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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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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家庭好象还有点什么问题:一家子好象还吵过几回嘴。只是他们并没有大嚷大闹,而且又都是在屋子里嚷说的,我怎么也闹不清底细。我问过他家每一个人,大家可都不说什么,只金锁说了句:   “姐姐的事呗!”   “姐姐的什么事?”   “我不知道!”   有一回,我又听见他们吵了半天,忽然老头子跑到院子里嚷起来了。我忙跑出去,只见陈永年对着他家北屋,跳着脚,溅着唾沫星子直嚷:   “我… 我不管你们这事!你们… 你们自已个拿主意吧,我不白操这份心!”   说着,就气冲冲地往外走去,我问他,他也没理。北屋里干什么呢?谁抽抽搐搐地不舒展啊?我问金锁,他说是他大姐啼哭啦!我不好再问,只得回到屋子里发闷。   不过,他家一会儿也就没了什么,好了,又回复平常的日子,我也就不再发急了。   这一天,晌午我给妇女冬学讲了“双十纲领”,晚上,房东们早早地就都来了。我还有工作哩!我说明儿讲行么?大闺女却忽然跟平常不同,笑着说了话:   “就今儿个吧!你讲了我们就… ”   “讲吧,老康同志!”金凤也催我,我只好讲。一看,老头子没来,我问了问他是不是要听?人们都说别管他啦,我就讲开了。   今天讲的是“双十纲领”第十四条。我隔三五天讲一条,讲的日子也不短了!这会儿,已经是腊月初,数九天气,这山沟里冷起来了,今天早上飞了些雪片,后来日头也一直没出来,我觉得浑身凉浸浸的;我把炕桌推开,叫他们一家子都上炕,围着木炭火炉坐着。房东的大闺女,把手里的活计搁在大红柜上,但不上炕,站在炕沿边,低头静听。老太太的眼一直没离开我,我说几句,她就“呵!呵!”念道着;金凤可有好多问题。今天我讲的是关于妇女问题的一条:妇女社会地位啦、婚姻啦、童养媳啦、离婚结婚啦… 金凤就一个劲儿问:“怎么个才算童养媳啊?为什么男二十女十八才叫结婚啊… ”她姐姐,也不时抬起头来,偷偷地望我。   外面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呜——呜”地刮着,我的房门没关严实,突地被刮开了,炕桌上的煤油灯火苗也晃了两下。爬在我大衣里面睡着了的金锁,往我身边更紧地挤了挤,迷胡地哼着:“娘,娘… ”我的窗子外面,可好象有个什么老头子被风刮得闷咳了两声。我忙问是谁,金凤也突然叫了声:“爹!”却没人答应。房东大闺女关了门,我又说开了。   今天说的时间特别长,金凤的问题也特别多。他们走了,我实在累了,但还不得不开了个夜车,完成了工作。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胡乱吃了点饭,出去开了个会,回来,房东家已经做午饭了。房东大闺女在北屋外面锅台边拉风箱,屋子里,老太太好象又跟谁在嘀咕什么。只听见大闺女忽然把风箱把手一推,停下来,对屋里嚷:   “娘!你那脑筋别那么磨化不开呀!眼看要憋死我了,又还要把金凤往死里送么……你,你也看看这世道!”   屋里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我这两天工作忙一些,也没心思留心他们的事了。   我们机关里整整开了三天干部会。会完了,我松了口气;吃过早饭,趁天气好,约了几个同志,去村南球场上打球。就在那道口上,忽然看见陈永年老头子骑着牲口往南去。