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样子-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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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搞政治，天天整人，也没意思。我也想多花点时间在专业上。她们高中学了三年英语，我没有；我要在第二外语上下点苦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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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不成样子（45）　　　　　　　　　

　　“只要下决心了，你肯定比她们强！我们去看看妈妈，好吗？”　　　

　　“哎呀，想到一块儿了！起来，到食品商店去买些妈妈最喜欢的蜜饯。看到我们，妈妈不知会怎么高兴呢。”　　　

　　我们急急梳洗完毕，在巷口买了大饼油条，边吃边赶到大街上买了两包蜜饯，直奔汽车站。一小时后，在石门镇下了车。去妈妈蹲点行医的小王村，还有五里山路，没有汽车可乘。　　　

　　远远望见五六十户人家，沿着山坡散散落落地展开，炊烟袅袅。走进村子，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捧着饭碗从屋里跑出来，我上前询问，男孩转脸向屋里喊：“妈，有人找陶医生呢！”出来一个中年妇女，一听说我是陶医生的女儿，喊道：“哎哟，还真像呢！我心里还嘀咕，莫不是陶医生的妹妹吗？陶医生在大队仓库，我带你们去！春花，陶医生的女儿来了呢。”墙弄里出来四五个妇女，叽叽喳喳说笑着，把我们带到生产大队。有人早赶在前面向妈妈报了讯。　　　

　　妈妈分明兴高采烈，却怜惜地责怪我们不好好休息，大热天赶这么多路到她这里来。妇女、孩子围上来一大群，七嘴八舌说笑着。　　　

　　“陶医生，看你的样子，就是有福气的人。女儿、儿子都这么大了，都上大学了，好人就是有好报呗。”　　　

　　“春花大嫂，他是我女婿呀！儿子在北京，学校不放假，没有回来。”　　　

　　“我还以为是你儿子呢！陶医生，是你的毛脚女婿，你的福气就更好啦。嗨，都像图画上的，啧啧，就是般配！陶医生，你一定要让女儿女婿到我家吃饭啊，我这就去做葱油面条，很快的。”　　　

　　“上我家吧，陶医生，馒头加洋芋咸菜汤，现成的，你喜欢吃，你女儿女婿一定也喜欢。”　　　

　　“不，已经说好了，上我家嘛！”　　　

　　我们还在洗脸，大嫂们纷纷捧来糖汆蛋呀、馒头呀、洋芋菜汤呀、毛芋呀、葱花面条呀……妈妈咯咯地笑：“你们想把他们的肚子撑破呀？”她拿出我们带来的蜜饯要分给她们吃，她们就一哄而散了。　　　

　　“妈，你的群众关系挺好嘛。”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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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还用说，她们需要我嘛，我可是实实在在给她们做了事情的。”妈妈自豪地说，忽然又责怪起我来，“萌萌，没什么事情，干吗老远赶来，也真是！”　　　

　　“是雨山先说要来看看你的。”　　　

　　妈妈瞅着雨山，笑了笑。　　　

　　吃了午饭，妈妈说：“你们也看见了，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这里晚上蚊子可吓人啦，你们还是赶下午的班车回城里吧。”　　　

　　“你的皮肤更细腻、更白嫩、越发娇艳动人了。”送我们到村口时，妈妈悄声说。　　　

　　夕阳西斜，我们走出车站出口。经过车站外的宣传窗，我突然想起这些天都没有看报纸，不觉站住，瞟了一眼宣传窗上的省报。头版一个赫然的通栏大标题映入我的眼帘：《我省反右斗争向纵深发展，挖出深埋在省委的右派反党集团》。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向下沉。天哪，省长、宣传部长，还有一大串地下党的革命老干部都是大右派？反右还没有结束？还要掀起新高潮？还要向纵深发展？　　　

