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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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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扩大一点,他也学会跟朋友们借钱,借了还是 不想还;逼急了他可以撒无赖。初一上来,大家一点也不怀疑他,都知道他是好体面讲信用 的人,所以他一张嘴,就把钱借到。他利用着这点人格的残余到处去借,借着如白捡,借到 手便顺手儿花去。人家要债,他会作出极可怜的样子去央求宽限;这样还不成,他会去再借 二毛钱,而还上一毛五的债,剩下五分先喝了酒再说。一来二去,他连一个铜子也借不出 了,他开始去骗钱花。凡是以前他所混过的宅门,他都去拜访,主人也好,仆人也好,见面 他会编一套谎,骗几个钱;没有钱,他央求赏给点破衣服,衣服到手马上也变了钱,钱马上 变了烟酒。他低着头思索,想坏主意,想好一个主意就能进比拉一天车还多的钱;省了力 气,而且进钱,他觉得非常的上算。他甚至于去找曹宅的高妈。远远的等着高妈出来买东 西,看见她出来,他几乎是一步便赶过去,极动人的叫她一声高大嫂。“哟!吓死我了!我 当是谁呢?祥子啊!你怎这么样了?”高妈把眼都睁得圆了,象看见一个怪物。
  “甭提了!”祥子低下头去。
  “你不是跟先生都说好了吗?怎么一去不回头了?我还和老程打听你呢,他说没看见 你,你到底上哪儿啦?先生和太太都直不放心!”
  “病了一大场,差点死了!你和先生说说,帮我一步,等我好利落了再来上工!”祥子 把早已编好的话,简单的,动人的,说出。
  “先生没在家,你进来见见太太好不好?”
  “甭啦!我这个样儿!你给说说吧!”
  高妈给他拿出两块钱来:“太太给你的,嘱咐你快吃点药!”
  “是了!谢谢太太!”祥子接过钱来,心里盘算着上哪儿开发了它。高妈刚一转脸,他 奔了天桥,足玩了一天。
  慢慢的把宅门都串净,他又串了个第二回,这次可就已经不很灵验了。他看出来,这条 路子不能靠长,得另想主意,得想比拉车容易挣钱的主意。在先前,他唯一的指望便是拉 车;现在,他讨厌拉车。自然他一时不能完全和车断绝关系,可是只要有法子能暂时对付三 餐,他便不肯去摸车把。他的身子懒,而耳朵很尖,有个消息,他就跑到前面去。什么公民 团咧,什么请愿团咧,凡是有人出钱的事,他全干。三毛也好,两毛也好,他乐意去打一天 旗子,随着人群乱走。他觉得这无论怎样也比拉车强,挣钱不多,可是不用卖力气呢。打着 面小旗,他低着头,嘴里叼着烟卷,似笑非笑的随着大家走,一声也不出。到非喊叫几声不 可的时候,他会张开大嘴,而完全没声,他爱惜自己的嗓子。对什么事他也不想用力,因为 以前卖过力气而并没有分毫的好处。在这种打旗呐喊的时候,设若遇见点什么危险,他头一 个先跑开,而且跑得很快。他的命可以毁在自己手里,再也不为任何人牺牲什么。为个人努 力的也知道怎样毁灭个人,这是个人主义的两端。
  二十四
  又到了朝顶进香的时节,天气暴热起来。