我好象觉着这几天他心眼里老不痛快似的,而且差不多好几天没跟他说话了!这会儿,就走上去问了问他:   “上哪去?”   “嘿嘿,看望个亲戚!”   看他那模样,还是不怎么舒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打了会子球,回到家里,刚进院,房东大闺女就望着我笑;金凤忙扯着她姐姐的衣角,打她姐姐,她姐姐可还对我笑,我也不自觉地笑起来,问是怎么回事,金凤可低着头跑进屋里去了。金锁问我:“你们这几天吃什么饭啊?”他大姐也问我:“明儿你们不吃好的吗?”我说:“这些天尽吃小米!”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又问这?我还是不知道。房东大闺女这几天不同得多,老是诡诡谲谲地对我笑;而金凤,见了我就低着头紧着溜走了。一句话也不说,也不问字了,也不学习了,连冬学上课的时候,我望她一眼,她就脸红:这才真是个闷葫芦!   第二天,我见全凤捉了只母鸡在杀,又见她家蒸白面馒头:这出了什么事?而且,这一天金凤更是见了我就红着脸跑了,她姐姐还是望着我笑。我憋闷得实在透不过气来。下午,老太太忽然拖我上她家吃饭去,我吓得拚命推辞,她可硬拖,金锁也帮她拖。我说:   “那么着,我要受批评哟!”   “批评!你挨揍也得去!特地为你的,有个正经事哩!”   我红着脸,满肚子憋闷,上了北屋。屋里,炕桌擦得净净的,筷子摆好了,还放了酒盅,金锁提了壶热酒过来,老太太就给我满酒。我慌乱得话也说不出,可忽然听到窗子外面锅台旁边,两个女人细声地争吵起来了:“你端嘛!”“我不!”“你不端拉倒!又不是我的事情!”“吃吵吵”一阵不出声的笑,象是金凤她姐。又听见象金凤的声音:“我求求你!”“求我干什么?求人家吧!‘吃吵吵’……”“你个死鬼!”于是金凤脑瓜子低得快靠近胸脯,端了一大盆菜和馒头,进来了;她拚命把脸背转向我,放下盆,脸血红地就跑了,只听见外面又细声地吵笑起来。   老太太硬逼着我喝了盅酒,吃了个鸡腿子,才把金锁嚷出去,对我说开了话:   “那黑夜你不是说过么,老康?这会儿,什么妇女寻婆家,也兴自个儿出主意?两口子闹不好,也兴休了……呃,你看我又忘了,是……是兴离婚么?唉!就为的这么个事!你……老康,你不知道我是好命苦哟!”   老太太隔炕桌坐在我对面,上半身伸向我,说不两句,就紧着扯衣角擦眼睛;刚擦完,我见她的眼泪又“扑簌扑簌”往外涌。她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就更俯身向我说:   “我那大闺女,十六上给了人家,到如今八年啦!她丈夫比她大十岁,从过门那工夫起,公婆制的她没日没夜地受,事变啦,还是个打她哩!饭也不叫吃!唉……别说她整天愁楚得不行,我也是说起来就心眼痛哩!闺女,闺女也是我的肉啊!”   老太太又啼哭得说不下去了。我可吃了一惊:那个女人还只有二十四岁!我问了:   “她什么工夫回来的?”   “打年时秋里就回了,不去了,婆家年时来接过一回,往后就音讯全无,听说她男人还……唉,还瞒着人闹了个坏女人哩!可怎么会想到她?她也发誓不回啦!婆家又在敌区的!”   “那就离婚呗!条件可是不差甚呀!”   我心里头早被这些情由和老太太的啼哭闹得发急的不行,老太太可又说:   “老康,不,先说二闺女吧!大闺女闹下个这,二闺女差不大点也要闹下个这!金凤嘛,今年个十九罗,十四上就许给人家了呀!男的比她大七岁,听说这会儿不进步,头秋里闹选举那工夫,还被人们斗争来哩!那人嘛我也见过,呃……你,你吃吧,老康!”   她又给我满上酒,还夹了一大块鸡肉:   “人没人相没相的,不务庄稼活,也是好寻个人拉个胡话,吃吃喝喝。听说也胡闹坏女人哩!头九月里,也不知道他赶哪儿见着我金凤一面,就催亲了,说是今年个冬里要人过门!