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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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既悲凉又气愤,随佣人迸书房。
大哥坐在书桌前在调整梵哑铃的弦线,他看上去神色平静。
〃大哥!〃我去到他面前。
他并没有抬起头来。〃你也知道消息了?〃
〃大哥,你何必瞒着我?〃我几乎要吐血。
〃以你那种性格,〃他莞尔说,〃告诉你行吗?〃
〃大哥——〃
〃后来玫瑰终于还是查出来了,她是一个细心的女子。〃大哥说,〃瞒不过她。〃
〃你还能活多久?〃
〃三个月。〃他很镇静,〃或许更快,谁知道。〃
〃可是玫瑰——〃
〃所以你要跟玫瑰说:有什么必要举行婚礼?如果她愿意伴我到我去的那一日,我不介意,可是结婚,那就不必了。〃
〃她爱你。〃
〃我知道。〃大哥燃起一支烟,〃我也爱她。我们在这种时间遇见了,她给我带来生命中最后的光辉,我很感激她,〃大哥微笑,〃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因而放肆了一下,把她自你手中抢过来。家敏,你以为如果我能活到七十岁,我会做这种事吗?〃
〃你早知道了。〃我说。
〃是,我早知道,我也知道你爱她。家敏,但我想你会原谅我。〃他若无其事地说。
〃医生说了些什么?〃我伤痛地问。
他拉开抽屉,〃资料都在这里,你自己取去看,我不想多说了。〃
〃玫瑰想见你。〃
〃我不会跟她结婚的。〃
〃她很爱你,她愿意与你结婚。〃
〃她的脑筋转不过来,她太浪漫,她弄不清楚三个月之后,我真的会死,她真的会成为一个寡妇。〃大哥说。
我说:〃我想她不至于有这么幼稚,你不应轻视她的感情。〃
大哥仰起头,〃她迟早会忘了我,家敏,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大哥——〃
〃回去告诉玫瑰,我们的时间太短,不要再逼我结婚。〃大哥说。
〃大哥——〃
〃别多说了,家敏,你应当为我高兴,人生三十不为夭,我今年都四十二了。〃
我闭上眼睛,眼泪如泉般涌出来。
〃家敏,〃大哥说,〃你那爱哭的毛病老是不改,自小到大,一有什么不如意就淌眼抹泪的,把咪咪叫进来,我有话跟她说。〃
咪咪应声就进来,双眼哭得红肿。
大哥诧异,〃我还没死,你们就这个样子!〃
〃大哥!〃咪咪过去搂住他,索性号陶大哭起来,一边叫着,〃你不能去,大哥你不能去。〃
大哥抱住她,却仍然不动容。
我用手托着头,黄振华低声跟我说:〃家敏,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他把我拉至露台。
他说:〃家明需要的是过一段安宁的日子,我们总要成全他。回去设法说服玫瑰,叫玫瑰再偌伴他三个月,〃黄振华摆摆手,〃他一切还不是为了玫瑰。〃
我说:〃两人在这种时间遇上了——〃我取出手帕抹泪。
〃是,〃大哥笑吟吟地站在我们身后,〃在我有生之年居然遇见了她,我是多么幸运。〃
我受不住,〃你还笑,大哥,你还笑!〃
〃人总是要死的,〃他很温和,〃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总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与他紧紧地拥抱。
他比许多人幸福,生命只要好,不要长,他说得对,他能够在有生之年,找到了他所爱的人,而他所爱的人也爱他,实已胜却人间无数了。
我们一家人从此要压抑自己,不提死亡这个名词。
我与玫瑰谈了一个通宵。
她几乎要发疯了。
〃我找了他半辈子,找到了他,他的生命却只剩下三个月。〃她的眼睛空洞。
〃有些人一辈子也找不到。〃我感染了大哥的勇敢哲学。
〃我爱他。〃
〃我们都知道。〃我说。
〃我很爱他很爱他。〃她说。
我的心碎了,但我仍然说:〃我知道。〃
〃我也爱你,家敏,但那是不同的,我爱你如爱我自己,我爱家明,却甚于爱我自己。〃
〃我知道。〃
〃如果他坚持为我好,不肯与我结婚,我也没法子,我仍然爱他,我愿意陪伴他这一段日子。〃
我说:〃我大哥实在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玫瑰勇敢地说:〃你们也许不明白我对家明的感情,实际上我认识他不止这些日子。第一次见他,我就有种感觉:我知道这个人已经长远了,他是我的心上人。家敏明白吗?心上的人,他存在已经很久了。〃
心上人。我凄凉地想:玫瑰玫瑰,你何尝不是我心上人。
〃明天我将搬进去与他同往,〃玫瑰说,〃你们也不会反对吧。〃
我摇摇头。
〃也许你不知道,〃玫瑰说,〃我会煮很好的菜式,我也会打毛衣,我会服侍家明,使他舒适安逸。我们其实很幸福,我们只有三个月,我们不会有时间吵架,也不会有机会反脸,我们享有情侣的一切欢愉,却没有他们的烦恼,〃玫瑰忽然乐观起来,〃家敏,鼓励我。〃
我将她抱在怀中,〃我祝福你。〃
玫瑰搬进大哥的房子。
