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敌-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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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楼外楼
1、
天底下到底有没有最好的酒楼?
谁都会说自家的酒楼最好,就好比谁都会夸自己的老婆最俊俏,自己的儿子最乖巧。
可是谁也都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山外青山楼外楼。
杭州,西湖,楼外楼。
重楼飞角、临堤台榭,掩隐在湖光山色之间,其风雅韵致远别于京城北地,虽说不是可赏“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春好时节,却依然门庭若市,客似云来,可不正是名满天下、名不虚传的江南第一酒楼!
一入大门,就有招子够亮的堂倌堆足笑脸迎上来热情招呼。
尽管是在人杰地灵、钟灵毓秀的江南之地,可这样两个丰神俊朗、风骨疏傲的男子,还是很难不惹人注目的。
顾惜朝挑了个楼上临湖的僻静偏厅,刚一落坐,就有小二沏上了香郁的龙井,还知情晓趣地带上了两个粉颈嫣颊的少女,一捏笙管,一抱琵琶,就在厅外的回廊里远远坐下奏起曲来。
戚少商正心有感慨这江南胭脂地的温柔靡华,却见顾惜朝起身踱至内栏边,俯身将楼上楼下的情形仔细察看了一遍后,又沉吟了半晌,方把两个随行小厮叫到了身旁,低声吩咐起来:
“你回去传我的令,立刻集合人马,备齐车驾,分批入城,不得惊动当地官府,半个时辰后,在此楼外暗围待命。”
“你将我的官服取来——”他一顿,眼尾朝戚少商一抬,“顺便也替戚楼主做点准备。”
戚少商闻言一怔,却又立刻明白了什么。
看着两个小厮各自领命而去,顾惜朝这才安然坐下,舒舒服服地开始品茶。
戚少商牢牢盯着他的眼睛,半开玩笑道:“你不提,我倒真差点忘了,你是官,我是匪了。”
顾惜朝装作没听见他语中讥诮之意,目光转向窗外波光泠泠的西湖,顾左右而言它:“这茶不错。”
“你不怕我在这儿坏你的事?”戚少商忍不住追问。
“这儿没有我的事,”顾惜朝回过头,清清定定地看向他,“只有朝廷,和天子的事。”
言毕,他头一昂,扬声唤道:“小二,叫你们掌柜的上来!”
当白白胖胖的掌柜擦着汗屁颠屁颠冲上来,人还没有站定,就先看清了这位风采非凡的青衣公子手中,一块光彩夺目的御印金牌。
“听好了,拿着我的名刺,照此名单将全城的富商巨贾、名流世家都给我请来,一个不准漏!就说御命钦差顾惜朝在此,受皇命前来,对各位城中高士实思一见,有事相商,现定于今日午时,在楼外楼备宴,诚邀一聚,还望务必赏光。”
顾惜朝清清楚楚说完这段话,眼中复闪起几星寒芒,补充了一句:“话传不到的,你的事;传到不来的,他们的事。”
话音未落,那掌柜便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汗如雨下,却连擦也不敢擦了,只一味点头如捣蒜,口里“是是是”个不停。
顾惜朝不耐烦地一挥手:
“还不去?再给你半个时辰,替我把这里弄得清净些。”
“你打算就在这儿办你的差事?”戚少商嘴里这样问,心里却早猜着了八九分。
“有何不可。”顾惜朝半眯着眼。
他的眼细长,幽,且凉。
似乎被廊外艺伎所奏的美妙音韵吸引了过去,他最后淡淡说了一句:“既来之,则安之。”
戚少商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索性不再追问,心里倒也着实生出了几分好奇,决意看看他且要如何施为。
2、
廊外,一曲终了。
顾惜朝倏然张开了眼睛。
手捧官服垂首等候一旁的小厮见机忙走上前来,开始伺候其替换官服。
圆领绯色官袍加身,外加锦罗云缎外套,十金袍带、牙牌佩玉,一一穿戴停当,衬得他英俊的面容越发气度不凡、神风飞越,比起他平素青衫儒雅的书生装扮,更显出十分昂扬傲决之气。
顾惜朝平展双臂,下巴轻扬,微微阂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敛得波澜不兴。
