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敌-第1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阖了阖眼睛,似陷入了最深的迷梦。
这梦似渐浓的夜色一样,无边无际,把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轻易吞没了。
良久,戚少商方淡淡一笑:“是啊。江湖多变,人心莫测。”
江湖?人心?
顾惜朝的表情微微一愕。
却听戚少商叹道:“你刚说过,像苏梦枕那样的人,生在这样的时局里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很不幸,你自己也正是这种人。”
顾惜朝扬扬眉:“我是吗?我以为你才是。”
两人同时抬头,嘴角不约而同地浮现起一丝笑意。
一瞬间,他们同时想起了曾经旗亭酒肆中的心意相通,连云大帐中的惺惺相惜。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惜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道:“你既然回来了,也就走不了了,不知戚大侠打算怎么应付那些红着眼睛要抓你关押或是找你填命的人呢?”
“我没打算走,也不需要应付。”戚少商一笑,朝旁一努嘴,“不消一刻工夫,你的这些忠心的手下就会把消息送到所有该送到的地方。”
顾惜朝的脸白了一白,哼了一声。
戚少商敛了笑容,正色道:“方小侯爷想必找得我很辛苦。正好,我也有事找他,就有劳顾大人代为安排吧。”
听到这句话,顾惜朝的面容猛然一凝,身体也随之震了一震。
夜色渐深。
远远的巷陌深处,有歌女在低回百转地唱着新调的曲牌: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斜月照徘徊……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伤怀……往事难猜,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谩道愁须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凭阑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歌声如泣如诉,哀怨凄缠,听得人心都要碎了。
这多愁的夜,多愁的曲,多愁的人,多愁的江湖!
重英名者,江湖诸多锋锐,善权谋者,江湖风云莫测。多情者,江湖儿女情长,怀梦者,则江湖一场深梦。
长街上两个遥遥相对的男子,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个不醒的梦。
3、人生何处不相逢
方应看负着手,看着月亮慢慢地爬上高墙,爬上中天。
偌大的侯府后花园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心情似乎很有点烦躁。
离义母夏晚衣的忌日又近了一天,每年到这个时候,他都会特别地“不舒服”、“难过”一阵子,而自从今天午后收到消息,说云游多年的义父方巨侠可能会近日回京祭妻探子之后,他几乎是有点坐立不安了。
手下远远看见他沉思的样子,都不敢靠近。
一般说来,当他们的这位少主子露出这种神情的时候,就肯定要发生什么大事,或是有什么人要倒大霉了。
一声遥遥的梆响,方应看眼前突然无声无息地飘过一道白影。
那是一个掠过月色、划过高墙的人,如同鬼魅般的身法,说不出的俊逸飘渺。
乍见这白影的方应看足尖一点,不假思索地窜了出去。
跃上高墙的他立即俯身望去,毫无悬念地看到了跌坐于长街中央的那个人。
无情猝然抬头,向他递去了一眼。
然后,他侧身,扬手,朝来时的方向打出一记寒星。
远处的黑暗中,有重物轰然坠地的声音,和一声刚出喉咙便嘎然而止,几乎能令人忽略的惨嘶。
无情的手已经缓缓垂落,缩回了袖中。
他只发了一道暗器。
只配一道暗器招呼的对手,他从不发第二道。
方应看也才看清他垂头端坐,一手捂腹,剑眉深锁的样子,仿佛正在忍受着一种莫大的痛楚。
啊……他心头猛然一动:那该是无情腹部的旧疾发作了,又或者……
几乎没有任何考虑地飞身落下,他已经顾不上去思索眼前的这个人是为了什么,会在这样的时间,以这样的只身状况,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其实他也猜着了一点,可这个时候,他显然还有比猜度更要紧的事情去做。
无情的手收在袖子里,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没有抬眼去看方应看一眼。
谁也不知道他的手里是不是已攥着另一记暗器,谁也猜不到这记暗器会不会招呼到飞身落下的方应看身上。
因为方应看的身形在半空中一转,竟朝方才被无情击中的目标处掠了过去。
于是那个倒到地上,濒临气绝,却又还剩着最后一口气的玄衣劲装汉子脸上,在一瞬间极其迅速地轮番了数种表情:由惊愕到惊喜到希望到震怖到凄厉——然后永远地定格。
——方应看歪着头,竖起那根刚刚杀了人的食指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一个温柔动人的笑容。
即便在做着世上最残忍的事时,他依然能够保持完美的高贵脱俗,和近乎无邪的天真。
“你受了伤。”他背对着无情,眼中已完全地消逝了金色的杀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哀愁。
方应看很清楚,如果无情不是受了伤,发出的暗器绝不可能失之毫厘,令这追赶他的敌人没有一击毙命。
话音落,人影动,只见宽大的衣袖翻飞,一直盘腿跌坐不动的无情如大鹏展翅,乘风而起,向高高的飞墙上掠去。
浓浓的夜幕深处,有嘈杂的脚步正在渐渐清晰。
“唉!”
