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敌-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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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我早已知道。”慕容垂的脸色渐次灰暗,终于忍不住动容,“早在她来到我慕容家第一日起,我就知道。”
他没有理会眼前两人惊异的眼神,苦涩地一笑,指向那处荒芜的井台,道:“你们不是很好奇那口井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
“在老夫年少之时,曾经遇到过一位心仪的女子,她虽出身卑微,却是这世上最美丽、最温婉、最可人的女子,我与她两情相悦,私订终身,原想双宿双飞,相伴一生,可后来却遭受到父母家人的反对,我迫于压力,不得不为了家世和功名,迎娶了另一位世家小姐,却直到最后也不敢告诉她……”
“就在我成亲拜堂的那天,她偷偷混入宾客来到此处,跳进了这口井里……”
他说到这里,已是无法自抑,痛苦地弯低了身子:“无论我如何痛心追悔,也无法挽回我此生挚爱……云娘……和她的样子长得很像,我每看见她,都要让自己忏悔自己的懦弱……”
听到这里,戚少商和顾惜朝都不由震惊非常,也恻然不已,却听慕容垂接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少年爱侣,偏偏不能长久——她这样信任我,我却只能辜负她,待我想要追回的时候,却永远,也不能够了。”
“世人追名逐利、营营一生者众矣,惟独于情之一途,则大多后知后觉,岂不明,遇到相惜的朋友时定要珍而重之,皆因在人的一生中,知音者万难逢之;遇到心中所爱,也定要明白地告诉她,去争取和她相伴一生的机会,否则等失去时,一切都悔之晚矣!”
——他言之动情,听到的人又如何能不动容?
这番话,如醒世钟鸣,一字字敲击在戚少商和顾惜朝心中,令他们忍不住齐齐扪心叩问,无语沉默了。
君失红泪,我失晚晴。
丧心也好,失意也罢,若说对这万丈红尘再无留恋,到底还有什么令自己未能放得下?
——顾惜朝突然失神。
终身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谁又能在爱过之前妄说看破,除非真正所爱已从这世间消失了罢。
——戚少商有片刻的心乱。
人生何其短暂。
而且充满了无数的怨、恨和憾。
但总是有一些东西,你永远无法割舍,正如有一种爱,你永远……不能言说。
慕容垂已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注视着他们的眼神,仿佛可以把世间一切看穿……
眼看他们在雪地里渐行渐远,只留下两对深深浅浅的足印。
两个并肩而去的背影,一个似落落流云,欲与世长违,一个如寥寥孤松,犹遗世绝立,只一会儿,便没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慕容垂久久伫立凝望着,仿佛觉得自己这一生的梦想与豪情都随他们远去了,可又有些什么,在心里更近,也更真切了。
第三十三章、杯酒
1、
夜色深沉。
天空中又开始簌簌飘落起细雪。
风寒林深,夜路难行。
有很长一段路,同行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戚少商几乎以为再也听不见那人说话的时候,顾惜朝却突然开口了:“你有什么打算?”
他说得很快,低着头,负着手,也并没有停下脚步。
戚少商认真地想了一下,先反问:“你呢?”
顾惜朝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突兀地道:“金风细雨楼需要的,正是你这样一个龙头。”
“发梦二党未成大器,象鼻塔只是亡命之徒,天机皆为草莽,毁诺城不外女流,唐门、温家和霹雳堂尚未能在京城立威,王小石与蔡京势成水火,又是方应看的头号大敌,如今又行踪未卜,现在皇帝有意召回蔡京复相,有桥集团极有可能重新与六分半堂联手对付风雨楼,你除要小心应对外,还须另找一些帮手。”
戚少商点头道:“我已与卷哥约定,互相呼应,彼此援引。”
“这还不够。”
顾惜朝吸了口气,眉宇间泛起一丝忧色:“霹雳堂封刀挂剑已有多年,人心涣散,内哄已久,以致四分五裂,纵有雷卷、雷艳这样的人物接连入京,也难成气候。”
戚少商沉吟道:“那你是指温家?”
