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敌-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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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言一出,慕容垂和戚少商的脸色同时变了一变。
慕容垂一脸肃然,眉宇间盘旋着一股越来越浓重的郁色,半晌也没有作声。
顾惜朝见他沉默,又是一声喟叹,拢袖道:“当年方巨侠行走江湖,纵横天下,与老先生知交相厚,将这份东西寄存在府上已有十数年。如今他的后人想要回来,可算是天经地义?”
“是。”慕容垂有气无力地点头,闭了闭眼睛,转眼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老方……他为何不亲自来取?”
顾惜朝一耸肩:“他来不了了。”
“他可能快要死了——”顾惜朝顿了顿,一撇嘴角,“就算现在还没死,也离死不远了。”
慕容垂大吃一惊,颤声道:“此话何意?”
顾惜朝摇头道:“没什么意思,就算有,我也答不了你,方巨侠已在返京途中,以后的事你可以自己等着看,我只管代人讨东西——”
“反正,人总是要死的,不是么?”他想了想,又无比认真地补充了这一句。
慕容垂心中惊疑,面上却不动声色,惟长声叹道:“也罢!慕容氏向来一诺千金,故人之托自当遵守,绝不会不认帐。昨夜之事,乃是犬侄孙无知妄为之举,老朽定会加以责罚——”
他停了一停,一字一字道:“既如此,那凭证现可在你处?”
戚少商听到这里,心中疑团已渐渐解去,却忍不住有些动容:自他执掌连云寨以来一直久居边陲,一心抗辽不问其他;入主风雨楼后虽网罗天下志士,消息渠道四通八达,但对当年方巨侠与江南慕容的这一段隐秘却不甚知之。而以方应看之心机城府,竟在这个时候将这样一件隐秘之事交托于顾惜朝,就很值得玩味了。
昨夜慕容枫潜入客栈搜觅的,自然是杭州慕容欠下方巨侠托付之物的凭证——此事已然确凿,可很显然,顾惜朝对此早有所料,却将计就计,假戏真做,把他们耍弄了一番。
那么慕容老爷子呢?是真的被蒙在鼓里,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究竟这些慕容家的人,各自踩着怎样的立场,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正自沉思间,却听顾惜朝语中带笑,清清朗朗地说道:“不在我处。”
什么?!屋中人俱都呆住了。
“在他那儿。”顾惜朝悠悠一举臂,如拂袖挥开吹面不寒杨柳风,荡去沾衣欲湿杏花雨,他的笑容,亦如春风春雨,细密无声,竖起的食指直直地指向戚少商。
2、
戚少商心下一惊。
随后他立刻想起了一件事,和一件东西——一件的的确确由顾惜朝亲手交给他的东西。
于是,就在一双狡黠的目光和两双疑惑的目光的共同注视下,他伸手探入前襟,自怀中缓缓取出了一张折叠得十分仔细的纸笺。
原来……难怪……竟然……果真……短短一瞬,戚少商胸中涌动起各种思绪,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言,唇角勾起一抹无声的苦笑。
那少妇此时移步过来,接过了他手中这份“酒菜”的“欠条”,走回去呈给了慕容垂过目。
戚少商这才迅速地转眼去看顾惜朝。
却见顾惜朝气度苏徐,一双黑亮清明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嘴角挂着一道浅浅的笑纹,话却是说给别人听的:“凭证一直保存在戚大侠身上,如今我与他一同前来,老爷子即便信不过我,总也该信得过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罢。”
目光交错,一个笑得轻忽,一个望得深沉。
一张干系如此重大的凭证,他就这样顽笑般地轻易丢给了自己——他凭什么认定自己会认真保存?又凭什么确定自己会一直随身不离地带着?
究,竟,凭,什,么?
戚少商的眸光突然间变得幽深,深深深深深得探不到底,望——也望不到。
纸笺展平在慕容垂掌心:完好无损,簇然如新。
苍老的脸上看不出神色的波动,慕容垂伸指摩挲过上面的字迹,就如同握紧故人的手。深郁的眼中似有热烈的泪光隐动,可待昂起头来,却又恢复了初时一派荒芜的老迈苍凉,颔首道:“不错。正是那张一百五十万两存银的凭证。”
戚少商心里“咯噔”一声,这一惊非同小可:一百五十万两存银?那张龙飞凤舞鬼画符一般的字条竟代表着如此一笔惊天的财富?
