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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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律师的忠告已超过她工作范围。
“宇宙,关量子这个人,请你与他保持距离。”
“一个人与弟妹关系如此恶劣,值得检讨。”
郭美贞不再说话。
宇宙回到家,累极但心神不定。
她走到露台上去,看到有人下车朝她招手,呵,那是陈应生,她连忙叫他上楼。
宇宙立刻去打开大门等他出现。
他是她近日来唯一想见到的人。
陈应生挽着食物篮子自楼梯跑上来。
宇宙笑问:“为什么不乘电梯?”
“练气。”
他进屋子,到厨房放下食物立刻把香槟瓶子放冰箱。
他一边做青瓜三文治一边看着宇宙,“可是闯祸了?”
宇宙啼笑皆非。
真没想到消息传得那么快。
“你何必去理关家的事。”
“把弟妹当贼的他,会对别人好吗?”
“他对你极好。”
“狰狞面目迟早会露出来。”
陈应生站起来,“群英不该派我来,我再逗留下去会有杀身之祸,我要走了。”
宇宙睁大眼睛。
他又坐下,原来只是开玩笑,“宇宙,你们之间的事,旁人不便发表意见。”
“我可把继母住院费与租金全还给他。”
陈应生开了香槟瓶子,斟出淡淡玫瑰色汽酒,那浅红,在宇宙眼中,恰恰与他身上衬衣同色。
宇宙多么想靠在他肩膀上哭,或是笑,叹息,感慨,什么都好,或是什么都不做,光是享受他的体温。
他把酒递给她,“为健康。”
宇宙把酒一饮而尽。
“应生,让我们逃到另一个地方去。”
他轻轻问:“城市还是乡镇?”
“乡下,一个像康华尔那样的地方,种葡萄或是熏衣草,写生,吟诗。”
“宇宙,我没有钱。”
“那么替人酿酒,挤牛奶,打工过日子。”
陈应生笑吟:“二十多岁了,你还似个孩子。”
“物质是一切吗?”
“这是个哲学问题,抑或是社会问题?”
“你愿意私奔或否?”
陈应生点点头,“撇下一切,两张火车票,去到永恒。”
“对!”
“衬衫脏了如何洗熨,人倦了到何处憩息?”
“一定有办法。”
“我与你在森林中像泰山那般搭一间树屋居住,子女像猿猴般长大,可是这样?”
宇宙气结,落下泪来。
陈应生轻轻把她拥在怀中。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不会有那么多顾虑。”
他轻轻回答:“我一早已经越过界限,我根本不应独自来看你,群英知道会责怪我,不,谢谢天她不是一个善妒的女子,但是关老板知道了会有反应。”
宇宙问他:“今天为什么来?”
“与你说话,安慰你几句,听你声音,看你笑容。”
“更多。”
陈应生叹一口气,“或许,吸引关宏子的,也是这不羁的脾气。”
“我以为他喜欢漂亮面孔。”
“都会中好看女子极多,都不甘寂寞,四处招摇,不,不,关宏子不是一个肤浅的人。”
一杯汽酒给宇宙的兴奋已经消除。
她走到角落,靠着墙站停,双手抱在胸前。
陈应生知道约会结束,他取饼外套,“再见,宇宙。”
宇宙点头。
“可以握手吗?”
宇宙摇头。
他叹息一声,开门离去。
屋子里静得有回音。
半真半假地,她恳求他带她走,他拒绝了她。
他没有能力。
他知道她更加没有能力。
两个人走出去,未必没有前途,世界那样宽大美丽,但是他不愿从头开始。
宇宙深深悲哀,这一时冲动更加显示她是多么想离开关家。
有人按门铃,宇宙连忙把酒瓶及酒杯扔进垃圾桶。
访客问:“刘玉玲小姐在家吗?”
宇宙回答:“没有这个人。”
你来早了,或来迟了,或是找错地方,时间与空间完全不对,错过一切。
宇宙把厨房收拾干净,倒在床上,这下子,她睡着了。
在深深的睡梦里,她看到陈应生坐在她身边,,火车格轰格轰开出去,经过原野,宇宙认得这是意大利的塔斯肯尼,他俩终于不顾一切走了出来。
陈应生紧紧握住宇宙的手,“关宏子开除了我,我得另外找工作”,宇宙听见自己这样安慰他:“不要紧,世界那样大,我们另外找新职。”
火车外风景飞逝,陈应生说:“关宏子封杀我,外边公司怀疑我人格及工作能力。”
宇宙向他看去,发觉陈应生忽然一脸胡须渣,十分憔悴,他身上那招牌式光鲜漂亮衬衫已经肮脏团绉。
他拿起一本杂志朝宇宙摔过去,“都是因为你,累我走上绝境,本来,我有爱人,我有优差,现在我一无所有,我是一个乞丐,你得养活我。”
宇宙大叫:“请你重新振作。”
他怒目相视,眼睛喷出火来。
这时,只听到火车轰轰声,宇宙像是置身冰窖,她大声叫喊。
她自噩梦中惊醒。
宇宙浑身冷汗,呵,这是一个本身会实现的预言。
她看到他们将来,两人根本无能力灌溉那些微的爱意。
宇宙喘息。
她淋浴包衣去看继母。
看护对她说:“嘘。”
继母睡着了,侧着身,双眼半开半闭,嘴角有药渣,面孔已露出骷髅的样子,伸在被褥处的手瘦得好像爪子,但是她神情愉快,像在做一个美梦。
果然,她轻轻说起梦话来:“你慢走,等等我,等等我。”
叫谁等她,是已经辞世的丈夫吗,继母还能叫他等她,来日轮到宇宙,不知叫谁。
看来无论到何处,张宇宙都得一个人上路。
她轻轻问看护:“情况如何?”
