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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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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祥子!你开开门!”祥子说得非常的自然,柔和,好象听见了老程的声音,就象 听见个亲人的安慰似的。老程开了灯,披着件破皮袄,开了门:“怎么啦?祥子!三更半夜 的!”
  祥子进去,把铺盖放在地上,就势儿坐在上面,又没了话。
  老程有三十多岁,脸上与身上的肉都一疙瘩一块的,硬得出棱儿。平日,祥子与他并没 有什么交情,不过是见面总点头说话儿。有时候,王太太与曹太太一同出去上街,他俩更有 了在一处喝茶与休息的机会。祥子不*峙宸铣蹋铣膛艿煤芸欤墒腔爬*慌张,而且手 老拿不稳车把似的。在为人上,老程虽然怪好的,可是有了这个缺点,祥子总不能完全钦佩 他。
  今天,祥子觉得老程完全可爱了。坐在那儿,说不出什么来,心中可是感激,亲热。刚 才,立在中海的桥上;现在,与个熟人坐在屋里;变动的急剧,使他心中发空;同时也发着 些热气。
  老程又钻到被窝中去,指着破皮袄说:“祥子抽烟吧,兜儿里有,别野的。”别墅牌的 烟自从一出世就被车夫们改为“别野”的。
  祥子本不吸烟,这次好似不能拒绝,拿了支烟放在唇间吧唧着。
  “怎么啦?”老程问:“辞了工?”
  “没有,”祥子依旧坐在铺盖上,“出了乱子!曹先生一家子全跑啦,我也不敢独自看 家!”
  “什么乱子?”老程又坐起来。
  “说不清呢,反正乱子不小,连高妈也走了!”“四门大开,没人管?”
  “我把大门给锁上了!”
  “哼!”老程寻思了半天,“我告诉王先生一声儿去好不好?”说着,就要披衣裳。
  “明天再说吧,事情简直说不清!”祥子怕王先生盘问他。
  祥子说不清的那点事是这样:曹先生在个大学里教几点钟功课。学校里有个叫阮明的学 生,一向跟曹先生不错,时常来找他谈谈。曹先生是个社会主义者,阮明的思想更激烈,所 以二人很说得来。不过,年纪与地位使他们有点小冲突:曹先生以教师的立场看,自己应当 尽心的教书,而学生应当好好的交待功课,不能因为私人的感情而在成绩上马马虎虎。在阮 明看呢,在这种破乱的世界里,一个有志的青年应当作些革命的事业,功课好坏可以暂且不 管。他和曹先生来往,一来是为彼此还谈得来,二来是希望因为感情而可以得到够升级的分 数,不论自己的考试成绩坏到什么地步。乱世的志士往往有些无赖,历史上有不少这样可原 谅的例子。
  到考试的时候,曹先生没有给阮明及格的分数。阮明的成绩,即使曹先生给他及格,也 很富余的够上了停学。可是他特别的恨曹先生。他以为曹先生太不懂面子;面子,在中国是 与革命有同等价值的。因为急于作些什么,阮明轻看学问。因为轻看学问,慢慢他习惯于懒 惰,想不用任何的劳力而获得大家的钦佩与爱护;无论怎说,自己的思想是前进的呀!曹先 生没有给他及格的分数,分明是不了解一个有志的青年;那么,平日可就别彼此套近乎呀! 既然平日交情不错,而到考试的时候使人难堪,他以为曹先生为人阴险。成绩是无可补救 了,停学也无法反抗,他想在曹先生身上泄泄怒气。既然自己失了学,那么就拉个教员来陪 绑。这样,既能有些事作,而且可以表现出自己的厉害。阮明不是什么好惹的!况且,若是 能由这回事而打入一个新团体去,也总比没事可作强一些。
  他把曹先生在讲堂上所讲的,和平日与他闲谈的,那些关于政治与社会问题的话编辑了 一下,到党部去告发——曹先生在青年中宣传过激的思想。