那日,大哥倚在书房门边欢迎她,她看见大哥双眼中充满爱怜与仰慕,嘴角有一个美丽的微笑,她仍然瘦削苍白,一副饱受折磨的模样,但依旧漂亮得像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因此脸上添上一股圣洁的光辉。大哥握住她的双手摇了摇,笑说:〃你终于屈服了?〃
他俩的世界再也没有旁人,我与咪咪悄悄地退出。
咪咪感喟地说:〃我们只是凡人。〃
我看着咪咪说:〃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我要你为我生许多孩子,女儿不计分,起码三个儿子,我没有那么伟大,我知道生命多灾多难,可是我喜欢看到孩子们奔来奔去。咪咪,你马上怀孕吧。〃
咪咪点点头,〃好,就让我们做件最俗气的事,身为知识分子而拼命生养孩子。〃
〃辛苦你了。〃我拍拍她肩膀。
〃哪里哪里,家敏,也许我永远没有机会证明我对你的爱,但我也确实爱你多于自己。〃
我说:〃咪咪,这件事早已获得证实了。〃
我们从来没有对时间更为敏感。
天天太阳升上来,我会感叹,又是一天,这是家明剩余的日子中的第一天。
太阳下山,我又会想,家明的生命又少了一天。
无时无刻我不是心中绞痛。
因无法集中精神工作,我与黄振华都处于半休息状态。
玫瑰表现了她无限的毅力,她愉快得像个没事人一般,而大哥的心情之宁静和平,也跟往日一模一样,我们邀他俩出来,多数不成功,他们的理由简单而真实:〃没有时间。〃
我往往在下午带着咪咪去探访大哥与玫瑰,看他俩打情骂俏,过着仿佛正常的生活。
大哥照练他的梵哑铃,玫瑰故意提高她的声音,又装得悄悄地说:〃那琴声,实与杀鸡杀鸭无异,当时为了追求他,不得不装成知音人的样子,现在日子久了,真与受刑一般。〃
大哥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高声说:〃活该!〃
我说:〃你可以学我,大力踢他书房的门,叫他停止。〃
玫瑰无奈地说道:〃我怕,他说过如果我如此侮辱他,他会,他会——〃
〃他会如何?〃咪咪诧异问:〃打人?〃
〃他会哭。〃玫瑰眨眨眼。
我狂笑,眼睛里全是泪水。
为什么这样一对璧人,不能活到五代同堂?大哥比谁都有资格活下去,玫瑰比谁都有资格为他生孩子。
黄昏,玫瑰亲自下厨做精致的小菜,重质不重量,通常只两三碟,色香味俱全,简直吃得人把舌头都险点吞下肚子里。
大哥有意无意地撩拨玫瑰生气——
〃最近盐恐怕是贵得很了,真得省着点用,这菜所以淡了。〃
玫瑰会扑上去打他。
他会叫道:〃嗳嗳嗳,两个人加在一起七十余岁,别尽胡闹,这会成为小辈们的笑柄,嗳嗳嗳——〃
只羡鸳鸯不羡仙。
黄太太一日静静与我说:〃见了他们,才懂得什么叫爱情,如此的盲目不羁,惊心动魄,我们只不过是到了时候结婚生子的下下人物而已;什么事一有比较,高下立分。〃
咪咪说:〃然而他们把时间浓缩了,他们的时日无多。〃
〃我们呢,〃黄太太苦笑,〃我们之间谁能保证自己能活到一百岁?谁不与时间竞争?明天可能永远不来。〃她的声音无限苦涩,〃此刻我认为自己根本没活过。〃
〃你与黄振华——〃我瞠目结舌。
〃我与振华——〃她仰起头,〃振华是个永恒性心平气和的人,除了事业,一切都是他的附属品。〃
〃他生命中并没有爱情这回事,而我性格上最大缺陷,却是妄想追求爱情,〃黄太太问,〃我老了吗?已经没有资格谈这些了吗?并不见得,我心中一直十分痛苦。〃
我怔怔地听着,十分意外。
〃振华给我生活上十全十美的照顾,〃黄太太微笑,〃一般女人会觉得他是个好丈夫。〃
她又微笑道:〃我本身是一个有能力有本事的女人,我比别人幸运,我自己双手也能够解决生活问题,因而有时间追求精神生活,倘若黄振华不能满足我这一点,我有什么留恋?我无谓再迁就黄振华。〃
我呆呆地问:〃你的意思是——〃
〃我想离开黄振华。〃她温和地说。
〃什么?〃我跳起来,〃你与黄是城里公认的理想夫妻呀。〃
〃城里的人?〃她淡然地笑,〃城里的人知道什么?我岂是为他们而活?〃
咪咪沉吟了一会儿,〃黄先生知道这件事没有?〃
〃没有,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无意造成更大的混乱。〃
我们明白她所指,她始终是个好妻子。
我震惊,对婚姻的信念大大地动摇。
〃这十年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们并非珠联壁合的一对,我迁就他得无微不至,〃黄太太说,〃他的口头禅是'我们不如……'数百个'不如'下来,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成为他的影子,于是他满意了,丝毫没有发觉这是我一个人努力在刻意求工。〃
我小心地聆听。
〃起初我也不明白,我认为夫妻之道必须互相迁就。现在见了家明与玫瑰,才晓得不是那回事,我并不快乐。也许我的要求是太高太不合理了,但为什么不呢,我像所有的人一样,只能活一次。〃
咪咪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她心中不是没有同感的吧,而她此刻为我受的种种委屈,将来会不会如黄太太般发作起来?