戚少商微微怔忪,心里不知怎么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还未来得及理清,却听顾惜朝已扬手屏退手下,缓缓言道:
“江南之地,除了江湖势力,还有各大显赫的豪门巨族盘根错节,仅杭州一处就有慕容、陈、苏、周四大世家并存,均凭其名望,仗其魄力,招募部下,纠集乡曲,称雄一方。长年扩张,多已坐大,其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江南霹雳堂在此数百年声名不坠,戚楼主又在雷门浸淫多年,这些,想必定有所闻吧。”
戚少商心中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等他继续往下说。
顾惜朝果然继续道:“其中慕容一氏,秉承祖讯,不入武道,潜心仕途,前朝曾有过一门六尚书,父子九翰林的盛事。可后来,慕容氏却陆续出了些痴迷武学的后人,本是名门之后,承继万千家财,从小就是席丰履厚,加上教习精深、庭训极严,是故很是出了几位武学高人,在江南武林享有很高的威望,慕容一脉籍此异军突起,数十年风云叱咤,薄豪门、伐世家,在这苏杭地界倒比一干江湖绿林中的巨寇悍匪还要厉害。”
“直至十年前慕容家才又出了一位翰林大学士,官至三品大元,后升任正二品户部尚书,拜太子太保荣衔,入主内阁参事。”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字道:“就是这位大人,在外任返京受命途中遇刺身亡——”
听到这里,戚少商心头一跳,蓦然想起了什么,不由低呼了一声“呀”。
“你猜得不错。”顾惜朝点着头,慢条斯理地说,“杀他的是蔡京,杀他那不学无术的儿子的,正是区区不才在下鄙人我。”
戚少商皱了皱眉,道:“你兜了这么一大圈,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受蔡京指使杀慕容初的事?”
顾惜朝嘴角一弯:“我不说清楚原委,你又如何早做准备护我周全?”
“哈?”戚少商瞪大了眼睛。
“慕容家的人很快就会出现,还是在下的座上嘉宾,为免出现不必要的麻烦——”顾惜朝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道:“虽说冤有头债有主,可冤冤相报何时了呢。戚大侠以为然否?”
这下,戚少商简直无言以答了。
顾惜朝却不再说话,带着嘴角的一抹轻笑,落坐端茶,仿佛又重新沉浸到廊外新起的曲声中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
就在第二十一支曲子奏完的时候,早已腾空了的楼外楼正厅里,已重新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这些人有的常服小帽,有的锦袍光鲜,老少高矮胖瘦不一,可看他们神情目色,便知俱非寻常人物。
可这些非凡的人物,现在却在共同做着一件很平凡的事情:
等人。
——时过午时将近半个时辰了,宴请他们的主人却还没有现身。
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已经开始不耐烦,甚至已有的开始小声议论起来,直到终于有人发出了恼怒的不满:
“这姓顾的到底是个哪门子钦差,好大的架子!”
说这话的人,三十岁不到,面色白皙,身形修长,不说话时倒也堪称卓而不群、意态闲贵,可一旦开口,眉宇间就散发出难掩的暴戾之气。
“慕容公子请息怒,请息怒……”一旁的掌柜擦着脑门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安抚着。
只怕一个不小心惹毛了他,以后自己这楼外楼,可就要开到西湖底下去了。
慕容世家在杭州势焰滔天,内分三系,其中一支为执掌内堂的正系,秉文治祖训,另一支则提领垂云别院,专研颠峰武学,深藏如晦;另外便是联结慕容内府外堂、遍交江南六省朝野势力的外堂了。
而如今一身掌控慕容外堂的,正是这位人称“扶英剑客”的慕容枫。
3、
从来只有他慕容枫让人等,几时等过人?