方应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拧身箭一般飞腾而起,直向无情掠去的方向追去。
他从没想过要和四大名捕中以轻功卓绝天下的无情斗“脚力”,可这一次他却满怀信心能截住前面那明显比往日滞缓了许多的身影。
也就是几个起落,方应看已经赶至无情的身后,猛一伸手,已捉住了那人的手臂。
令他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无情居然毫不抵抗,轻飘飘地被他拖入了臂弯。
方应看的心漏跳一拍,随即又猛地一沉,已觉触手处的衣衫下有微微的濡湿,怀中人微微阖着眼睛,脸色在月光下呈现一种凄烈的惨白。
“成兄!”他脸色一变,低叫出声,“成兄,老友,你这是唱得哪一出?!”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有一天能这样近距离地看着这个他无法接近的人,甚至揽之在怀,可真当他隔衣感受到这具身体的温度时,他却有点不知所措、疑似梦中了。
身后的急促的人呼马嘶越来越近,打断了他的恍神。
此地仍属神通侯府的范围,方应看不再多想,横抱起无情,纵身轻轻跃入了墙内。
刚把无情抱进内室,好生安顿在自己的榻上,方应看就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府中灯火大亮,有家侍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侯爷,宫里的差爷在外面求见,说是追赶疑犯到此不见了人……”
横卧在榻上的无情紧闭的眼睫剧烈地一颤。
方应看的唇角一弯,然后想也不想地开始做一件事:
脱衣服。
——一般来说,他从不需要自己脱衣服。
大多时候都有奴婢下人替他宽衣,偶尔的时候会有绝色温柔的美人帮他除衣。
可现在,他不但自己在脱,而且还脱得很快,很熟练,很迫不及待(似乎只有在他对某个女子特别有欲望的时候他才会这样脱法,可这样的时候实在是少之又少)。
等他脱到只剩一件雪白冰蚕亵衣的时候,他才停了手,慢慢地开始往门口走。一边走,还一边把脚上的袜子甩掉了一边,同时伸手将衣襟扯了开来。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一直带着嘴角的笑意,而且,越笑越深……
第十五章、前路风光
1、失惊
门洞开。
方应看大马金刀地抱臂而立,挑着半边眉,意态悠闲地看着家丁领着一个锦衣卫走到面前。
那锦衣卫眼见这位小侯爷衣衫不整的模样、满眼未褪尽的情欲之色,心里已“有数”了八九分,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弓身赔笑道:“本不该打扰小侯爷休息,实在是奉命在身追拿疑犯,还望小侯爷见谅则个。”
方应看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那锦衣卫暗自舒了口气,抬头——
却见刚刚还眼眉含笑的方应看,一瞬间已换上一张冷脸:
“什么疑犯这么厉害,要劳各位兴师动众搜到舍下来?”
