敦的一所精修学校,在那里和一个把她的弱不禁风与动辄落泪视为可爱的准男爵之子相遇并结婚。
至于南西,她在仙丝戴大宅只是匆匆过客,出生没几个小时便经由认养机构把她给了一对来自赫特福德郡农场、膝下无子的夫妇。在农场上,她的身世来历无人知情,亦无关紧要。史密斯夫妇都是慈蔼的人,对这个别人送给他们的孩子宠爱有加,从不隐瞒她被收养的真相,并将她那些较优秀的资质——特别是让她能考上牛津的聪颖天资——归功于她的亲生父母。
南西却将一切归功于她作为独生孩子的地位、她父母的悉心栽培、他们对良好教育的坚执、对她的种种野心永不言倦的支持。她极少想起她的生物传承。信任着两个好人的爱,南西不认为幻想那个曾经遗弃她的女人有什么意义。不管她是何方神圣,她的故事已叙述再三,将来还会一再地复述——单身女人、意外怀孕、没人要的婴儿。这个母亲在她女儿的故事里没有立足之地……
……本来也不会有,若非那个锲而不舍的律师凭着认养机构的记录,寻访南西到赫特福德郡的史密斯家。几封信杳无回音之后,他跑来敲农庄的门,而难得这样的机缘巧合,正遇上南西休假在家。
是她母亲说服她去跟他交谈的。玛莉在马厩找到女儿时,南西正擦拭着猛烈策骑之际溅到“赤龙”腰腹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