顾惜朝点了点头:“此前方应看和米苍穹虽在酸岭成功阻截温晚入京,但暗中已有温子平、温壬平兄弟进京打探情报、勘察虚实,实是为老字号铺路——他们早有进占中原、号今天下之心。”
戚少商附和道:“老字号本与蔡京不和,且有宿怨,他们敢入京发展,想必是直接受天子之意行事。”
“不错。只要能成功引得温晚入京,便可引入岭南温家的力量,掣肘方应看。”
戚少商迟疑了一下,道:“但温侯却因顾忌有桥集团之威胁,一直迟迟不敢入京。”
“那是从前——”
顾惜朝冷冷一笑道,“王小石既落在唐门手中,温晚的宝贝千金也随之有了线索,寻回爱女总是人之常情——况且京中各大武林势力斗争不绝,朝廷内更是彼此倾轧,南有绿林流寇招兵买马,北有叛军引贼入关,各路人马正纷纷割据、各峙一方,老字号若不趁时入局,就再难有作为——就算温晚犹豫不决,温家其他人也定不会错过这个良机。”
戚少商听到这里,忍不住微微一笑:“我怎么觉得,有时候你比我更像个江湖人。”
顾惜朝一拂袖,冷笑着哼道:“就算不是江湖人,就不能妄论江湖事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压三山五岳,眼蕴千秋风云,带着说不出的冷艳和孤峭,看在戚少商眼里,竟成生生世世都抹不去的惊艳。
两人缓缓前行,不知不觉中细雪已停,天际始现出一片澄净的深蓝,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新,让人的心也不禁跟着沉静起来。
又这样走了一会,戚少商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停步道:“等一等。”
“恩?”
“我们再回一趟垂云别院。”
顾惜朝奇道:“干什么?”
两个深深的酒窝在九现神龙的脸颊显现:“去向慕容老先生讨一坛酒——”
他眨了眨眼睛,笑得狡黠:“天寒地冻,难道我们就这样走到天亮?”
2、
山顶,风清冽。
遥望远山枯瘦,从容映雪,淡如青黛,天边浮云若梦,晨曦初现,将天地间镀上一层皑皑的白,驱散了冬夜的漫漫苦寒。
风拂雾笼得不似人间。
谁能想见,这一个多情江湖,无限江山,千古秀色,将遭遇狂风骤雨。
谁能想见,此去北国边塞,正起着怎样的滔天巨浪和巨祸,尸积如山,白骨遍野,河山破碎,千万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一片好好的锦绣风光,从此将支离破碎、满目疮痍,怎不教人备感凄凉!
杯酒已残。
篝火的最后一点星子跳了一跳,终于熄灭成一道袅袅青烟。
戚少商拎起黝黑的酒坛,向里探了一探,摇头苦笑:“还是没有跟你喝够酒。”
顾惜朝蓦地一怔,心里突然间有一种沉睡的感觉被唤起。
——那是一种被遗忘了很久的感觉:
似廓尔忘言,物我两忘;似有些不舍,魂销意动。
心动,情动,心痛,情伤。
戚少商淡淡一笑道:“还记不记得在旗亭酒肆,我们第一次喝酒?”
顾惜朝轻哼一声,道:“当然记得。那天,我一直很后悔。”
“恩?”
“我后悔没在那天就杀了你。”
戚少商无声地苦笑起来,接道:“我也很后悔——”
他突然闭口,停顿了几乎亘古洪荒那么长的时间,直到重新亮起来的目光在顾惜朝脸上如蝶翩迁:
“后悔那天没有留住你。”
顾惜朝的表情忽然被冷风凝固。
他看见戚少商伸手枕于脑后,“通”一声仰卧在雪地上,无限感慨地继续说下去。
“你不知道,我这半辈子曾仰慕过不少人,也爱惜过很多人,却从无这般同时去仰慕和爱惜一个人。”戚少商情真意切地说着,突然有些许负气,“也从来没有人令我感到如此痛苦……只怕我在你想来,却无半点好处吧。”
顾惜朝怔了一怔,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的好处?”他笑着说,“你的好处,你的红颜知己,小甜水巷的孙三四姑娘不是都说过了么?”他眼中含着三分俏四分诮,娓娓念道,“嫁人当嫁戚少商——他有霹雳手段,雷霆性情,但又尔雅温文,真心温柔,对男人豪气干云,对女人心细如发,平时静若处子,遇事动若脱兔,处事像个豪杰,平常像一个君子,是举止磊落、出手利落的大丈夫!”