方应看这句话是用鼻子哼出来的。
“小,小侯爷容禀……”锦衣卫抬手擦了擦汗,声音已经小了大半,“这人,这人放走了刺杀金使的要犯,小的们一路追过来,到了侯爷府邸前就……就不见了踪影……小的们也是奉童大人和一爷的命令办事,得,得罪侯爷……”
“行了。”方应看一摆手截断他的话,语气缓和了一些,“那就请四处四处查看吧,万一我这府里有什么不要命的奴才敢私藏钦犯,就有劳各位替方某就地清理了。”
他说完掉头就进屋,可刚跨进一只脚却又扭头道:“对了,要不先从这间屋子搜起吧?”
这话一听就是个讲理温和、善解人意的人。
那锦衣卫一呆,先是震愕得汗如雨下,再是感动得一塌糊涂,哪里真敢进去,只虚虚朝里面层迭低垂的帐幕扫了一眼,就赶紧退步顿首道:“小侯爷真会说笑,小的怎敢造次,怎敢造次……”
等喧嚣的脚步声归于沉寂,方应看又在门口站了好一阵,才踱步进了屋内。
榻上的人阖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在床头微弱的烛火映照下,一张面孔苍白得令人心悸。
方应看就着这点烛光仔仔细细地看了他很久,很久。
无情因痛苦而略微皱缩的表情让他有一种相当奇异的感受,令他心底泛起含有快感的深栗,也让他的身体起了一层难以抑制的躁热。
直到烛火“劈啪”一声爆灭,方应看才从长久的神思飞扬中惊醒。
然后他就着窗外泄入的一地月光,一声不响地翻箱倒柜找伤药,再一声不响地爬上床。
唉!他惆怅而无奈,此情此境,斯地斯人,他实在是很想做点什么——可偏偏他什么也做不了,除了……
疗伤。
要是真做了,又会怎么样呢?
——当方应看打着哈欠,脑中第三十九次盘旋这个问题的时候,无情正坐在清晨的阳光里,死死盯着方应看的一对黑眼圈。
他以为方应看会向他询问自己受伤的详情,并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谁知道方应看却只是和他天马行空地闲扯了一早上,从朔北塞外的秋色直说到江南西湖的胜景。
他不提,无情便也不说。
但不说可以,不走不行——无情急着要走,所以只好在方应看开始喝第四杯茶的时候开口:
“崖余谢过小侯爷,叨扰了一夜,该告辞了。”
方应看惊奇地“咦”了一声,眨了眨眼睛:
“成兄这是在谢我么?知道的是在下替成兄解了围,这不知道的恐怕还当是在下强绑了成兄入府呢。”
无情目色一动,飞快地垂头。
方应看手里端着茶杯,悠悠转开了目光:
“昨夜有两名金使在驿馆被人刺杀,行凶的几名乱党贼寇为锦衣卫所拿,押送回东厂途中却被人所救,听说那人一身轻功和暗器手段很是了得,不但放走了人,自己也脱了身——在下真的很好奇,那位高手到底是以何种身份去做的这件事呢?”
无情抬头,迎上了他转向自己的目光:“你知道。”
方应看勾着嘴角,眼中却没有笑意:“你知道我知道。”
说罢他皱起了好看的眉毛,遗憾地摇头:“你不该插手。”
“如果他们是该死的,就得死。”无情的语气很轻淡,语意却很坚定,“如果并不该死,却又落得非死不可,我便不能见死不救。”
“我以为,以你的身份,不会这么冲动,做出这样叛逆而且危险的事情。”
无情没有立刻回应。
他当然深知自己这一次出手解救白道武林义士的举动之危险,而且也并未事先征得诸葛先生的许可,但他仍是义无返顾地做了——他觉得,戚少商受陷害被迫离京,京中群龙无首,局势动荡,尽力保全白道武林势力不受奸党恶贼的荼毒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四大名捕的称号,于他只是一个方便做事的身份,他虽不曾因此在世人的颂扬声中迷失,却时时受到这个身份的束缚。铁手曾经的绝然离去让他唏嘘,戚少商的洒脱不羁令他羡慕,他又何尝不想逍遥自在,但他又岂能离开神侯府和诸葛先生?