方巨侠当年游历江湖,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半生经历有如传奇,可他到底是怎样得到了这样一笔巨财?又为何会托于江南的故友处保管?
——心中疑问虽多,可戚少商现在最关心的却是另外两个问题:
顾惜朝无疑是受方应看所命前来索要这笔巨银,那他们下一步会用做何用?而方巨侠又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不知道……联系起方才顾惜朝云里雾里的一番话,戚少商的心猛然一沉,瞬间冰冻,一片深深的阴影已然三花聚顶般冲上了他的顶心。
这当此时,却听慕容垂幽幽一叹道:“这些财物非我慕容氏所有,理当物归原主,无可推搪——但……”
他突然停住,似是在思虑该如何开口,良久方轻声道:“此刻,老朽却还不起……”
顾惜朝眼色凛然一寒:“什么意思?”
慕容垂深吸了口气,慢慢说道:“国事凋螳,边关战乱不断,宇内民不聊生,老朽虽不敢称心系天下苍生,却也实不忍见百姓受苦,为援引边关抗辽义军,救助此地百姓得度荒年,这些年来慕容家财大都已支出散尽,这笔银子也已被老朽借作此用了。”
说罢,他若有若无地看了戚少商一眼。
这段话语调虽轻,语意却极是沉重,连顾惜朝也有些动容,但这字字句句更如雷霆霹雳般惊响在了戚少商的胸臆,他的眼色黯了一黯,突又灼烧般亮了起来。
半晌,只听顾惜朝冷冷地哼了一声:“天下皆知杭州慕容富可敌国,老先生过于言重了罢。”
“老朽并无半丝隐瞒,如今的慕容氏早已是一副空壳,入不敷出,这破船的最后三斤钉也已在日前给顾公子凑了那四十万两钱银金珠的份子,顾公子若不信,老朽也没法子。”
顾惜朝稍作沉吟,重新笑了起来:“老爷子这是想赖帐了?”
“不……”慕容垂皱眉。
“那就好。”顾惜朝略一点头,跨前一步道,“幸而府上倒还有两件东西多少可以抵几分债的。”
他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咄咄逼人,眼中也已敛尽了笑意。
“世人只知杭州慕容以剑法冠绝江南,却不知垂云别院真正密不外传的绝技乃是指法和刀法。”
顾惜朝意态悠停地娓娓而言,悠远的眼神落在慕容垂半隐在袖中的手指上,仿佛因凝望着一树春华,而忆及了情人温柔的眼波,念及了一阕舒落的诗句。
3、
然而慕容垂的心情却半点也感觉不到温柔和舒落。
“你……”他欲言又止,灰暗的脸色更显阴郁。
顾惜朝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冰冷尖锐:
“当年白愁飞为夺取长空帮的指诀,不惜杀人毁帮,掩人耳目,将‘长空神指’转化为‘惊神指’,三指弹天撼动京师。可他和梅醒非都不知道,老帮主桑书云死前还曾将这部指诀密托于江南一位绝对可靠的朋友——此其一也。”
慕容垂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听着顾惜朝继续往下说:
“而多年前的权力帮一场变乱,柳随风身殁,今人皆知其五瓣兰的绝技有了传人,殊不知这套绝世刀诀的心法还被另一个人所得——那位一直跟随在柳随风身边的侍女,似乎也是姓慕容吧?——此其二也。”
听到这里,慕容垂的额角已浮起冷汗:收藏长空指诀和五瓣兰心法之事,乃是慕容氏莫大的隐秘,除了垂云别院的提领执掌,门中子弟俱不知晓。正是为了保守这两个秘密,慕容世家一直以剑法传世,从不将更为精妙绝伦的指法刀法显露于人。
如今顾惜朝既已得知了这两大隐秘,其所意为何已然昭昭——
只是,这无上的指诀和心法,顾惜朝真的只甘于代为讨要,然后交于方应看么?