“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明知故问,医生已经与她谈过多次。
“她心情还好吗?”
“她很开心,说一生最无忧无虑是这段日子,很喜欢吃关先生带来一种京都出产蜜饯蛋糕。”
“他仍然每天来?”
“关先生实在亲切。”
就算是虚伪,能做到那样,已经很好。
可惜他始终无法打动张宇宙。
宇宙逗留到看护换更,朱女士有时醒来,说几句话,又陷入睡眠。
宇宙刚想走,她睁开眼睛说话:“宇宙,明日测验公民;日耳曼大帝与欧洲封建制度。”
宇宙连忙答:“是,是,都读得滚瓜烂熟。”
“大宪法在何年何月签署?”
没想到她到今日,还记得这个,可是当年她的确有努力帮助继女温习。
宇宙鼻酸,“你放心,我科科都拿一百分。”
“我没把书读好——”
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宇宙握住她的手一会离去。
司机缓缓跟上来,“张小姐,郭律师找你呢。”
宇宙只得上车。
郭美贞在私人办公室见她,她笑笑说:“宇宙,有话同你说。”
她把一只四方首饰盒子放在桃木办公桌上。
宇宙认得盒子。
郭律师说:“由我去把它赎回来。”
“关宏子知道这件事吗?”
郭美贞笑,她出示几份文件影印本,“这张珠宝公司给你的现金支票,由你交给关量子。”
一点不错。
“本来,你以为关量子会交给病榻上的丽子。”
宇宙点点头。
“该张七十万现金支票却原封不动存入一个属于邓永红女子的户口。”
宇宙张大了口。
“邓永红,是关量子的现任妻子,宇宙,支票隔日被转到美国西岸三藩市另一个户口做一年定期存款,我们试图与关量子联络,不得要领。”
宇宙张大嘴,又合拢。
“宇宙,现在你明白,看人不能看表面,你中了江湖中最常见的金蝉脱壳计。”
“丽子——”
“丽子仍然在医院里,不过你放心,明日关宏子会接她出院,我有负责刑事案的朋友郑重警告她丈夫:即时办理离婚手续,不过要他完全消失,自然要花一笔津贴,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宇宙的喉咙里像是塞进一团粗盐,苦不堪言。
郭律师轻轻说:“这些人,真叫我们失望:永远在我们意料之中。”
宇宙脸色苍白地低下头。
“这不是你的错,你太勇于助人。”
宇宙沉默。
“至于关量子,他畏妻如虎,他甘心受她指示,他们都知道你手头总有点什么?”
宇宙站起来。
郭美贞说:“首饰你带回去吧。”
宇宙厌恶地说:“我不要。”
“你这种态度,笼统叫做反叛,其实,是不满现实,宇宙,你什么都有了,到底还想得到什么?”
宇宙离开了郭氏办公室。
她幼稚,无知,遭人利用,出了大丑。
秘书在她身后追上来,“张小姐,关先生想见你。”
宇宙头也不回。
忽然有人叫她:“歌诗慕。”
口气有点像她父亲,宇宙不由得站停脚。
“近来喝杯茶。”
宇宙走进关宏子办公室。
他会教训她的无知吗,才不,他有更重要的话说。
“宇宙,”他轻轻咳嗽一声,“我已征求你继母的意思,她完全同意将你的手交给我。”
宇宙看着他,“她已经半昏迷不清醒。”
关宏子却不动气,他双目炯炯看着宇宙,“那么,你自己的意思呢?”
“不是今日,不是最近。”
“我明白。”
“待继母离开这世界后再说。”
“她希望看到你的婚礼。”
“她已连婚礼与葬礼都分不清楚。”
“那么我俩先订婚。”
宇宙觉得他咄咄相逼。
“这是一份婚前契约,你先读一读。”
他是放债人,的确应该如此小心。
宇宙取起文件,“我走了。”
“宇宙。”
“还有什么事?”
“订婚戒指,本来属于家母所有,她终身戴着,从未除下。”
他自衣襟内袋取出戒指,郑重递给宇宙。
那是一只小小蓝宝石指环,两边衬玫瑰钻石,十分雅致,宇宙声音不由得放轻:“太名贵了,我情愿要一只现成的。”
今日,无论关宏子说什么,她例必驳回,好挽回一些自尊。
真好笑,她居然还有自尊。
“明晚,我们有一个宴会,请你出席。”
宇宙推无可推,只得点头。
她终于可以回家休息。
宇宙解开棕色信猓吹侥欠萜踉加腥嗾胖剑至肿茏芴蹩睿赡芑楹蠊孛派晕⒋罅Χ蓟岢陨瞎偎尽?
