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获鸟之夏-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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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被谁教唆来提这些话题的?」
「什么,还不是你妹妹!」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可是,京极堂一听,眼看着他表情转为极不痛快似的,他说道:
「那个可恶的疯丫头,真拿她没办法!」
我听到哥哥批评和他自己一样疯癫的妹妹,终于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没什么好笑的吧,做哥哥的可担心着呢。」
说完,京极堂的表情显得很复杂。这个爱讲理论的朋友,一提到妹妹就冷静不下来。
京极堂的妹妹叫敦子。和这个不健康的兄长一点儿也不相似的,是个健康好动的女孩子。姿色也迥异于这个如死神般风貌的兄长,是个清秀佳人。不知内情的人,似乎都会以为是他老婆的妹妹。妹妹小京极堂十岁,所以大概二十岁左右吧,从高中女校毕业后,立刻宣布自立,离开家里。后来靠自己的能力存了学费,靠自学进了大学,但后来觉得学校没意思,退了学。在这方面,倒确实承继了兄长的血统。现在在位于神田的出版社工作,是个独当一面的杂志记者。事实上,我不过以她的朋友的名义,从她那儿获得工作,倒不是因这份人情而夸奖她。她的确是进来少见很实在、独立的女孩子。
「不,为了敦子君的名誉,先把话说在前头,你妹妹想采访的不是孕妇,是孕妇的老公。你妹妹是不写变态、不入流报导的。」
这个古怪的兄长也担心着妹妹吧。动不动就要提供意见给妹妹,如果因为我而导致他们兄妹吵架的话,我也不好受,所以我辩解着。
「做丈夫的怎么啦?」
京极堂不解地问道。
「嘿,那个丈夫呀,好像一年半以前失踪了。」
「这种事现在一点儿也不希罕嘛。为很么那家伙要去采访?」
「听我说完嘛。」
我有点儿装模作样地答道:
「那个丈夫好像是从密室中像烟一样消失了,这不是很神秘吗?绝对有采访的价值。」
「噢!」
京极堂眉毛上扬,仍然用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望着我说道:
「真无聊,听起来像不入流的侦探小说。有逃生的路吧,那家伙用线做的工艺品脱逃了吧。」
「不,小说里虽然经常有,但实际上从没听说过呢。无论是多无趣的诡计,只要实际上发生了,就要写成文章。嘿,我也曾写过虚构侦探小说,我只是征求你的意见而已。不过,听说那个失踪男子的妻子,模样也很奇怪。我很感兴趣地间接问过了两三个人,结果呢?想都想不到的传言竟传了开来……」
「这可触动了你那喜欢怪诞事物的心弦了吧。你不说也没关系。不过,敦子竟会征求你的意见,虽然是自己的妹妹我也只能说她一定是求助无援了吧。如果是我就会说去问浅草的法师还更有参考的价值哩。总之,我大概了解了,做丈夫的失踪一年半以后,如果不怀孕二十个月那就不合了。」
京极堂这次用一副很难喝的表情,喝了一口可能变凉了的麦茶。
「不过,关口君,如果那个太太在丈夫失踪期间有了姘头,然后怀孕,为了使事情合乎情理而撒谎,这种想象也可以成立唷。」
「不,发现怀孕,好像是在她丈夫,那招赘的养子,失踪后不久的事喔,已经怀了三个月的孕了。」
「原来如此,所以说怀了二十个月,可是,总觉得……」
京极堂止住了话,眼睛望向回廊。
我虽然有些困惑,不过,我把听来的传言全部告诉他了。
「呵,就像你所想的,全是可疑不足采信的事情。关于这件事的传言似有若无地,实际上已四处流传了。」
「愈可疑愈受大众喜爱。为了我这个后学,能告诉我大众的想象力究竟是怎么回事吗?老师。」
京极堂很意外地表示了兴趣,也许是提到他妹妹产生了效果。
「呵,就像你说的,全是陈腐的因果的话题。例如几代以前,祖先杀死婴儿,遭到谴责作祟啦,不能生育的女子被虐待致死几代前的媳妇产生怨恨啦。然后,如同你所暗示,实际上,那个老婆听说是有姘头。正因此调查她丈夫失踪的原因。传言说失踪丈夫被姘头杀死,丈夫的恨使老婆迟迟不生产,如果是这样,那么,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是失踪丈夫的,而是姘头的了。还有,嗯,也有丈夫还活着的说法。说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而躲了起来,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这个老婆遭到强暴而怀孕,老婆期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丈夫回来。可是,孩子生下来后,将会被识破父亲是谁……」
「所以,忍着不生下来?这么一来,分娩、放屁什么的不全乱七八糟吗?」