——关于这一点,戚少商心里有着自己的估量。
就在众人各自沉思之时,顾惜朝已扬眉发问:“这两件东西可当不当抵?”
慕容垂沉默良久,吐出四个字:“容我考虑。”
他真的迫于威逼要将这两件东西抵那一百五十万两钱银?还是……意在拖延时间,另作打算?
——戚少商在揣度,并且他相信心中作此揣度着的并不止自己一个。
可顾惜朝的样子看起来并不着急,也并不在意。
“好。”他点头,耸肩,笑,“顾某静候佳音。”
慕容垂不再多说,惟抬手示意那少妇将凭证先行交还。
衣袂震荡,一道疾影倏然擦过身侧,顾惜朝脸色乍变,惊、怒、疑、怨之色交杂,眼中刷的腾起两簇寒焰。
却见戚少商出手如风,已将那张纸笺合在掌中,淡淡笑道:“既是由在下带来的,也当再由在下代为保管,改日亦由在下向老先生讨还后转交方巨侠。”
慕容垂一怔,向他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微一颔首。
“戚少商!”顾惜朝咬牙恨声,极力克制着怒火,目色中已隐有杀意流转。
戚少商却不忙看他,只从容不迫地向慕容垂抱拳一揖,朗声道:“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然后才不紧不慢地笑望向顾惜朝:“顾公子,我们还是同乘一驾回去么?”
顾惜朝的面容阴沉如黄昏欲雪的天色,也不再废话,冷哼一声,拂袖便走。
戚少商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踏出厅门,便望见肃立在梅树下的慕容枫正投来复杂的一束目光,而那一片青色的衣角则已决然消失在回廊弯折处。
戚少商尾随着那道青色的背影大步而行,心情却有些起伏:
他的直觉告诉他,身边正潜藏着种种莫大的危险:来自于顾惜朝和方应看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也来自于这个杭州慕容世家暗潮汹涌的隐秘——
甚至,还不只。
想到这里,戚少商忍不住顿了顿足。
他和他所领导的势力,一面可与朝廷天子周旋,一面可跟奸党权贵对抗,又跟公候太监“有桥集团”的武力相较,且直接同江湖黑道像“六分半堂”的力量相抗衡——那么这一次,他要面对的又将是什么?
是其中的一股?还是……全部?
又有多少双眼睛,正在这昏沉的天色后,注视着这初雪将至的江南?
而当再次跨出脚步的时候,戚少商却走得更坚、更稳、更定。
他的眼更亮,眉更飞扬,背也挺得更直、更英、更傲岸。
内堂中的人一直注视着那两道背影,直到它们消失。
老人灰白的发丝似乎又更白了一些,就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朔风暴雪,疲倦得抬不起头来。
“去查一查这个顾惜朝,也摸摸那位戚楼主的底。”他说完这句话,几乎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是,云娘明白。”少妇的声音里带着几不可察的忧悒。
“看来,意图染指江南武林的人,不止一位……”苍老悲凉的声音如即将燃灭的灰烬,听不出一丝生命力的存在。
云娘关上窗前,忍不住抬首看了看天色。
江南岸,正欲雪。
第二十二章、我一定很寂寞
1、
暮云四合,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样的天气真不该用来赶路,只适合用来烤着火喝点酒,比如戚少商此时就很怀念有人前些日子曾请他喝过的那几坛烟霞烈火的酒。
可惜那个人现在看起来完全没有请他喝酒的兴致。
——顾惜朝现在只很有杀人的兴致。
他是大意了。
顾惜朝不是一个容易大意的人,他深晓引而后发,欲擒故纵的道理,但今天他却有些反常,或许是因为当把别人往圈套里拉得越深,自己就难免会有些得意和大意,如若不然,也不会没预到戚少商突然横插一手,置身其中。
可是他管不了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场棋局既已布成,又何妨不下到最后?不到最后,谁又知道赢的会是谁?
侠义?可笑!后路?不用!信任?靠边!正道?让开!