  曹先生也有个耳闻,可是他觉得很好笑。他知道自己的那点社会主义是怎样的不彻底, 也晓得自己那点传统的美术爱好是怎样的妨碍着激烈的行动。可笑,居然落了个革命的导师 的称号!可笑,所以也就不大在意,虽然学生和同事的都告诉他小心一些。镇定并不能—— 在乱世——保障安全。寒假是肃清学校的好机会,侦探们开始忙着调查与逮捕。曹先生已有 好几次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身后的人影使他由嬉笑改为严肃。他须想一想了:为造声誉,这 是个好机会;下几天狱比放个炸弹省事,稳当,而有同样的价值。下狱是作要人的一个资 格。可是,他不肯。他不肯将计就计的为自己造成虚假的名誉。凭着良心,他恨自己不能成 个战士;凭着良心,他也不肯作冒牌的战士。他找了左先生去。左先生有主意:“到必要的 时候,搬到我这儿来,他们还不至于搜查我来!”左先生认识人;人比法律更有力。“你上 这儿来住几天,躲避躲避。总算我们怕了他们。然后再去疏通,也许还得花上俩钱。面子 足,钱到手,你再回家也就没事了。”
  孙侦探知道曹先生常上左宅去,也知道一追紧了的时候他必定到左宅去。他们不敢得罪 左先生,而得吓*~就吓*~曹先生。多咱把他赶到左宅去,他们才有拿钱的希望,而且很够面 子。敲祥子,并不在侦探们的计划内,不过既然看见了祥子,带手儿的活,何必不先拾个十 头八块的呢?
  对了,祥子是遇到“点儿”上,活该。谁都有办法,哪里都有缝子,只有祥子跑不了, 因为他是个拉车的。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 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
  把一支烟烧完,祥子还是想不出道理来,他象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只知道缓一口气就 好,没有别的主意。他很愿意和老程谈一谈,可是没话可说,他的话不够表现他的心思的, 他领略了一切苦处,他的口张不开,象个哑吧。买车,车丢了;省钱,钱丢了;自己一切的 努力只为别人来欺侮!谁也不敢招惹,连条野狗都得躲着,临完还是被人欺侮得出不来气! 先不用想过去的事吧,明天怎样呢?曹宅是不能再回去,上哪里去呢?“我在这儿睡一夜, 行吧?”他问了句,好象条野狗找到了个避风的角落,暂且先忍一会几;不过就是这点事也 得要看明白了,看看妨碍别人与否。
  “你就在这儿吧,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去?地上行吗?上来挤挤也行呀!”
  祥子不肯上去挤,地上就很好。
  老程睡去,祥子来回的翻腾,始终睡不着。地上的凉气一会儿便把褥子冰得象一张铁, 他蜷着腿,腿肚子似乎还要转筋。门缝子进来的凉风,象一群小针似的往头上刺。他狠狠的 闭着眼,蒙上了头,睡不着。听着老程的呼声,他心中急躁,恨不能立起来打老程一顿才痛 快。越来越冷,冻得嗓子中发痒,又怕把老程咳嗽醒了。
  睡不着,他真想偷偷的起来,到曹宅再看看。反正事情是吹了,院中又没有人,何不去 拿几件东西呢?自己那么不容易省下的几个钱,被人抢去,为曹宅的事而被人抢去,为什么 不可以去偷些东西呢。为曹宅的事丢了钱,再由曹宅给赔上,不是正合适么?这么一想,他 的眼亮起来,登时忘记了冷;走哇!那么不容易得到的钱,丢了,再这么容易得回来,走!
  已经坐起来,又急忙的躺下去,好象老程看着他呢!心中跳了起来。不,不能当贼,不 能!刚才为自己脱干净,没去作到曹先生所嘱咐的,已经对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不能 去!穷死,不偷!
  怎知道别人不去偷呢?那个姓孙的拿走些东西又有谁知道呢?他又坐了起来。远处有个 狗叫了几声。他又躺下去。还是不能去,别人去偷,偷吧,自己的良心无愧。自己穷到这 样,不能再教心上多个黑点儿!
  再说,高妈知道他到王家来,要是夜间丢了东西,是他也得是他,不是他也得是他!他 不但不肯去偷了,而且怕别人进去了。真要是在这一夜里丢了东西,自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 清!他不冷了,手心上反倒见了点汗。怎办呢?跳回宅里去看着?不敢。自己的命是拿钱换 出来的,不能再自投罗网。不去,万一丢了东西呢?
