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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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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些惊天动地的事业,所以就按着自己的理想来布置自己的工作与家庭;虽然无补于社会,可 是至少也愿言行一致,不落个假冒为善。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仿佛是说只要把 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么社会怎样满可以随便。这有时使他自愧,有时也使他自喜,似 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个小绿洲,只能供给来到此地的一些清水与食物, 没有更大的意义。
  祥子恰好来到了这个小绿洲;在沙漠中走了这么多日子,他以为这是个奇迹。他一向没 遇到过象曹先生这样的人,所以他把这个人看成圣贤。这也许是他的经验少,也许是世界上 连这样的人也不多见。拉着曹先生出去,曹先生的服装是那么淡雅,人是那么活泼大方,他 自己是那么干净利落,魁梧雄壮,他就跑得分外高兴,好象只有他才配拉着曹先生似的。在 家里呢,处处又是那么清洁,永远是那么安静,使他觉得舒服安定。当在乡间的时候,他常 看到老人们在冬日或秋月下,叼着竹管烟袋一声不响的坐着,他虽年岁还小,不能学这些老 人,可是他爱看他们这样静静的坐着,必是——他揣摩着——有点什么滋味。现在,他虽是 在城里,可是曹宅的清静足以让他想起乡间来,他真愿抽上个烟袋,哪摸着一点什么滋味。
  不幸,那个女的和那点钱教他不能安心;他的心象一个绿叶,被个虫儿用丝给缠起来, 预备作茧。为这点事,他自己放不下心;对别人,甚至是对曹先生,时时发楞,所答非所 问。这使他非常的难过。曹宅睡得很早,到晚间九点多钟就可以没事了,他独自坐在屋中或 院里,翻来复去的想,想的是这两件事。他甚至想起马上就去娶亲,这样必定能够断了虎妞 的念头。可是凭着拉车怎能养家呢?他晓得大杂院中的苦哥儿们,男的拉车,女的缝穷,孩 子们捡煤核,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冬天全去赶粥厂。祥子不能受这个。再说呢,假若 他娶了亲,刘老头子手里那点钱就必定要不回来;虎妞岂肯轻饶了他呢!他不能舍了那点 钱,那是用命换来的!
  他自己的那辆车是去年秋初买的。一年多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要不出来的三十 多块钱,和一些缠绕!他越想越不高兴。
  中秋节后十多天了,天气慢慢凉上来。他算计着得添两件穿的。又是钱!买了衣裳就不 能同时把钱还剩下,买车的希望,简直不敢再希望了!即使老拉包月,这一辈子又算怎回事 呢?
  一天晚间,曹先生由东城回来的晚一点。祥子为是小心,由天安门前全走马路。敞平的 路,没有什么人,微微的凉风,静静的灯光,他跑上了劲来。许多日子心中的憋闷,暂时忘 记了,听着自己的脚步,和车弓子的轻响,他忘记了一切。解开了钮扣,凉风飕飕的吹着 胸,他觉到痛快,好象就这么跑下去,一直跑到不知什么地方,跑死也倒干脆。越跑越快, 前面有一辆,他“开”一辆,一会儿就过了天安门。他的脚似乎是两个弹簧,几乎是微一着 地便弹起来;后面的车轮转得已经看不出条来,皮轮仿佛已经离开了地,连人带车都象被阵 急风吹起来了似的。曹先生被凉风一飕,大概是半睡着了,要不然他必会阻止祥子这样的飞 跑。祥子是跑开了腿,心中渺茫的想到,出一身透汗,今天可以睡痛快觉了,不至于再思虑 什么。
  已离北长街不远,马路的北半,被红墙外的槐林遮得很黑。祥子刚想收步,脚已碰到一 些高起来的东西。脚到,车轮也到了。祥子栽了出去。咯喳,车把断了。“怎么了?”曹先 生随着自己的话跌出来。祥子没出一声,就地爬起。曹先生也轻快的坐起来。“怎么了?”