  卖纸扇的好象都由什么地方忽然一齐钻出来,跨着箱子,箱上的串铃哗啷哗啷的引人注 意。道旁,青杏已论堆儿叫卖,樱桃照眼的发红,玫瑰枣儿盆上落着成群的金蜂,玻璃粉在 大磁盆内放着层乳光,扒糕与凉粉的挑子收拾得非常的利落,摆着各样颜色的作料,人们也 换上浅淡而花哨的单衣,街上突然增加了许多颜色,象多少道长虹散落在人间。清道夫们加 紧的工作,不住的往道路上泼洒清水,可是轻尘依旧往起飞扬,令人烦躁。轻尘中却又有那 长长的柳枝,与轻巧好动的燕子,使人又不得不觉到爽快。一种使人不知怎样好的天气,大 家打着懒长的哈欠,疲倦而又痛快。
  秧歌,狮子,开路,五虎棍,和其他各样的会,都陆续的往山上去。敲着锣鼓,挑着箱 笼,打着杏黄旗,一当儿跟着一当儿,给全城一些异常的激动,给人们一些渺茫而又亲切的 感触,给空气中留下些声响与埃尘。赴会的,看会的,都感到一些热情,虔诚,与兴奋。乱 世的热闹来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这些色彩,这些声音,满天的晴云,一街的尘 土,教人们有了精神,有了事作:上山的上山,逛庙的逛庙,看花的看花……至不济的还可 以在街旁看看热闹,念两声佛。
  天这么一热,似乎把故都的春梦唤醒,到处可以游玩,人人想起点事作,温度催着花草 果木与人间享乐一齐往上增长。南北海里的绿柳新蒲,招引来吹着口琴的少年,男男女女把 小船放到柳阴下,或荡在嫩荷间,口里吹着情歌,眉眼也会接吻。公园里的牡丹芍药,邀来 骚人雅士,缓步徘徊,摇着名贵的纸扇;走乏了,便在红墙前,绿松下,饮几杯足以引起闲 愁的清茶,偷眼看着来往的大家闺秀与南北名花。就是那向来冷静的地方,也被和风晴日送 来游人,正如送来蝴蝶。崇效寺的牡丹,陶然亭的绿苇,天然博物院的桑林与水稻,都引来 人声伞影;甚至于天坛,孔庙,与雍和宫,也在严肃中微微有些热闹。好远行的与学生们, 到西山去,到温泉去,到颐和园去,去旅行,去乱跑,去采集,去在山石上乱画些字迹。寒 苦的人们也有地方去,护国寺,隆福寺,白塔寺,土地庙,花儿市,都比往日热闹:各种的 草花都鲜艳的摆在路旁,一两个铜板就可以把“美”带到家中去。豆汁摊上,咸菜鲜丽得象 朵大花,尖端上摆着焦红的辣椒。鸡子儿正便宜,炸蛋角焦黄稀嫩的惹人咽着唾液。天桥就 更火炽,新席造起的茶棚,一座挨着一座,洁白的桌布,与妖艳的歌女,遥对着天坛墙头上 的老松。锣鼓的声音延长到七八小时,天气的爽燥使锣鼓特别的轻脆,击乱了人心。妓女们 容易打扮了,一件花洋布单衣便可以漂亮的摆出去,而且显明的露出身上的曲线。好清静的 人们也有了去处,积水滩前,万寿寺外,东郊的窑坑,西郊的白石桥,都可以垂钓,小鱼时 时碰得嫩苇微微的动。钓完鱼,野茶馆里的猪头肉,癋煮豆腐,白乾酒与盐水豆儿,也能使 人醉饱;然后提着钓竿与小鱼,沿着柳岸,踏着夕阳,从容的进入那古老的城门。
  到处好玩,到处热闹,到处有声有色。夏初的一阵暴热象一道神符,使这老城处创带着 魔力。它不管死亡,不管祸患,不管困苦,到时候它就施展出它的力量,把百万的人心都催 眠过去,作梦似的唱着它的赞美诗。它污浊,它美丽,它衰老,它活泼,它杂乱,它安闲, 它可爱,它是伟大的夏初的北平。
  正是在这个时节,人们才盼着有些足以解闷的新闻,足以念两三遍而不厌烦的新闻,足 以读完报而可以亲身去看到的新闻,天是这么长而晴爽啊!