他是个无情的名捕,可他更是个重情的男子。
——所以如此多情又重情的他,最终选择了独自蹈赴危险,也品尝寂寞。
仰头迎着初升的朝阳,他平静而有力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横是叛,竖是逆,这臣不臣,君不君,国不国的一个天下,我又何妨叛他一叛,逆他一逆。 ”
金黄|色的光芒洒在他身上,耀得方应看眯了眯眼,心中一跳。
——那是一种失惊的感觉。
2、竹林约会
三日后。
方应看依时赴约。
特别穿了件不引人注目的古旧衫子,单身、匹马,避人耳目直奔郊外竹林。
递帖者顾惜朝,约见者戚少商。
他一路行一路反复地想,想顾惜朝转交拜帖时波澜不兴的沉定表情,想戚少商那封只有落款没有内容的“金”色信笺。
——他为此猜测了四五种可能,又丛生出六七种疑虑,最后思考了八九种对策。
谁知道呢?
也许这次就是个能教他意想不到的约见,也许约他的就是能让他束手无策的人。
方应看远远就看到了戚少商。
他有时候也确实很难想象,一个历经了如此之多挫折、劫难、打击和痛苦的男子,怎么能够一再地站起来,还一次比一次站得傲决与沉毅。
——戚少商甚至看起来不会老!
这感觉让方应看心里着实有点不是滋味。
不过当他听到戚少商跟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心里简直就五味杂陈了:
“小侯爷今天没有把乌日神枪带来么?”戚少商说。
戚少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不着边际的话,却让方应看一听就变了脸色。
江湖中谁都知道方应看名号里的“神枪血剑”是指他拥有的两件绝世神兵:其中一件正是名列当世四大奇刃“血河红袖,不应挽留”之一的血河神剑,而另一件的来由却鲜有人知,甚至连见过它的人也少之又少——其实,那杆乌日神枪实隐藏着方应看一个不欲人知的隐秘:他和大金国渊源颇深,他的枪法乃是由金主暗中授予的完颜氏独门要诀。
戚少商现在忽然无故问起这么一句话,当然不是随便唠家常,也不会是挑兵器打架,在方应看这样聪明的人听来,自有其深意。
所以他没有立刻回应,脑子却在飞快地转。
但戚少商已经说出了第二句话:“小侯爷有一封亲笔书信不慎遗失,可巧被在下的朋友拾获代为保管,方便的时候想奉还小侯爷。”
方应看眼眉一金,空气中骤然浮动起腾腾杀气,但只一瞬便又消于无形,他颔首,居然笑了起来:“有劳,有劳。”
有劳你去死吧——他心里飞快地跟上这后半句。
戚少商也跟着微微一笑,道:“路途遥远,这封信要物归原主恐怕还需些时日,小侯爷切勿心急,可得宽限些许才好。”
“戚楼主想要多久?”方应看笑容仍在,可已保持得有些勉强。
“越久越好。”戚少商认真地说,“起码得有一两个月,不然万一那送信的人急起来出了差错,送错了地方,小侯爷就得不偿失了。”
方应看脸一沉,静了半晌,终于又露出了温柔恭谦到近乎不真实的笑容:“好说,好说。”
“戚楼主没有别的事了?”他耐心地问。
“没了。”
戚少商展眉,拱手:“不送。”
他甚至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方应看眼中重又泛起的淡淡赤金色。
天色青青,方应看转身后阴沉的脸色比天更青。
他少有的没有继续寒暄客气打哈哈,而是牵马便走。
走得很急。
——就像后面有三十六枚飞蝗石、七十二只娥眉刺、一百单八口白骨丧门钉,外加两百把“情人泪”,连同三百钉顺逆神针在追着他呼啸而来一样。
可饶是这样,翻身上马前,他也没忘了朝戚少商身后的竹林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
竹林深且幽,千万竿修竹正迎风飒飒,浩渺莫名。
马蹄声远去,戚少商静静地伫立着,好一会儿,他感觉到脚步声从竹林深处传来。
他来了,就在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