「是传言啦,是风闻。没什么理论基础。还有更好笑的呢,说孩子的老爸是猴子。是生下个毛茸茸孩子的要紧事儿呢。」
「难道孕妇在忍耐吗?已经是超越常规蛊惑人心的谣言了。我还想听听有点儿道理的,没想到未免太离谱了吧。连喜剧电影的题材都谈不上,既没品味又没教养。」
「不过,我也听到了有点儿趣味的谣传。说是失踪的丈夫,战争时曾在德国的纳粹研究所开发了秘密的药,战争结束后,把药带回来,用妻子的身体做人体实验……」
「啥实验呀?拖延生产日期有什么好处,一点儿也不有趣。」
「你对着我生气有什么用。嘿,实验可不是延迟预产期的那种实验啦,是培养人的细胞,制造复制人的实验。如果这样,就有可能吧。」
「理论上说来以现在的技术还做不到,还需要一百年吧。」
「这不是事实,是愚蠢的愚民的胡言乱语。所谓胡言乱语,指的是应该在她肚子里接受生命成长的,是那个希特勒阁下吧。」
京极堂翻白着眼望着天花板,吐口大气后,表情很无奈,无力地笑了笑,说道:
「如果早知道你要说的是这种话题,我早就打烊睡觉了。一想到路上行人每个人都在想这类事情,我真想一头撞死。」
由自己的嘴试着告诉别人时,的确像是无奈鄙俗的证据薄弱的谣传。说是中伤也不为过。可是,最先听到这个谣言时,由于觉得有趣,所以,我为保有这种感性的自己感到些微羞愧。
「那个被说得这么严重的可怜的妇人,到底是哪里的谁呀?」
朋友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
「如你推测的,就是那个想看名医也无法去看的妇人。怎么说呢?那个妇人的娘家是妇产科医院哩,而且还是江户时代延续到现在的老医院。」
「喂,江户时代可没什么妇产科医院唷,说老医院也很怪。」
「不,在江户时代,家系好像是四国诸侯的医生、所谓御医的家伙。明治维新的时候,紧随着诸侯来到东京,趁火打劫、混人耳目地建了大医院,所以说是老医院。在昭和初期(译注:昭和时代从一九二六--一九八八年),曾有内科、外科什么的,业务十分鼎盛。在中日战争前后,不知为什么景气转坏,现在只剩妇产科了。可能不是什么名医吧,由于处在混杂了施咒术看病的时代,所以医术也没怎么进步吧。不管怎么说,总之是无法适应现在的时代了。就像你说的,医学日新月异,其实只要雇用高明的医生就好了,可是好像也没这么做。而且因为家系是御医,又不能断了香火,所以终于接纳了大学毕业的招赘养子。」
「失踪的就是这个家伙?」
「对。加上女儿催患原因不明的病,孩子生不下来,引起奇怪的谣言。由于是很有权威的老医院,又不能带着女儿去给其他医院看,事关信用问题。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呢。」
京极堂沉默了。
似乎是我说太多话的关系。喉咙干了,由于我刚才一口就喝干了麦茶,眼前的杯子是空的。当我正想开口要一杯麦茶时,京极堂开口说话了:
「那家医院是在杂司谷的久远寺医院吧,那个失踪的女婿名字叫牧朗。」
「什么?你知道呀!你可真坏,我滔滔不绝地说,活像个笨蛋。」
京极堂一贯地用轻视人的视线瞪着我,说道:
「你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就一面说、一面听吗?果真这样,我看你还是不要信任自己的脑吧,你的脑根本就不去记忆任何事物嘛!」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怎么?什么事呀,你在发什么火?」
「久远寺牧朗,旧姓藤野牧朗,俗称藤牧,你的记忆里没这回事吗?」
头脑的角落里朦胧映着莫名事物,在那瞬间,突然成形了。那是一张戴着厚眼镜、人看起来很温和,然后,畏首畏尾地让人着急的、想进医学院的学长的脸。
「那个藤牧先生呀,咦,他不是到德国去了吗?确实……」
「你难道以为战争前后他一直很安稳地在德国生活吗?大体说来,咱们的时代,有人没去从军的吗?你因为是念理工科,原本根据在学延期征调的临时特例,可以暂不从军,结果还不是去了。」
「话是这么说。京极堂,你不是没去当兵吗?」
「不是在说我呀。」
京极堂店主的嘴巴瘪成ㄟ字形,把杯子里剩下少许的茶喝干了。
「藤牧氏去德国是事实,不知道透过什么管道,为什么去德国?不过,根据我的记忆,他是在开战的第二年回国的。虽然这样,由于开战是在年尾,所以可以说是开战后不久就回来了。然后,进到原来预定升学的帝国大学医学院。可是,随战局恶化,三年后,他被征调到军队去了。不过,非常幸运地,被送到大陆战线前不久,竟然面临战争结束,奇迹似地复员、复学,修得了暂时保留的学位,领到医生执照……」
「被久远寺医院招赘了吗?是吗?是这么回事呀!」
「提到纳粹什么的也是因为他的经历。……我以为是暂时断了音讯,竟然是失踪……」
京极堂的话到了最后不说了。藤野牧朗是我们在旧制高中时高一年级的学长。我记得他立志学医,是个胆小而安静的男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发现漩涡中的人物竟然是友人。原本我也不知道战争结束后他的音讯,而且,无法将藤牧的绰号和久远寺牧朗联想在一起。
有关他的记忆逐渐在我脑中苏醒。