金凤死不乐意,她姐也不赞成,我就一个劲儿拖呗:拖到这会儿,男家说过年开春准要娶啦!你说,老康,这,这可怎么着?唉,我这命也是……”   “那可以退婚嘛!”   “你说怎么个?”   “不只是说定了么?这会儿,金凤自己个不愿意。男的年岁又大那么些,要是男的真个不进步,那也兴退婚,也兴把这许给人家的约毁了呀!”   “那也兴么?”   “可兴哩!”   老太太眼一睁,嘘了口白气,象放下块大石头似的,又忙叫我喝酒。我喝了两口,也松了松劲,朝门口望望,见门槛上坐的好象是老太太的大闺女,半扇门板挡了,看不怎么真。忽然,我又发现我背后的纸窗外面,好象有个什么影子在偷听,就忙回过头望,于是那个人影子赶紧避开了;我又回过来给老太太说话,可好象觉得窗外的影子又闪回来了。我想起了那天黑夜,为什么我讲到离婚的时候,金凤她姐直愣愣地看着我。而“双十纲领”上是没有提到退婚这件事的,我也忘了说;金凤那黑夜直到走的时候,还好象有个什么问题要开口问可又没开口的……   “老康,我家计议着就先跟金凤办了这事,回头再说我大闺女的。那离婚,不是那条领上说兴的吗?自打那黑夜,我大闺女可高兴了哩!她那个,慢着点子吧!唉!那黑夜,你看,你又没说金凤这也行的!闹得咱们家好吵闹了一场!”   老太太抿着嘴,好象责备我,可又笑了。   “你想:结了婚还兴离,没结婚的就不兴退吗?”   “咱们这死脑筋嘛!唉……说是说吧,我可还是脑筋活泛着点,我老头子可就是个不哩!这不是,争吵得他没法,他出门去打听金凤男家那人才去了哩!呃,等他回吧!”   “行!没问题!只要有条件,找村里、区里说说,就办了。”   院里,两个女人又吱吱喳喳吵闹开了。金锁进屋来,他娘抱他上抗吃饭,我就硬下炕走了。我走到院里,金凤她姐拍着巴掌笑起来;我叫她们吃饭去,金凤脸血红的溜过我身边,就紧着跑进了北屋。她姐对我笑了笑,追着她妹子嚷:   “哈,兴啦#####啦……”   往后,他们一家好象都高兴了些,只是陈永年老头子回家来以后,还是不声不响,好几天没跟我说话;我只见他每天在街里,不是蹲在这个角落跟几个老人们讲说什么,就是蹲在那个角落跟村干部讲说什么。不多日子以后,村干部们又跟我说过一回金凤的事,并且告诉我:金凤那男人着实不进步,还许有问题哩!又过了几天,我从村干部那里打听到,区里已经批准金凤解除婚约了。我回到家里,又问了问金凤他姐,她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她并且说:等开了春,她也要办离婚了哩!   想不到这么一件小事,也叫我高兴得不行,我并且也不顾金凤的害躁劲,就找她开玩笑了。这么一来,金凤倒变得一点也不害臊了,又是认字又是学习的,并且白天也短不了一个人就跑到我屋子里来,有时候是学习,有时候可随便来闹一闹。我觉得这不很好,又没恰当的话说,就支支吾吾地说过几句;这一来,金凤她姐就冲着我笑了:   “哟!老康同志,你也害臊咧?”   “你是领导我们老百姓教育工作的呀!你也封建吗?”   我不觉也红了脸。好在这么一说,往后金凤白天也不来了,晚上来,也总是叫上她娘、她弟弟,或是她姐,或是别的妇女们同来,这倒是好了。   日子过得快,天下了两场雪,刮了两回风,旧历年节不觉就到了。这天上午,我正工作,忽然,拴柱跑来了。他大约有二十来天子没来过了吧!今儿个还是皮带裹脚打扮,脑袋上并且添了顶自己做的黑布棉军帽,手上还提了个什么小包包。   “没啥物件,老康,这二十个鸡蛋给你过年吃!”   我真要骂他!又送什么东西啊!他把日记本交给我看,一眼见到我炕桌上放了一本刚印好的“秧歌舞剧本”,就拿去了:   “哈!正说是没娱乐材料哩!这可好了!”   我工作正忙,就说今天没时间看他的日记。他说不吃紧,过两天他再来拿。房门外,是谁来了,拴柱就跟外面的人说开了话:是金凤!