  这样的新闻来了!电车刚由厂里开出来,卖报的小儿已扯开尖嗓四下里追着人喊:“枪 毙阮明的新闻,九点钟游街的新闻!”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又一个铜板,都被小黑手接了 去。电车上,铺户中,行人的手里,一张一张的全说的是阮明:阮明的像片,阮明的历史, 阮明的访问记,大字小字,插图说明,整页的都是阮明。阮明在电车上,在行人的眼里,在 交谈者的口中,老城里似乎已没有了别人,只有阮明;阮明今天游街,今日被枪毙!有价值 的新闻,理想的新闻,不但口中说着阮明,待一会儿还可看见他。妇女们赶着打扮;老人们 早早的就出去,唯恐腿脚慢,落在后边;连上学的小孩们也想逃半天学,去见识见识。到八 点半钟,街上已满了人,兴奋,希冀,拥挤,喧嚣,等着看这活的新闻。车夫们忘了张罗买 卖,铺子里乱了规矩,小贩们懒得吆喝,都期待着囚车与阮明。历史中曾有过黄巢,张献 忠,太平天国的民族,会挨杀,也爱看杀人。枪毙似乎太简单,他们爱听凌迟,砍头,剥 皮,活埋,听着象吃了冰激凌似的,痛快得微微的哆嗦。可是这一回,枪毙之外,还饶着一 段游街,他们几乎要感谢那出这样主意的人,使他们会看到一个半死的人捆在车上,热闹他 们的眼睛;即使自己不是监斩官,可也差不多了。这些人的心中没有好歹,不懂得善恶,辨 不清是非,他们死攥着一些礼教,愿被称为文明人;他们却爱看千刀万剐他们的同类,象小 儿割宰一只小狗那么残忍与痛快。一朝权到手,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也会去屠城,把妇人的乳 与脚割下堆成小山,这是他们的快举。他们没得到这个威权,就不妨先多看些杀猪宰羊与杀 人,过一点瘾。连这个要是也摸不着看,他们会对个孩子也骂千刀杀,万刀杀,解解心中的 恶气。
  响晴的蓝天,东边高哌的一轮红日,几阵小东风,路旁的柳条微微摆动。东便道上有一 大块阴影,挤满了人:老幼男女,丑俊胖瘦,有的打扮得漂亮近时,有的只穿着小褂,都谈 笑着,盼望着,时时向南或向北探探头。一人探头,大家便跟着,心中一齐跳得快了些。这 样,越来越往前拥,人群渐渐挤到马路边上,成了一座肉壁,只有哌低不齐的人头乱动。巡 警成队的出来维持秩序,他们拦阻,他们叱呼,他们有时也抓出个泥块似的孩子砸巴两拳, 招得大家哈哈的欢笑。等着,耐心的等着,腿已立酸,还不肯空空回去;前头的不肯走,后 面新来的便往前拥,起了争执,手脚不动,专凭嘴战,彼此诟骂,大家喊好。孩子不耐烦 了,被大人打了耳光;扒手们得了手,失了东西的破口大骂。喧嚣,叫闹,吵成一片,谁也 不肯动,人越增多,越不肯动,表示一致的喜欢看那半死的囚徒。
  忽然,大家安静了,远远的来了一队武装的警察。“来了!”有人喊了声。紧跟着人声 嘈乱起来,整群的人象机器似的一齐向前拥了一寸,又一寸,来了!来了!眼睛全发了光, 嘴里都说着些什么,一片人声,整街的汗臭,礼教之邦的人民热烈的爱看杀人呀。
  阮明是个小矮个儿,倒捆着手,在车上坐着,象个害病的小猴子;低着头,背后插着二 尺多长的白招子。人声就象海潮般的前浪催着后浪,大家都撇着点嘴批评,都有些失望:就 是这么个小猴子呀!就这么稀松没劲呀!低着头,脸煞白,就这么一声不响呀!有的人想起 主意,要逗他一逗:“哥儿们,给他喊个好儿呀!”紧跟着,四面八方全喊了“好!”象给 戏台上的坤伶喝彩似的,轻蔑的,恶意的,讨人嫌的,喊着。阮明还是不出声,连头也没抬 一抬。有的人真急了,真看不上这样软的囚犯,挤到马路边上呸呸的啐了他几口。阮明还是 不动,没有任何的表现。大家越看越没劲,也越舍不得走开;万一他忽然说出句:“再过二 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呢?万一他要向酒店索要两壶白乾,一碟酱肉呢?谁也不肯动,看他到 底怎样。车过去了,还得跟着,他现在没什么表现,焉知道他到单牌楼不缓过气来而高唱几 句《四郎探母》呢?跟着!有的一直跟到天桥;虽然他始终没作出使人佩服与满意的事,可 是人们眼瞧着他吃了枪弹,到底可以算不虚此行。