戚少商脸上隐隐一红,正要开口,却听顾惜朝语气一转,变得无限幽凉:“他只因一句承诺,为了道义,连不共戴天的仇人都可以不杀……”
他突然说不下去。
须臾的沉寂。
然后他突然听到了一个低沉,却无比坚定的字眼。
“不。”
戚少商滚烫灼亮的眸子迎向他的眼睛:“我也一直希望我只是为了道义,可惜不是。”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还因这个人是你。”
飘渺盘桓的心事,被芬芳的酒气蒸腾着,那么远,那么近。
戚少商在半醉半醒中侧首,清楚地看见,那个人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神情。
青衫一动,人已长身而起。
顾惜朝迅速地背转身子,疾疾走开了几步。
——就像在逃开什么他无法面对的东西,一种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戚少商注视着他的背影,忽感到无边的寂寞。
这个男子,他虽然傲视天下、鄙视众生,却又负着这样一身绝世的孤高,绝世的寂寞。
——那深埋的骄傲,刻骨的忧悒,竟是如此衬他。
前尘已远,来日未见,有一些什么,终于在戚少商的眼里决堤。
他突然完全醉了。
——一场多年前边关酒肆中,所未尽的醉。
心底如同有一把火在燃烧,烧得他全身发烫,烧得天地成灰,只剩下……他和他。
3、
旗亭一夜,剑曲一阕。
就教侠客输去了长安,教书生送走了江南。
“到底是我败了,”念及往事种种,顾惜朝话锋一转,喟然道,“由古自今,凡失败者有多少能见容于世,见容于道义?”
“你以为,我赢了么?”戚少商抬头苦涩一笑。
江湖风雨长不过一夜青灯,死去的人,活着的人,谁来为败亡者惋惜哀痛,谁来论万世成败功过?
顾惜朝一怔,长长的睫羽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造化弄人,大当家……”
话语忽断。
下一个瞬间,一双手臂突然自后用力地将他抱紧。
像是骤然陷进了一个千种流云、万顷秋水的深梦里,他颤抖了一下,羞怒地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根本早已醉得无力。
他岂非早知道自己并不善饮?
一场宿醉,令他提不动当年杀人的剑,挣不开此生难解的劫。
宽阔温暖的胸膛贴合着他的后背,坚毅的下巴轻抵着他的肩头,温柔而浓烈的男子气息将他紧紧包围。
梦呓般轻吟的话语,与发丝纠缠着,和酒香混合着,萦结着百折千转的心事,轻轻吹向他的耳际:
“这一次,不要在天亮前离开……”
只这一个请求而已。
共将疏狂图一醉,只不要将我一人留在无尽惆怅的冷冷长夜。
黯黯天际泛起一丝淡金,一抹轻逸的霞光渐渐将他们的脸庞和眼眸照亮。
山岚仍急,劲。
森寒入骨。
吹得乱云飞渡,草木横谢,衣带飒飒狂卷。
这一夜,他们站在崖边,却并未觉得冷。
因为有一种与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的暖,就在身边将彼此相伴。
这一夜,女真的铁骑已越过白山黑水,蹄踏千里平原,横扫辽国疆土,尽吞燕云数州,猎猎旌旗南指。
汉家天下,风雨欲来。
这一夜,有多少人忧心如焚,彻夜未眠。
又有多少人看着雪落无声,坐守天明。
第一缕晨光照入高楼的时候,方应看面前的红泥小炉刚刚煮沸起半盎新雪。
剩下的半盎雪水就摆在他面前,上面还漂着几瓣红梅,红是红,白是白。
他眉弯如月,明眸若星,身上难得地穿着一袭旧旧的白缎袍子,发顶的银冠坠着一块血玉,愈显唇红齿白,俊秀无双。
红得更红,白得更白。
临湖的楼阁上,仿佛只剩下了这两种色彩。
极清,又极艳。
无情来到此处时,方应看已饮胜了第一杯梅雪龙井。
“你来了。”他一仰头,笑,脸上泛着类似醉色的淡绯,竟像是把茶喝出了酒的味道。
无情淡淡的道:“小侯爷孝服未满,却不远千里,亲自赶至此间,莫非嫌惹的麻烦还不够多,还要在这是非之地再添一件是非么?”