  新卸的一堆补路的石块,可是没有放红灯。
  “摔着没有?”祥子问。
  “没有;我走回去吧,你拉着车。”曹先生还镇定,在石块上摸了摸有没有落下来的东 西。
  祥子摸着了已断的一截车把:“没折多少,先生还坐上,能拉!”说着,他一把将车从 石头中扯出来。“坐上,先生!”
  曹先生不想再坐,可是听出祥子的话带着哭音,他只好上去了。
  到了北长街口的电灯下面,曹先生看见自己的右手擦去一块皮。“祥子你站住!”
  祥子一回头,脸上满是血。
  曹先生害了怕,想不起说什么好,“你快,快— ”
  祥子莫名其妙,以为是教他快跑呢,他一拿腰,一气跑到了家。
  放下车,他看见曹先生手上有血,急忙往院里跑,想去和太太要药。
  “别管我,先看你自己吧!”曹先生跑了进去。祥子看了看自己,开始觉出疼痛,双 膝,右肘全破了;脸蛋上,他以为流的是汗,原来是血。不顾得干什么,想什么,他坐在门 洞的石阶上,呆呆的看着断了把的车。崭新黑漆的车,把头折了一段,秃碴碴的露着两块白 木碴儿,非常的不调和,难看,象糊好的漂亮纸人还没有安上脚,光出溜的插着两根秫秸秆 那样。祥子呆呆的看着这两块白木碴儿。“祥子!”曹家的女仆高妈响亮的叫,“祥子!你 在哪儿呢?”
  他坐着没动,不错眼珠的钉着那破车把,那两块白木碴儿好似插到他的心里。
  “你是怎个碴儿呀!一声不出,藏在这儿;你瞧,吓我一跳!先生叫你哪!”高妈的话 永远是把事情与感情都搀合起来,显着既复杂又动人。她是三十二三岁的寡妇,干净,爽 快,作事麻利又仔细。在别处,有人嫌她太张道,主意多,时常有些神眉鬼道儿的。曹家喜 欢用干净瞭亮的人,而又不大注意那些小过节儿①,所以她跟了他们已经二三年,就是曹家 全家到别处去也老带着她。“先生叫你哪!”她又重了一句。及至祥子立起来,她看明他脸 上的血:“可吓死我了,我的妈!这是怎么了?你还不动换哪,得了破伤风还了得!快走! 先生那儿有药!”
  祥子在前边走,高妈在后边叨唠,一同进了书房。曹太太也在这里,正给先生裹手上 药,见祥子进来,她也“哟”了一声。
  “太太,他这下子可是摔得够瞧的。”高妈唯恐太太看不出来,忙着往脸盆里倒凉水, 更忙着说话:“我就早知道吗,他一跑起来就不顾命,早晚是得出点岔儿。果不其然!还不 快洗洗哪?洗完好上点药,真!”
  祥子托着右肘,不动。书房里是那么干净雅趣,立着他这么个满脸血的大汉,非常的不 象样,大家似乎都觉出有点什么不对的地方,连高妈也没了话。
  “先生!”祥子低着头,声音很低,可是很有力:“先生另找人吧!这个月的工钱,你 留着收拾车吧:车把断了,左边的灯碎了块玻璃;别处倒都好好的呢。”
  “先洗洗,上点药,再说别的。”曹先生看着自己的手说,太太正给慢慢的往上缠纱 布。
  “先洗洗!”高妈也又想起话来。“先生并没说什么呀,你别先倒打一瓦!”