慕容枫越想越恼火,正盘算着要不要直接冲上楼去把这位“钦差”给“请”下来,周围却突然间静了下来。
一个不是很高,却十分清越的声音从上传了下来:
“劳各位久候,顾某真是过意不去。”
话音落时,说话的人已经步下了最后一层楼梯,站到了众人身前。
他嘴里说着过意不去,可脸上却没有半点表示抱歉的表情,负手凝立,已缓缓地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至慕容枫身上,道:“慕容公子对在下的身份还有所疑问么?”
一,他穿着货真价实的官服,腰悬如假包换的御印金牌。
二,他问得状甚温和,一听就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
——这两点已足够让慕容枫无论有多么不舒服,还是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早年一段由边关直至京城的逆水寒公案,震动朝野,厅中众人闻听顾惜朝之名者大有人在,可今天得见其人,却都不由心下惊愕,因为谁也想不到这个当年逼宫谋逆的狂妄之徒,今日位高权重的钦差大人,竟是这么一位斯文儒雅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可这位顾公子大人的脸色说变就变。
他轻哼一声,冷下脸微一扬手。
身后一名侍从立刻跨前一步,双手高高托起了明黄夺目的圣旨。
——这下谁也不敢造次,赶紧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伏身高呼起万岁来。
顾惜朝这才开始慢悠悠地宣读圣旨。
其实无非是奉旨督办杭州造作花石纲诸项事宜,可不知怎么经由他的口宣来,竟听得众人不由自主地冒了一身冷汗。
谁知道呢,也许让他们胆战心惊的不是这道循例的圣旨,而恰恰是这个带来圣旨的人。
“诸位都听见了,皇上交待的差事,我等身为臣子的,由不得不殚精竭虑、运筹谋策,在下此番到贵地要办的这些事,还望各位鼎力相助,以慰圣心啊。”顾惜朝言罢,抬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徽宗不问国事,沉迷花鸟字画,不惜在举国上下大兴劳民伤财的“花石纲”,不知害得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其中江南之地因其物产风华而尤盛之。
可实际上,受到迫害的大都为普通百姓人家,那些豪绅巨族、世家名门,则大都勾联着当地官府和苏杭应奉局,故此不但能逃脱无碍,更有甚者借采办花石纲之名与官府一同欺压掳掠百姓私产,敛财聚富久矣。
这一点,只除了那个昏君皇帝不知道,百姓有苦难申,官绅心照不宣。
众人现在听到这话,爬起身来均是满口的唯唯诺诺,一片称是/颂明/表忠之声,却也放下了大半的心。
顾惜朝不动声色地听了半天,然后开始咳嗽,咳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一下子掩住了所有人的喧哗。
他一边咳一边开始说话:“苏公子府上那对血玉玲珑,通体炙炎如红莲,实在是当世之奇珍。”
“周老先生所藏的那颗南海夜明珠,听说夜晚发光比灯火还亮,千年才得一粒,难得难得。”
“哦,还有陈翰林家那幅王逸少的字帖真迹,啧啧,无价之宝物也……”
他咳一声说一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直把在座所有世家豪族家藏的绝世之珍都清清楚楚背了一遍,最后表示遗憾:“这些奇珍异宝,顾某无缘得见倒也罢了,可连皇上都无缘得见,那可真是——”
他摇头,叹气,闭了口。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够了。
顾惜朝冷眼旁观,四下众人的眼眉动静尽入他眼角余光:一番话下来,举座已无不冷汗涔涔,脸色发青。
他是什么意思?
——大家一起在心里琢磨。
其实也不用怎么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天子看不见得不到的好东西,都被你们这些人克扣着私藏着,这算是怎么说的?这是欺君,还是瞒上?
——这人什么来头,怎么不知道以前的规矩?
有人不忿。
——罢了罢了,都给他罢,家里这些宝贝算是留不住了!
有人哀叹。
——吓,好大的胃口,你有这本事拿么?!
有人恼怒。
可不管怎么样都好,他们各怀的心思此刻这位顾大人并不知道。
——或者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
他还有后话接下往下说:“另外还有一事。”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脸都绿了一绿。
还有事?!
那肯定是坏事惨事倒霉事要命的事——谁还会指望他还能有什么好事?!