  想不出主意。他又坐起来,弓着腿坐着,头几乎挨着了膝。头很沉,眼也要闭上,可是 不敢睡。夜是那么长,只没有祥子闭一闭眼的时间。
  坐了不知多久,主意不知换了多少个。他忽然心中一亮,伸手去推老程:“老程!老 程!醒醒!”
  “干吗?”老程非常的不愿睁开眼:“撒尿,床底下有夜壶。”“你醒醒!开开灯!”
  “有贼是怎着?”老程迷迷忽忽的坐起来。
  “你醒明白了?”
  “嗯!”
  “老程,你看看!这是我的铺盖,这是我的衣裳,这是曹先生给的五块钱;没有别的 了?”
  “没了;干吗?”老程打了个哈欠。
  “你醒明白了?我的东西就是这些,我没拿曹家一草一木?”
  “没有!咱哥儿们,久吃宅门的,手儿粘赘还行吗?干得着,干;干不着,不干;不能 拿人家东西!就是这个事呀?”“你看明白了?”
  老程笑了:“没错儿!我说,你不冷呀?”
  “行!”
  十三
  因有雪光,天仿佛亮得早了些。快到年底,不少人家买来鸡喂着,鸡的鸣声比往日多了 几倍。处处鸡啼,大有些丰年瑞雪的景况。祥子可是一夜没睡好。到后半夜,他忍了几个盹 儿,迷迷糊糊的,似睡不睡的,象浮在水上那样忽起忽落,心中不安。越睡越冷,听到了四 外的鸡叫,他实在撑不住了。不愿惊动老程,他蜷着腿,用被子堵上嘴咳嗽,还不敢起来。 忍着,等着,心中非常的焦躁。好容易等到天亮,街上有了大车的轮声与赶车人的呼叱,他 坐了起来。坐着也是冷,他立起来,系好了钮扣,开开一点门缝向外看了看。雪并没有多么 厚,大概在半夜里就不下了;天似乎已晴,可是灰渌渌的看不甚清,连雪上也有一层很淡的 灰影似的。一眼,他看到昨夜自己留下的大脚印,虽然又被雪埋上,可是一坑坑的还看得很 真。
  一来为有点事作,二来为消灭痕迹,他一声没出,在屋角摸着把笤帚,去扫雪。雪沉, 不甚好扫,一时又找不到大的竹帚,他把腰弯得很低,用力去刮揸;上层的扫去,贴地的还 留下一些雪粒,好象已抓住了地皮。直了两回腰,他把整个的外院全扫完,把雪都堆在两株 小柳树的底下。他身上见了点汗,暖和,也轻松了一些。跺了跺脚,他吐了口长气,很长很 白。
  进屋,把笤帚放在原处,他想往起收拾铺盖。老程醒了,打了个哈欠,口还没并好,就 手就说了话:“不早啦吧?”说得音调非常的复杂。说完,擦了擦泪,顺手向皮袄袋里摸出 支烟来。吸了两口烟,他完全醒明白了。“祥子,你先别走!等我去打点开水,咱们热热的 来壶茶喝。这一夜横是够你受的!”
  “我去吧?”祥子也递个和气。但是,刚一说出,他便想起昨夜的恐怖,心中忽然堵成 了一团。
  “不;我去!我还得请请你呢!”说着,老程极快的穿上衣裳,钮扣通体没扣,只将破 皮袄上拢了根搭包,叼着烟卷跑出去:“喝!院子都扫完了?你真成!请请你!”祥子稍微 痛快了些。
  待了会儿,老程回来了,端着两大碗甜浆粥,和不知多少马蹄烧饼与小焦油炸鬼。“没 沏茶,先喝点粥吧,来,吃吧;不够,再去买;没钱,咱赊得出来;干苦活儿,就是别缺着 嘴,来!”