两个人细声细气地说什么啊?后来还同到我屋子里,两个人靠大红柜谈着。可惜我埋头写字去了,一句也没听。   过了年,拴柱来得更勤,差不多三五天、七八天总得来一回。每回来,总是趁我晌午休息的时候,一进院子就叫我,我走出去,叫他送来,他又不肯进来;他总是在院里把日记给了我,或是讲说个什么事,就急急地走了。后来,我并且发现:白天,金凤姐妹俩总坐在北屋台阶上作针线的;每回拴柱来了,金凤马上就进北屋去了。他俩好多日子没打过招呼、说过话的;我可迷糊不清了!到底又是怎么回事?村里面可是谣传开来,说金凤和拴柱自由咧,讲爱情咧……我问金凤她姐,她只说,   “他们早就好嘛!这些日子,不知道怎么个的,我问金凤,她也不说。你问问拴柱吧!”   拴柱也不跟我说什么,当我问到这,他只红着脸,笑笑,叫我往后看。   往后。村里面谣言更厉害,村干部和我们机关的同志还问起我来了。我知道什么啊?我只知道:拴柱还是不断来找我,问学习什么的,也不进我住的屋子,也没见他跟金凤说过半句话!他一来,金凤又赶紧上北屋去了。再说别的嘛,只是我发现:这些日子金凤也短不了出去。有一回,金锁忽然从外面急急地跑进来,大声嚷着:   “啊啊……二姐跟拴柱上枣树林里去了啊,啊……”   “嚷什么哩?”老头子向金锁一瞪眼。金锁又说:   “我见来着麻!”   “你见,你见……你个狗日的!”   老头子踩着脚,就跑进北屋,乱骂开了。我拉过金锁问,也没问出个什么情由。只是村里谣言还很重,老头子陈永年脾气好象更大了:好多日子也没跟我说过什么话,还短不了随便骂家里人。但是,金凤来了,他可不骂金凤,只气冲吵出去了。   天气暖和起来,开春了!杨花飘落着,枣树冒出了细嫩细嫩的小绿叶,也开出了水绿水绿的小花朵朵,村里人们送粪下地的都动起来了。这天后晌,我吃过晚饭,也背了个铁锹,去村西地里,给咱们机关租的菜园子翻地。傍黑,我回来的时候,一个同志找我谈谈问题,我们就在地边一棵槐树下坐着,对面不远,大道那边,日头的余光正照在我们住的院子门口。那门口外面,一大群妇女挤着坐着,在赶做军鞋,吱吱喳喳地闹个不止。忽然我见拴柱背着个锹,从大道北头走来,我记起了他还有一亩山药地在上庄北沟里。正在这当口,我房东家门口的妇女怕也是发觉了他,都赶紧挤着扯着,没有一个说话的,而且慢慢地一个个都把小板床往大门里搬,都偷偷溜到门里坐去了。拴柱忽然也周身不舒服似的,那么不顺当地走着,慢慢地,一步一个模样。门外面只剩下金凤一个人了,她好象啥也不知道,楞楞地回头一望,就赶紧埋下脑瓜子,抿紧嘴做活。我撇开了身边那个同志,望着前面,见拴柱一点也没看见我,只是一步一步地硬往前挪脚步:直到他走过那个大门口好远,要拐弯了,才回过头朝门口望了望,又走两步,又停下来回头望;他停了好多回,也望了好多回;而大门口这边,我明明看见:金凤从埋着的脑瓜子下面,硬翻过眼珠子,“忽悠忽悠”地也直往前面望哩!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到下庄找拴柱去了。   拴柱还没起来,他娘、他哥、他嫂迎着我,一边给我端饭,一边说:   “他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闹的!一句话也不说,身子骨老是不精神。说他有病吗,他说没,见天吃过饭就下地里闷干!”   “不要紧,我给他说说就行的。”   我拉拴柱起来,吃过饭,就跟他一道下地。我们坐在地边上,我问他:   “怎么个的?干脆利落说说吧!”   他可一句话也不说。我动员了好久,他还是闷着个脑瓜子,我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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