她只觉猥琐,把整份文件丢进抽屉底。
第二天一早,郭律师便来找她。
“恭喜恭喜。”
“不客气。”
“读过合约没有?”她自公文袋中取出一份复印本,“来,我与你逐条阅读,有什么不满,即时更改。”
“这份合约,我不会读,也不会签署。”
郭美贞一怔。
“这是一宗买卖。”
郭律师答:“凡事预先沟通了解,一定有好处。”
“你身为律师,学问用在这类事上,不觉猥琐?”
郭律师温和地答:“这类事在美加已成为重要的家庭事务科,因为美加有一条法律:无论结婚或同居三年以上,分手时双方财产均分,关宏子正是美籍,他不想你吃亏,你读过细则便知。”
宇宙不出声。
“宇宙,你到底年轻,尚未领会有言在先的好处。”
司机敲门,捧进两只大盒子放下。
“今晚公司庆祝五十周年,大家都出席。”
郭律师打开盒子,里边是一件深蓝色纱衣,因为轻盈,颜色不显得沉重。
“这是我帮你挑的,你看怎样?”
“郭姐眼光最好,又有智慧。”
郭美贞笑了,她进厨房做了咖啡,又切出蛋糕。
“宇宙,来试试这熏衣草乳酪蛋糕,香得诱人。”
“郭姐,告诉我,做一个独身女人,感觉如何?”
郭美贞一怔,缓缓喝口咖啡。
“午夜梦回,会否觉得凄茫,年老退休,失去事业,可会无措?我想知道,我也准备独身。”
郭美贞咳嗽一声,“我今年三十八岁,我还未放弃寻找伴侣。”
“对不起,我以为你已决定独身。”
“如今妇女生育年龄延长,可迟至四十余岁才做母亲。”
“你不觉荒谬?”
“宇宙,多一种选择绝对是好事,你思想为何如此迂腐?呵不,你是残酷,年轻人一直觉得人类近四十就该准备迎接死亡。”
“假使必需一个人终老呢,会否像报上那些孤独老人,遗体发出异味,才由邻居报警?”
郭美贞骇笑,“你想得太多了。”
“倘若继母没有我做伴,你说她会怎样?”
“如此恐惧,你更加应该结婚生子,组织大家庭,子女围上来缠住,你连上卫生间工夫也无。”
宇宙忽然说出心事:“我渴望恋爱,我盼望婚后十年,三个孩子后,看到他还会心跳,想偷偷吻他额角。”
郭美贞意外,有片刻失神。
“我不想婚后在早餐桌上相遇,互相说声早便摊开日报看头条,只会皱起眉头说:『以巴相争何时了』。”
郭律师低下头叹口气。
“这是奢望?”
郭美贞抬头,“追求不切实际的事,总会吃亏。”
“这叫我想到一个人,丽子出院没有?”
“她很好,大哥与医生都悉心照顾她。”
郭美贞打开另一只盒子,宇宙看到的仍然是那条七彩宝石项链,它又回老家来了。
宇宙不由得讪笑。
郭律师打开婚姻契约第一页,轻轻读出:“我张宇宙,原嫁关宏子为妻,在本市合法公证注册,文件登记号码——”
宇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像那种无心向学的学生,在课堂精魂出窍,只管欣赏杂音:隔壁有少年练小提琴,明明在奏维和地的四季,忽然琴音一转,变成那著名的流行曲“你今晚是否寂寞”。
宇宙微笑。
窗外树影婆娑,她凄苦地想,唯一的亲人病重,不久人世,将要离她而去,从此孑然一人,有一张婚姻契约,或许是好事。
“……结婚一至三年之后,若因事故由关宏子建议分手,本人可获得下列产业……”
宇宙把目光回收到书房里。
她问律师:“与关宏子这样身份的人结过婚,以后在感情路上还有否机会?”
律师说:“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宇宙精神涣散。
“倘若两人之间育有子女,不论男女,每人均可获得……监护权属二人所有。”
宇宙点头,“不论男女这四字很好。”
律师看着她,“你可打算签署?”
“不是今天。”
“宇宙,对方也不是会得无限期等待下去的人,你莫小觑他,据说行走江湖守则是切勿看地任何人。”
“我明白。”
“文件放在这里。”
“知道了。”
接着发型与化妆师上来替宇宙打扮,郭律师告辞。
她像替顽童补习完毕,累得难以形容。
宇宙的头发非常短,没有作为,化妆师努力替她化了一个极浓的妆。
关宏子亲自来接她。
看到打扮妥当的宇宙,他异常高兴地叫她:“歌诗慕。”
她是他花园里的小仙子,永远有点瘦弱,小小腰身像是只得一握,精灵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