「记得并不很清楚,在学生时代,藤牧氏好像有恋慕的女性吧。……确实好像也是医院的……嗯,想不起来……好像是医院的千金……」
「是呀。昭和十四年(译注:一九三九年)夏天,在鬼子母神(译注:保护孩子的神)的庙会那天,大伙儿一起外出,他对久远寺的千金一见钟情。纯情的他被相当地冷嘲热讽了一番。但是,仍然没有阻碍他的热情,现在想来,他复员回来以后,实现了学位和恋爱的双重梦想了呢。」
从刚才默诵古书的模样,就可想象京极堂的记忆力非常人能比。
我则因为这意外的开展而哑口无言。京极堂起初搔着下巴,后来手慢慢地住上,不久就开始胡乱地搔抓长长的头发。
「你为什么带这个话题来,我就因为讨庆这种事,所以隐居了起来。」
说完,他再度将手撑在下巴,低下头来,和那张著名的芥川龙之介的相片像极了。这种姿势维持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朝上翻动着眼珠子望着我,说道:
「认识的人。」
这个动作更像芥川了。
「知道了事件的中心人物是认识的,就不能装作啥都不知的半兵卫(译注:将户时代有一个叫「千代半兵卫」的爱情故事,男主角为了隐藏恋情,不让任何人知道,因而有徉装不知半兵卫的称谓)了。可是,还不是我出场的时候呢。」
仍然一副芥川的表情,他略微陷入沉思,说道:
「关口君,反正你明天有空,你去找神保町的侦探商量吧。那家伙比咱们高一年和藤牧氏同年级,比起咱们他们应该交住得更频繁才对。也许他知道什么也说不定,而且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也不会罢休的。」
然后,用一副很难理解的表情说道:
「由你来负责这件事。」
结果,我告别京极堂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外面已完全变黑,但气温没怎么改变。
京极堂表示,在这种时候走坡路会跌倒,执意要我带灯笼走。在这种时代,带手电筒还行,拿灯笼未免太落伍了。反正月光很亮,根本不碍事。我以这个为理由拒绝了他,然后他说道:
「尽可能注意脚下走喔。」
坡度恰到好处的坡路,到了夜晚真变成什么也看不见。月光下,只见油土墙显现出白色、长长地延续着。前面伸手不见五指。
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我想起今天会话的内容,想要依照顺序回想,可是怎么都显得很暖昧。我现在所体验的世界,究竟是现实抑或假想现实?最初的话题是我能理解的吗?留在纪录里过去的现实只不过是相对性的。谈的是这一类的话题吗?
不,这是结论吗?
好像是有量子力学这门学问。在看不见时,似乎并不知道世界的模样究竟怎样。
如此一来,这道墙的里面是什么?不是什么都没有吗?不,这条路的前方是什么景况?
我突然产生脚下的地面变软了似的错觉。
脚不听使唤,脚下的空气粘糊糊的,弄不清楚和地面的界线究竟在哪儿。
对了,因为黑暗,所以看不清楚脚下。
--因为看不到,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无论变成何种情况,都不奇怪。
在我背后的黝暗中,即使站着下半身染血的姑获鸟也不奇怪。
站着的吧?
在那瞬间,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回头看不就好了,只要确定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在不就好了,可是……
--观测的时候即决定了性质。
京极堂的话语片段响了起来。这么说来,这一刻是怎样的呢?因为没有在观测,所以说不定存在着呢。
--在观测以前,对世界的认识只是或然率而已。
如此说来,姑获鸟存在的或然率也不完全是零。
我加快脚步。
愈着急,脚愈不听使唤。
--环绕着你的所有世界如同幽灵似的,是假的可能性和并非假的可能性是完全一样的。
不知道从刚才开始到底走了多少坡路?景色丝毫没变。这道墙究竟延续到何处?这道墙内有什么?我现在目击的世界是虚假的吗?
冒汗。喉咙干渴。
如果这样的世界是真的,那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奇怪。
--这个世界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呢,关口老师。
是吗?是这个意思吗?
我背后大概站着那个一脸困惑的姑获鸟吧。然后姑获鸟抱着的婴儿的脸……
是藤牧先生--
我大概是在走了十分之七坡路的地方,感到强烈的晕眩。
贰
被强烈的亮光刺激醒来后,时钟的针绕到十一点。脑袋里像有铅似的迷迷糊糊地转醒,而且,非常地闷热,寝室简直像蒸气浴室。
光线亮得令人目眩。过了一夜,昨晚在京极堂发生的事感觉像在做梦。
正要起床更衣时,瞧见妻子雪绘正辛勤地在做糯米粉团。雪绘抱怨着是否昨晚闷热异常的关系,我像被梦魔压住似的,害她几乎一晚都没睡。这么说来,她看起来的确有些憔悴。
「千鹤子小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