  祥子还不动。“不用洗,一会儿就好!一个拉包月的,摔了人,碰了车,没脸再… ” 他的话不够帮助说完全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的感情已经发泄净尽,只差着放声哭了。辞事, 让工钱,在祥子看就差不多等于自杀。可是责任,脸面,在这时候似乎比命还重要,因为摔 的不是别人,而是曹先生。假若他把那位杨太太摔了,摔了就摔了,活该!对杨太太,他可 以拿出街面上的蛮横劲儿,因为她不拿人待他,他也不便客气;钱是一切,说不着什么脸 面,哪叫规矩。曹先生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他得牺牲了钱,好保住脸面。他顾不得恨谁,只 恨自己的命,他差不多想到:从曹家出去,他就永不再拉车;自己的命即使不值钱,可以拚 上;人家的命呢?真要摔死一口子,怎办呢?以前他没想到过这个,因为这次是把曹先生摔 伤,所以悟过这个理儿来。好吧,工钱可以不要,从此改行,不再干这背着人命的事。拉车 是他理想的职业,搁下这个就等于放弃了希望。他觉得他的一生就得窝窝囊囊的混过去了, 连成个好拉车的也不用再想,空长了那么大的身量!在外面拉散座的时候,他曾毫不客气的 “场”①买卖,被大家嘲骂,可是这样的不要脸正是因为自己要强,想买上车,他可以原谅 自己。拉包月而惹了祸,自己有什么可说的呢?这要被人知道了,祥子摔了人,碰坏了车; 哪道拉包车的,什么玩艺!祥子没了出路!他不能等曹先*撬缓米约合裙霭桑*
  “祥子,”曹先生的手已裹好,“你洗洗!先不用说什么辞工。不是你的错儿,放石头 就应当放个红灯。算了吧,洗洗,上点药。”
  “是呀,先生,”高妈又想起话来,“祥子是磨不开;本来吗,把先生摔得这个样!可 是,先生既说不是你的错儿,你也甭再别扭啦!瞧他这样,身大力不亏的,还和小孩一样 呢,倒是真着急!太太说一句,叫他放心吧!”高妈的话很象留声机片,是转着圆圈说的, 把大家都说在里边,而没有起承转合的痕迹。
  “快洗洗吧,我怕!”曹太太只说了这么一句。
  祥子的心中很乱,末了听到太太说怕血,似乎找到了一件可以安慰她的事;把脸盆搬出 来,在书房门口洗了几把。高妈拿着药瓶在门内等着他。
  “胳臂和腿上呢?”高妈给他脸上涂抹了一气。祥子摇了摇头,“不要紧!”
  曹氏夫妇去休息。高妈拿着药瓶,跟出祥子来。到了他屋中,她把药瓶放下,立在屋门 口里:“待会儿你自己抹抹吧。我说,为这点事不必那么吃心。当初,有我老头子活着的日 子,我也是常辞工。一来是,我在外头受累,他不要强,教我生气。二来是,年轻气儿粗, 一句话不投缘,散!卖力气挣钱,不是奴才;你有你的臭钱,我泥人也有个土性儿;老太太 有个伺候不着!现在我可好多了,老头子一死,我没什么挂念的了,脾气也就好了点。这儿 呢——我在这儿小三年子了;可不是,九月九上的工——零钱太少,可是他们对人还不错。 咱们卖的是力气,为的是钱;净说好的当不了一回事。可是话又得这么说,把事情看长远了 也有好处:三天两头的散工,一年倒歇上六个月,也不上算;莫若遇上个和气的主儿,架不 住干日子多了,零钱就是少点,可是靠常儿混下去也能剩俩钱。今儿个的事,先生既没说什 么,算了就算了,何必呢。也不是我攀个大,你还是小兄弟呢,容易挂火。一点也不必,火 气壮当不了吃饭。象你这么老实巴焦的,安安顿顿的在这儿混些日子,总比满天打油飞①去 强。我一点也不是向着他们说话,我是为你,在一块儿都怪好的!”她喘了口气:“得,明 儿见;甭犯牛劲,我是直心眼,有一句说一句!”