　　“萌萌，怎么啦？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　　　

　　6　　　

　　回到学校，第一件事情就是急匆匆去看许莹。　　　

　　仅仅分别十几天，许莹竟变得憔悴了，只是瞅着我和雨山，沉默不语。丰满圆润的鹅蛋脸骤然瘦削下去，变得灰白，原先愉快而自信的目光，现在变得闪烁不定。我和雨山不觉对视了一眼：莫不是王副部长也……这是我们最担心的，难道偏偏发生了？好一会儿，我说不出话来。　　　

　　“我信得过你们，”许莹终于说，“就告诉你们。你们对谁也不要说。省委正在深挖以省长为首的右派反党集团。从地下党工作过来的，个个岌岌可危。张部长已经戴上右派集团骨干的帽子，这几天正在批判老王，调子升得很高。”　　　

　　“怎么可能呢？”雨山迷惑不解地说，“李群说，去请愿的同学也都说，他们几次到省委请愿，张部长和王副部长态度都很强硬，有两次还发火了，怎么会是右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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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不成样子（46）　　　　　　　　　

　　“轮到你就是你。”许莹嘴一撇，冷笑道，“越解释、分辩，就越严重。好在老王抗战胜利后就北撤，离开地下党到部队做政治工作了。唉，如果老王在部队的老首长不能保他，看架势也在劫难逃。老王停职写检讨，行动都不自由了。我已经三次向老首长求救。老首长也意识到情况严重，答应向省委提醒一下老王是他的人。怎么会这样？我们搞地下工作的就是后娘养的？一解放，小郭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内控的反革命嫌疑犯，现在又轮到……”　　　

　　许莹的嗓音有些异样，说不下去了。我却悄悄松了一口气：王副部长毕竟还没有戴上帽子。我心里洞若观火，王副部长的命运牵动着许莹的命运，牵动着我的命运，也牵动着雨山的命运。　　　

　　“萌萌，你要有思想准备，”果然，许莹忧心忡忡地说，“早就有人在背后嘀咕，说我们右倾了。老王现在这样了，你看好啦，明天的会议上背后的嘀咕就会变成当面理直气壮的斥责了。萌萌，你不要紧张，要沉住气，让他们说好了。事实总是事实：外语系是个新系、小系，学生都是从应届毕业生升上来的，教师也年轻，右派就是比其他系少嘛！总不能把苏联专家也划成右派吧？”　　　

　　夜深了，我和雨山在空荡荡、寂无声息的校园里默默无言地走着。前后几天，我们经历着、感觉着两个怎样截然不同的世界啊！刚刚过去的销魂荡魄，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　　　

　　“雨山，不要悲观。有老首长保护，王副部长不会出事的。”我与其说是在安慰他，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只要王副部长不出事，我们也一定能对付过去的。从明天开始，我会很忙，可能会出现我们意想不到的情况，我们要冷静，多商量商量。还是在老地方吃饭，早饭、午饭碰不上，晚饭一定要在一起。”　　　

　　我们在体育馆后面的草地上坐下来。一弯新月远远地向黑沉沉的天边沉落下去，苍穹繁星密布，秋夜又黑又凉。我只是搂紧他，他也只是搂紧我。一阵夜风刮来，我们都打了个寒噤。　　　

　　校党员骨干会议上，陈书记在报告中批评了个别系的领导存在严重右倾情绪，虽然没有点名，但谁都听得出指的就是外语系。一切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仅凡是已经点名批判了的个个都戴上右派帽子，而且反右运动远远没有结束，还将掀起新的高潮，还要揪出一批隐藏得更深、更危险的右派！　　　

　　分组讨论陈书记的报告时，许莹淡淡笑道：“陈书记好像批评我有温情主义，右倾了；外语系有外语系的情况，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系团总支书记何旭向来是许莹说一他不说二，亦步亦趋，有时我都觉得太过分了。这会儿他却一反常态，生硬地打断许莹的话，说：“陈书记的批评为我们敲响了警钟，太及时了！”许莹笑起来：“小何，你要纠正我的右倾，也用不着这么急，等我把话说完嘛！”何旭的脸涨得像猪肝。　　　