屋顶,黑黝黝的乌瓦上,正伏着一个黑衣人影。
身材有点纤,有点薄,眼色却有点凉,有点郁,衣服与屋瓦的颜色融在一起,远远望去几不可辩。
这人在“席宴”开始之前就已来了。
此刻正一动不动,透过细细的瓦楞间隙,凝目向这厅里望着。
青天白日,做此屋顶偷窥,这黑衣人看起来自恃甚高,自信能掩过楼内人的耳目,但“他”仍然很小心,很谨慎,因为屋中仍有人不得不让“他”顾忌良深。
1、
片刻的沉寂。
陈翰林第一个开了声:“顾……顾大人还有何事指教?”
他还算是个读书人,也不太好凶斗狠,此刻只想快点打发了这个姓顾的,离开这场倒霉的筵席。
“哦,也没什么,皇上的神宵玉清万寿宫今年要重修,还短着些用度。”顾惜朝淡淡地挑着眉,“不算多,三十万两足够了。”
所有人都结结实实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目瞪口呆。
顾惜朝“咦”了一声:“诸位这是怎么了。”
“来来来,喝酒喝酒!吃菜吃菜!”他笑着招呼,“各位替朝廷分忧,顾某是代皇上请诸位这一顿,以示谢意。”
众人面面相觑,知道了此人的厉害,心下震怖之余,也在各自迅速地计议,谁也不敢举杯动筷。
沉默了半天,陈翰林才面露难色,叹了口气说道:“替朝廷分忧,乃是我等份内之事,可这匆忙之间,我们也实在拿不出这许多啊。”
顾惜朝眼中笑意转深,道:“既然这样,在下也不急在一时,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且等对各位和各位府上的情况了解得清楚些好了。若是实在为难,再另作计议吧。”
他说得恳切又真诚,实在是考虑得周到又体贴。
——可他那掘地三尺的“了解”是什么意思,众人方才都已领教过了。
如果不答应他,再由他“了解了解”,只怕到时候莫说三十万两,就连各家祖坟里埋着的那点东西,都要被他“了解”了去!
众人这样想着,心中均是叫苦连天,这笔金珠银两,恐怕不得不哑巴吞黄连硬着头皮掏出来了。
可是有人有异议。
“啵”一声脆响。
慕容枫扔掉碎成片的酒杯,人已站了起来。
“顾大人!”他眼里有狠色,话中火气毕露,“敬献朝廷是一回事,可这大剌剌三十万两银子,毕竟是我等私产,朝廷命官总也不至无名无目,强取豪夺了去吧?!”
他已经忍了很久。
这可不是京城,山高皇帝远,朝廷也有朝廷鞭长所不及的地方——在杭州地界,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还有这个姓顾的,他凭什么如此嚣张跋扈?!
据说就是他杀了慕容初,如今成了钦差,就以为奈何他不得了么?
有冤要报冤,有仇要报仇!
慕容枫眼中凶光在暴长,脸上却还挂着说笑的表情——毕竟交游广阔,与衙门官场打了多年交道,他还不至忘了自己的身份。
可顾惜朝连眼角都没抬一下。
“慕容公子请放心。”他的目光落在手中把玩的酒盏上,似乎连看慕容枫一眼都觉得多余,“不是强取,不是豪夺,也用不着敬献——只是借上一借。”
“借?”慕容枫一怔,没反应过来。
“顾大人此话当真?”周老爷子颤颤巍巍地抬首。
“不错。”顾惜朝点头。
所有人都呆住了,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到底唱的是哪出戏?
顾惜朝却开始行动了。
从侍从手里接过一叠早已准备好的纸笺,他当空一扬,笑得有如春风拂柳:“欠条我都写好了。”
——这出“戏”,他似乎真的唱得很舒心,很愉快,很有滋有味。
一人一张,人人有份。
大家屏神凝气,诧异莫名地盯着各自手里的欠条看:
各家认借多少银两,全都细细分好列明,多少各有不同,倒也确实不假。
久久地看着那道绯色的背影,屋顶的人忽极细极长地吸了一口气:顾惜朝……果真非凡。
从这个角度“他”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