他只要活下去,按自己所想的那样活下去。他有着绝顶的才华和能力,否则当年怎么能够使九现神龙折节下交,今日又怎么会被朝廷看重,为一些举足轻重的人所用?更重要的是,他还有梦想,有雄心壮志,这一点足以让他比任何人都更懂得隐忍地等待成功。
——飞就是他的梦想。
他仍欲再飞。并且这一次,不容有失。
这条路,他决意要走下去,管他有没有人同行!!
寒风中,青色的衣袍猎猎翻飞,鼓胀如帆,看在戚少商的眼里,就犹如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慕容枫安排的这两匹马儿很是亲密默契,任凭骑着的人怎么扬鞭急策,都始终保持着一致的步伐,前面的怎么也不肯甩了后面的自去。
倒是马上的两人,一语不发,各怀心思地望着前路,策马疾行了一段,转出了林间小径。忽听前方响起一阵马蹄急踏之声,转眼间已有一人一骑奔至,横转急停下来。
一名锦衣侍从翻身落地,跪倒秉道:“大人,八百里加急送至的圣谕到了!”
马背上男子素青色的衣角尚在飘动,方才因打马急驰而泛起微红的双颊瞬间变得苍白。
顾惜朝勒马,抿唇,低首,掀起眼角,一双眸子黑白厉辣,如夜风般冰冻。
毫无“前兆”,毫无“缘由”,四十万金珠钱银花石纲突然改调扬州,打乱了全盘的部署——左右圣意者不作他想,必是诸葛神侯府无疑。
只是这道旨意未免来得太快了……就算诸葛小花他们一直在京中留意着方应看的一举一动,目前却断无可能通晓个中详情……
“你先回去。”将圣旨扔回给那名侍从,顾惜朝忽然笑了,一如往常的淡定自若:六扇门传递消息的法子多得很,也快得很——戚少商,你原不过是想阻我一阻?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他嘴角含笑,真诚得让人无法不被触动。
他接下来的话更加动情,“大当家,你的而且确是顾某的知音。”
戚少商想不到在这种时候突然听到了这样一个久违的称呼,这一句“大当家”直叫得他脑中轰然,周身一震。
只是片刻,他已恢复了平静,沉声道:“我受不起你这句大当家。我好奇的,只是你之所欲和方应看之所图。”
“不错,”顾惜朝笑容不变,承认得干脆痛快:“瞎子都看得出来我是和他一路的,你明知如此还要与我为伍,不也是为了深入虎|穴以得虎子么?也好,”他掸掸袖子,吁了口气,“你我也不必左藏右掖扭捏作态,只管前面说笑后面拔刀——”
“到最后,无非再来一次——”他并起二指抹了抹脖子,“你死我活。”
他鹰鹫一般地盯着戚少商。
怨毒郁在他的眼底,隐现在愈渐厚重的夜色中,百转千回。
蓦地,他突又很不舍般重重叹了口气:
“知音难觅……如果你死了,我一定很寂寞。”
当他说到“寂寞”这两个字时,戚少商仿佛听见了春风里桃花流水的叹息,又像是冬夜里雪片坠地的轻吟。
然后,就真的有一片柔软的冰凉拂过了他的面庞。
白色的雪花片片飘落。
落在枝头上,旷野上,也落在他们的发上,肩上,融进这茫茫的夜幕和他们各自的衣衫,让黑的更黑,白的更白,青的更青。
这江南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
很多年后戚少商都一直记得他们共赏过的这场初雪。
也一直记得顾惜朝说那句话时的样子:很落寞,也很优雅——有多残酷,就有多优雅。
2、
这场雪一直下了很久才停。
对于两人为什么晚归,热心上前询问的客栈掌柜分别得到了两个不同的答案。
那位长得一表人才,据说经天晓地的翩翩公子钦差大人的回答竟是——“迷路”。
那位一派英雄气概,怎么看都不像听风眠雨、附庸风雅之人的裘氅侠士的回答却是——“赏雪”。
但无论如何,顾惜朝和戚少商还是相安无事地回到了客栈,并且一住就是三天。
其间两人并未提及那张要紧的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