  祥子的右肘很疼,半夜也没睡着。颠算了七开八得,他觉得高妈的话有理。什么也是假 的,只有钱是真的。省钱买车;挂火当不了吃饭!想到这,来了一点平安的睡意。八
  曹先生把车收拾好,并没扣祥子的工钱。曹太太给他两丸“三黄宝蜡”,他也没吃。他 没再提辞工的事。虽然好几天总觉得不大好意思,可是高妈的话得到最后的胜利。过了些日 子,生活又合了辙,他把这件事渐渐忘掉,一切的希望又重新发了芽。独坐在屋中的时候, 他的眼发着亮光,去盘算怎样省钱,怎样买车;嘴里还不住的嘟囔,象有点心病似的。他的 算法很不高明,可是心中和嘴上常常念着“六六三十六”;这并与他的钱数没多少关系,不 过是这么念道,心中好象是充实一些,真象有一本账似的。
  他对高妈有相当的佩服,觉得这个女人比一般的男子还有心路与能力,她的话是抄着根 儿来的。他不敢赶上她去闲谈,但在院中或门口遇上她,她若有工夫说几句,他就很愿意听 她说。她每说一套,总够他思索半天的,所以每逢遇上她,他会傻傻忽忽的一笑,使她明白 他是佩服她的话,她也就觉到点得意,即使没有工夫,也得扯上几句。
  不过,对于钱的处置方法,他可不敢冒儿咕咚的就随着她的主意走。她的主意,他以 为,实在不算坏;可是多少有点冒险。他很愿意听她说,好多学些招数,心里显着宽绰;在 实行上,他还是那个老主意——不轻易撒手钱。
  不错,高妈的确有办法:自从她守了寡,她就把月间所能剩下的一点钱放出去,一块也 是一笔,两块也是一笔,放给作仆人的,当二三等巡警的,和作小买卖的,利钱至少是三 分。这些人时常为一块钱急得红着眼转磨,就是有人借给他们一块而当两块算,他们也得伸 手接着。除了这样,钱就不会教他们看见;他们所看见的钱上有毒,接过来便会抽干他们的 血,但是他们还得接着。凡是能使他们缓一口气的,他们就有胆子拿起来;生命就是且缓一 口气再讲,明天再说明天的。高妈,在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就曾经受着这个毒。她的丈夫喝 醉来找她,非有一块钱不能打发;没有,他就在宅门外醉闹;她没办法,不管多大的利息也 得马上借到这块钱。由这种经验,她学来这种方法,并不是想报复,而是拿它当作合理的, 几乎是救急的慈善事。有急等用钱的,有愿意借出去的,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
  在宗旨上,她既以为这没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那么在方法上她就得厉害一点,不能拿 钱打水上飘;干什么说什么。这需要眼光,手段,小心,泼辣,好不至都放了鹰①。她比银 行经理并不少费心血,因为她需要更多的小心谨慎。资本有大小,主义是一样,因为这是资 本主义的社会,象一个极细极大的筛子,一点一点的从上面往下筛钱,越往下钱越少;同 时,也往下筛主义,可是上下一边儿多,因为主义不象钱那样怕筛眼小,它是无形体的,随 便由什么极小的孔中也能溜下来。大家都说高妈厉害,她自己也这么承认;她的厉害是由困 苦中折磨中锻炼出来的。一想起过去的苦处,连自己的丈夫都那样的无情无理,她就咬上了 牙。她可以很和气,也可以很毒辣,她知道非如此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她也劝祥子把钱放出去,完全出于善意,假若他愿意的话,她可以帮他的忙:“告诉 你,祥子,搁在兜儿里,一个子永远是一个子!放出去呢,钱就会下钱!没错儿,咱们的眼 睛是干什么的?瞧准了再放手钱,不能放秃尾巴鹰。当巡警的到时候不给利,或是不归本, 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话,他的差事得搁下,敢!打听明白他们放饷的日子,堵窝掏;不还 钱,新新①!将一比十,放给谁,咱都得有个老底;好,放出去,海里摸锅,那还行吗?你 听我的,准保没错!”
  祥子用不着说什么,他的神气已足表示他很佩服高妈的话。及至独自一盘算,他觉得钱 在自己手里比什么也稳当。不错,这么着是死的,钱不会下钱;可是丢不了也是真的。把这 两三个月剩下的几块钱——都是现洋——轻轻的拿出来,一块一块的翻弄,怕出响声;现洋 是那么白亮,厚实,起眼,他更觉得万不可撒手,除非是拿去买车。各人有各人的办法,他 不便全随着高妈。
  原先在一家姓方的家里,主人全家大小,连仆人,都在邮局有个储金折子。方太太也劝 过祥子:“一块钱就可以立折子,你怎么不立一个呢?俗言说得好,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 无时盼有时;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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