　　三天会议期间，何旭很活跃，不断找系里的主要干部谈话。有一次，晚上讨论结束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里，郑重其事地问我：“你们班贴过刘蓓的大字报，向许书记汇报了吗？怎么不了了之了？”我心里一怔。何旭莫不是在搜集许莹右倾的材料？王副部长已经挨了批判，即使有老首长保护，不会戴右派帽子，但副部长是肯定当不成了，许莹在学校里的地位自然也是今非昔比。何旭如此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取而代之？唉，认识一个人真难。　　　

　　“也不是不了了之。我和朱瑞华召开班反右领导小组会议分析过，我们都认为刘蓓只是政治觉悟不高，喜欢出风头，本质还是好的。我们想在适当的时候，通过团组织生活帮助她。”我偏偏不说有没有向许莹汇报过。　　　

　　“你没有向许书记汇报过？”何旭紧追不舍。　　　

　　“汇报过。许书记沉吟了好一会儿，没有说什么。”　　　

　　外语系不再平静了。然而，我满脑子只转着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反右斗争再掀一个高潮，会不会把雨山也吞没了？　　　

　　代替开学典礼的是一个揭发批判全校最大的右派分子、副校长、中文系著名教授的大会。全体师生在依然闷热的大礼堂密密麻麻地挤坐了整整一天，晚饭推迟一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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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不成样子（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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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晚饭的时候看见雨山，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追逐着，慌慌张张，左顾右盼。我的心一阵紧缩。　　　

　　“出了什么事？”我悄声问，自己都觉得嗓音走样了。　　　

　　“宋彬彬要我后天在全校大会上揭发批判李群。”　　　

　　我稍稍松了口气，定了定神。　　　

　　“十点钟，你在操场外的小河边等我，不见不散。”　　　

　　秋夜的小河边，依然流萤明灭，柳枝依依，凉风习习。半透明的月色，依然在河面上闪出梦幻一般的摇曳的光波。这仿佛是一个虚幻的梦的世界，全然没有真实感。　　　

　　“宋彬彬说，李群不低头认罪，处分将是最严厉的。我知道李群的脾气，他绝对不会认罪。我不揭发。”　　　

　　“你对宋彬彬这样说了？”我的心突然浮到嗓子眼了。　　　

　　“没有。我心里这样决定。”　　　

　　“不行，你得揭发！宋彬彬要你揭发批判，说明她还想给你一个机会，你拒绝了，不等于自己承认你是李群的死党？这不是正中宋彬彬的下怀？雨山，你也知道，你是经不起整的。”　　　

　　“我明白。所以，我想和你商量怎么办。我实在不愿意在他落难时，背后再捅上一刀。”　　　

　　“你知不知道，宋彬彬是不是也让陈建明在大会上揭发批判？”　　　

　　“不知道。估计也会要他揭发批判。一开学，教室里就贴出大字报，说我和陈建明跟李群藕断丝连，明批暗保，是李群的死党。”　　　

　　“教室里都有大字报了？”　　　

　　“上学期就有了。所以，我不敢和陈建明说话，陈建明也避着我。我估计，他即使上台揭发批判，也会如上学期一样，迫不得已地敷衍一下。”　　　

　　“后天，你必须揭发批判。”我当机立断，斩钉截铁地说，“不管陈建明揭发不揭发，不管他是敷衍还是真的揭发，你都必须揭发批判！”　　　

　　经过我一个多小时苦口婆心的劝说，他终于同意了。我们一起拟了个发言的提纲，把大家揭发的材料汇集一下。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他悄声说，宋彬彬看了他的发言稿，撂下一句话：你就这么同情李群？他想解释，她已经扬长而去。他不知道明天还要不要他发言。　　　

　　直觉告诉我，雨山失去了一个和李群划清界限的机会，宋彬彬要整雨山了！我后悔昨晚没有说服他在发言稿里拿出一点实质性的东西。我太迁就雨山了。只顾着早已经顾不上了的情义，他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中了。　　　