方应看听了也不生气,只笑道:“若是没有是非,又怎能得见成兄?而且……”他眨了眨眼睛,“有麻烦的怕也不只是在下吧。”
他说完叹了口气,道:“你我既然都为了是非而来,何不坐下来,一起谋上一谋,论上一论?”
无情摇头道:“你我异路殊途,不同道,难为谋。”
“不论道,那便观景,”方应看轻声一笑,向窗外遥遥一指:“成兄请看,这一片湖光山色,端的是江南胜景,天上人间,但也许过不了多久,中原一带便将烽烟蔽日、战火连天,若波及至此,恐这人间天堂再难有此等安详景象,岂不教人思之神伤。”
他幽幽而言,眸中有一种六朝烟水洗过后的轻愁和微倦。
第三十四章、天下
1、
方应看挽起袖子,为无情斟了一杯茶。
空气中渐渐弥漫出醉人的清香,有靡靡丝竹声断断续续传来,不绝于耳,好一个太平盛世,四海承平。
“成兄这等人物,竟也勘不透么?”
说这话的方应看,眉目间深蕴着无限惋惜,似一朵毫不蒙尘、从不染血的白莲花,“天下之大,苍生之众,纵是成兄穷尽一身之力,又能救得了多少人?”
无情敛容道:“我只尽己之能,救得一个,便是一个。人非蝼蚁草木,没有谁的命比别人轻贱。”
“当今朝廷,积患已深,民不聊生,贼寇四起,金人铁骑趁势南下已成定局,放眼天下,谁能有力回天?以宋室之积弱敌女真之虎狼,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何异?我志在澄清天下,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付出些牺牲也是难免,否则何以成就大业,定国安邦?”
“这国是谁的国,邦又是谁的邦?”无情不由微微动容,“小侯爷以一己之心度天下,是只能见己,而不能见天下。”
方应看沉默了片刻,方道:“看来,成兄是一点也不肯认同我的话了?”
无情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的眼,清明如镜。
也许,方应看说得并不全错,但仍与他所信奉和坚持的相违。
也许,他们彼此都明知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可即使如此——
亦无悔。
方应看也在看着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那双明利如镜、纤尘毕现的眼中。
——任君心有明镜,又如何能照透我心中纵丘壑万千,独此恨绵绵?
人有的时候都无法克制自己去怅惋,去回忆,当如烟往事已随这江南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化尽,惟余下几缕似有若无的淡淡心痕。
有那么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不言不语地看向楼外几片斜飘的雪花,好像化身为两株隔空而立的白梅,共同守候着漫长无垠的寂寞。
当方应看收回目光的时候,正看见无情交握膝头的手抬了起来。
方应看大吃了一惊。
没有人比他更深入地研究过无情的木轮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手朝向的地方正是一道暗簧所在!
他在今天之前早已无数次设想过,这座轮椅里的上百道暗器,将从怎样诡绝的地方和角度射向自己,也已预备好了无数种闪避、抵御、自保、反击的办法。
——他选择了最快,也是最简单的一种。
他震衣而起,血河神剑像是从他手中突然长了出来,如血色的狂涛卷向无情!
可就在这一刹那,他看见无情的手并没有按上轮椅的扶手,而是轻轻压上了腹部。
方应看的表情遽然变了。
该死!要命!
他大惊,惊到说不出的震怖,像被一记无形的利箭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