  天完全亮了,屋中冷清清的明亮,二人抱着碗喝起来,声响很大而甜美。谁也没说话, 一气把烧饼油鬼吃净。“怎样?”老程剔着牙上的一个芝麻。
  “该走了!”祥子看着地上的铺盖卷。
  “你说说,我到底还没明白是怎回子事!”老程递给祥子一支烟,祥子摇了摇头。
  想了想,祥子不好意思不都告诉给老程了。结结巴巴的,他把昨夜晚的事说了一遍,虽 然很费力,可是说得不算不完全。
  老程撇了半天嘴,似乎想过点味儿来。“依我看哪,你还是找曹先生去。事情不能就这 么搁下,钱也不能就这么丢了!你刚才不是说,曹先生嘱咐了你,教你看事不好就跑?那 么,你一下车就教侦探给堵住,怪谁呢?不是你不忠心哪,是事儿来得太邪,你没法儿不先 顾自己的命!教我看,这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你去,找曹先生去,把前后的事一五一 十都对他实说,我想,他必不能怪你,碰巧还许赔上你的钱!你走吧,把铺盖放在这儿,早 早的找他去。天短,一出太阳就得八点,赶紧走你的!”
  祥子活了心,还有点觉得对不起曹先生,可是老程说得也很近情理——侦探拿枪堵住自 己,怎能还顾得曹家的事呢?“走吧!”老程又催了句。“我看昨个晚上你是有点绕住了; 遇上急事,谁也保不住迷头。我现在给你出的道儿准保不错,我比你岁数大点,总多经过些 事儿。走吧,这不是出了太阳?”
  朝阳的一点光,借着雪,已照明了全城。蓝的天,白的雪,天上有光,雪上有光,蓝白 之间闪起一片金花,使人痛快得睁不开眼!祥子刚要走,有人敲门。老程出去看,在门洞儿 里叫:“祥子!找你的!”
  左宅的王二,鼻子冻得滴着清水,在门洞儿里跺去脚上的雪。老程见祥子出来,让了 句:“都里边坐!”三个人一同来到屋中。
  “那什么,”王二搓着手说,“我来看房,怎么进去呀,大门锁着呢。那什么,雪后 寒,真冷!那什么,曹先生,曹太太,都一清早就走了;上天津,也许是上海,我说不清。 左先生嘱咐我来看房。那什么,可真冷!”
  祥子忽然的想哭一场!刚要依着老程的劝告,去找曹先生,曹先生会走了。楞了半天, 他问了句:“曹先生没说我什么?”
  “那什么,没有。天还没亮,就都起来了,简直顾不得说话了。火车是,那什么,七点 四十分就开!那什么,我怎么过那院去?”王二急于要过去。
  “跳过去!”祥子看了老程一眼,仿佛是把王二交给了老程,他拾起自己的铺盖卷来。
  “你上哪儿?”老程问。
  “人和厂子,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一句话说尽了祥子心中的委屈,羞愧,与无可如 何。他没别的办法,只好去投降!一切的路都封上了,他只能在雪白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 虎妞。他顾体面,要强,忠实,义气;都没一点用处,因为有条“狗”命!
  老程接了过来:“你走你的吧。这不是当着王二,你一草一木也没动曹宅的!走吧。到 这条街上来的时候,进来聊会子,也许我打听出来好事,还给你荐呢。你走后,我把王二送 到那边去。有煤呀?”
  “煤,劈柴,都在后院小屋里。”祥子扛起来铺盖。
  街上的雪已不那么白了,马路上的被车轮轧下去,露出点冰的颜色来。土道上的,被马 踏的已经黑一块白一块,怪可惜的。祥子没有想什么,只管扛着铺盖往前走。一气走到了人 和车厂。他不敢站住,只要一站住,他知道就没有勇气进去。他一直的走进去,脸上热得发 烫。他编好了一句话,要对虎妞说:“我来了,瞧着办吧!怎办都好,我没了法儿!”及至 见了她,他把这句话在心中转了好几次,始终说不出来,他的嘴没有那么便利。
  虎妞刚起来,头发髭髭着,眼泡儿浮肿着些,黑脸上起着一层小白的鸡皮疙瘩,象拔去 毛的冻鸡。
  “哟!你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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