　　揭发批判最大的学生右派李群的全校师生大会开了整整一天。　　　

　　第一个上台揭发批判的是宋彬彬。没什么好听的。　　　

　　第三个上台揭发的是陈建明。我凝神屏息听着，心突突地狂跳不已。与我帮雨山草拟的发言稿截然不同，绝对的反戈一击，哪里有雨山说的迫不得已敷衍的踪影！都是从来没有揭发过的新材料，条条都置李群于死地，都引起台下小小的骚动。一条材料就是一把锋利的刀，刀刀都刺得李群要害处鲜血迸涌。最后，陈建明回顾他对李群的认识过程：李群怎样迷惑他，他怎样帮助李群组织反党活动，提供反党的炮弹——他一再强调这些炮弹都是他伪造的——他怎样犯了不可饶恕的反党罪孽，党却怎样苦口婆心挽救他。说到这里，陈建明捶胸顿足，泪流满面，痛哭失声。整个发言过程中，李群带着几乎绝望的顽强，一次又一次忍无可忍，愤怒地打断陈建明的揭发，大声否认着、争辩着。他的否认和争辩刚一开头，就被台下愤怒的口号声打断、淹没。　　　

　　天哪，接下来就是雨山揭发了。雨山，千万别上台！上台了，按前晚的发言提纲说，不是自己凑上去形成鲜明对比？不是对右派温情脉脉、明揭实保、企图蒙混过关的自我暴露？还好，第四个上台揭发批判的是一位青年助教。我刚舒了一口气，心随即浮起来堵到嗓子眼，我都不能呼吸了！也许宋彬彬对雨山的转变立场不再抱希望，她只给陈建明机会，而雨山由于我错误估计了形势，已经失去这个机会，宋彬彬不会让雨山上台揭发了！　　　

　　本来是陈建明和雨山一同站在悬崖上，宋彬彬很难决定把谁推下悬崖。宋彬彬是颇有分寸感的，她明白，一个三十个同学的班，即使是右派向党进攻的重灾区，划三个右派也到顶了，划四个，打击面无论如何也太宽了。现在，陈建明已经自己回头退下悬崖。他本来就是宋彬彬的心腹，也许宋彬彬乐于伸出援手，这第三顶右派的帽子就非雨山来戴不可了！雨山不仅依然站在悬崖边缘，而且一只脚已经踩空，身子摇摇晃晃，宋彬彬只要动动小指头，雨山就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冰冷的汗水在脊背上、在腹部，仿佛一队队蚂蚁向下蜿蜒爬动。汗衫湿透了，冰冷冰冷，紧贴在身上。我不断打冷战，悄悄四顾。还好，谁也没有注意我。我一遍一遍对自己说：萌萌，你必须冷静，除了你，谁也救不了雨山！可我又一遍一遍怀疑自己：你还能救雨山？雨山还有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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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不成样子（48）　　　　　　　　　

　　青年助教的发言很长，过了午餐时间才结束。悄无声息的休会。许多同学七手八脚把堆在一边的餐桌抬出来排得横七竖八。厨工推出一桶桶的大米饭排列在过道上。许多同学排起长龙等待打菜。餐厅里一片混乱，却悄无声息。没有人敲击碗筷，没有人说话。我急于找到雨山。也许雨山的发言安排在下午吧？必须在发言中加进一些别人没有揭发过的实质性的材料，显示愿意从悬崖上后退。然而，理智告诉我这既不可能，也不明智。满餐厅都是人，到哪里去找？找到了，众目睽睽，怎么说？说了，雨山能轻易被说服吗？　　　

　　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强迫自己吃饭。回到寝室，躺在床上装睡，我的思绪却旋风似的展开了。我对形势发展的估计完全错了。李群完了。出身好、高中就入了党、多次被评为共青团优秀干部，这些都救不了他。相反，这一切倒使他成为最危险的、影响最恶劣的右派分子。雨山岌岌可危。出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