  在这么热闹的时节,祥子独自低着头在德胜门城根慢慢的走。走到积水滩,他四下看了 看。没有人,他慢慢的,轻手蹑脚的往湖边上去。走到湖边,找了棵老树,背倚着树干,站 了一会儿。听着四外并没有人声,他轻轻的坐下。苇叶微动,或一只小鸟忽然叫了一声,使 他急忙立起来,头上见了汗。他听,他看,四下里并没有动静,他又慢慢的坐下。这么好几 次,他开始看惯了苇叶的微动,听惯了鸟鸣,决定不再惊慌。呆呆的看着湖外的水沟里,一 些小鱼,眼睛亮得象些小珠,忽聚忽散,忽来忽去;有时候头顶着一片嫩萍,有时候口中吐 出一些泡沫。靠沟边,一些已长出腿的蝌蚪,直着身儿,摆动那黑而大的头。水忽然流得快 一些,把小鱼与蝌蚪都冲走,尾巴歪歪着顺流而下,可是随着水也又来了一群,挣扎着想要 停住。一个水蝎极快的跑过去。水流渐渐的稳定,小鱼又结成了队,张开小口去啃一个浮着 的绿叶,或一段小草。稍大些的鱼藏在深处,偶尔一露背儿,忙着转身下去,给水面留下个 旋涡与一些碎纹。翠鸟象箭似的由水面上擦过去,小鱼大鱼都不见了,水上只剩下浮萍。祥 子呆呆的看着这些,似乎看见,又似乎没看见,无心中的拾起块小石,投在水里,溅起些水 花,击散了许多浮萍,他猛的一惊,吓得又要立起来。
  坐了许久,他偷偷的用那只大的黑手向腰间摸了摸。点点头,手停在那里;待了会,手 中拿出一落儿钞票,数了数,又极慎重的藏回原处。
  他的心完全为那点钱而活动着:怎样花费了它,怎样不教别人知道,怎样既能享受而又 安全。他已不是为自己思索,他已成为钱的附属物,一切要听它的支配。
  这点钱的来头已经决定了它的去路。这样的钱不能光明正大的花出去。这点钱,与拿着 它们的人,都不敢见阳光。人们都在街上看阮明,祥子藏在那清静的城根,设法要到更清静 更黑暗的地方去。他不敢再在街市上走,因为他卖了阮明。就是独自对着静静的流水,背靠 着无人迹的城根,他也不敢抬头,仿佛有个鬼影老追随着他。在天桥倒在血迹中的阮明,在 祥子心中活着,在他腰间的一些钞票中活着。他并不后悔,只是怕,怕那个无处无时不紧跟 着他的鬼。
  阮明作了官以后,颇享受了一些他以前看作应该打倒的事。钱会把人引进恶劣的社会中 去,把高尚的理想撇开,而甘心走入地狱中去。他穿上华美的洋服,去嫖,去赌,甚至于吸 上口鸦片。当良心发现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万恶的社会陷害他,而不完全是自己的过错;他 承认他的行为不对,可是归罪于社会的引诱力太大,他没法抵抗。一来二去,他的钱不够用 了,他又想起那些激烈的思想,但是不为执行这些思想而振作;他想利用思想换点钱来。把 思想变成金钱,正如同在读书的时候想拿对教员的交往白白的得到及格的分数。懒人的思想 不能和人格并立,一切可以换作金钱的都早晚必被卖出去。他受了津贴。急于宣传革命的机 关,不能极谨慎的选择战士,愿意投来的都是同志。但是,受津贴的人多少得有些成绩,不 管用什么手段作出的成绩;机关里要的是报告。阮明不能只拿钱不作些事。他参加了组织洋 车夫的工作。祥子呢,已是作摇旗呐喊的老行家;因此,阮明认识了祥子。
  阮明为钱,出卖思想;祥子为钱,接受思想。阮明知道,遇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了祥 子。祥子并没作过这样的打算,可是到时候就这么作了——出卖了阮明。为金钱而工作的, 怕遇到更多的金钱;忠诚不立在金钱上。阮明相信自己的思想,以思想的激烈原谅自己一切 的恶劣行为。祥子听着阮明所说的,十分有理,可是看阮明的享受也十分可羡慕——“我要 有更多的钱,我也会快乐几天!跟姓阮的一样!”金钱减低了阮明的人格,金钱闪花了祥子 的眼睛。他把阮明卖了六十块钱。阮明要的是群众的力量,祥子要的是更多的——象阮明那 样的——享受。阮明的血洒在津贴上,祥子把钞票塞在了腰间。
  一直坐到太阳平西,湖上的蒲苇与柳树都挂上些金红的光闪,祥子才立起来,顺着城根 往西走。骗钱,他已作惯;出卖人命,这是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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