黄太太深深叹口气,〃我并不要求世人原谅我。〃
咪咪冲动地说:〃我原谅你!〃
〃当初嫁黄振华……是因为要争口气——你们以为我完了吗?早着呢。一口气,〃她哈哈地笑起来,〃多可笑。〃
〃你是爱他的吧?〃我忍不住。
〃自然我爱他,但自始至终,他未曾爱过我,未婚前他舒适地住在父母的家中,令我等了他三年半。他可没想到这一千多日我浪费在公寓中,天天度日如年——呵你们还年轻,你们不明白这些说不完的故事,我虽然老了,我也还有我的故事。〃
咪咪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是你的后身,黄太太。〃
黄太太摇摇头,〃家敏懂得感情,你们可以白头偕老。但只有振华,他不懂得玫瑰,不懂得家敏,亦不懂得我,他浑身无懈可击,但他不懂得爱情——〃
〃这点我同意。〃我说。
黄太太说:〃多么不幸。〃
黄太太的悲剧是她要在已成事实的环境中追寻理想。
真没想到他们这一对也会出毛病,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岂是一项艺术,简直是盖万里长城,艰苦的工程。
将死的人硬是要在一起,活着的人要分开。
黄振华对我诉苦,味如黄连。
女人,他说他不明白女人。十年了,他与苏更生是公认的最佳夫妻,现在她与他冷战,搬到书房去睡,半夜三四点还在听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第二天起身后却又若无其事。
黄振华说:〃她爱我,这女人到现在还非常爱我,但她却舍得如此对付我,我确实不明白这女人的心。〃
我说:〃或许她认为你不爱她。〃
〃我不爱她?〃黄振华用手指向他自己的鼻子,〃我不爱她还会娶她?她十年来就控诉我不爱她,女人们都祈望男人为她们变小丑,一个个为她们去死,她们设想到的是,丈夫死了她们是要做寡妇的。〃
我不敢出声。
〃不是我说,玫瑰纵有千般不是,她也有个好处,她从来不与男人争论这些事,玫瑰的头脑最简单,爱就是爱,她又不计算付出多少,得回多少,她从不把爱放在天平上量,你说是不是?〃
我心中温柔地绞痛,玫瑰怎么同呢,世上有几个玫瑰呵,我们都是凡人,凡人中苏更生女士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性情中人了,黄振华不能如此说。
黄振华说:〃女人!没读过书的女人像红番,读过书的女人又要干革命。〃
可爱得无懈可击的女人如玫瑰,然而命运又这样坏。
她决定与大哥到巴哈马群岛去度假,我们一起劝阻。大哥已经要每周定期到医院去吃药打针,离开熟悉的环境是非常不智的行为。
大哥豁达地笑,认为不打紧,〃不去巴哈马也不见得就能多活十年,现在还不能作随心所欲的事?等几时?真的想经过一条有白光的隧道,等待来生乎?〃
玫瑰也笑嘻嘻地支持着大哥,站在他身后,手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后颈,当大哥是一个小孩子。
他们两人那种视死如归的自若,决非假装,因此更加使我们害怕震惊。我们看着他俩上飞机。
大哥临走时跟我说:〃家敏,家中书房里的几只琴,很值一点钱,不要当烂木扔掉,可以将它去换数辆发拉利地通那蜘蛛型跑车。〃他笑。
我听在耳中,心如刀割,紧紧拥抱他。
玫瑰穿着七彩的花衬衫,三个骨开叉裤,梳一条马尾巴,大圈耳环,热带风情,一点没有伤感。
大哥笑语:〃比起玫瑰,我简直是黑白新闻片拷贝站在特艺七彩歌舞片身边。〃
玫瑰笑得前仰后合,咪咪也赔着笑。
他们终于走了,像一般度蜜月的年轻男女,只是他们没有将来,他们不会白头偕老。
回家途中,咪咪忽然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为何你那么疯狂地爱上玫瑰。〃
我一怔,不出声。
〃她真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咪咪由衷地说。
我说:〃我也认为如此。〃
〃我们之中哪一个人,能够忠于人忠于自己,又同时勇敢地活下去?无论对谁,她都于心无愧,甚至是方协文,她给他最好的十年,她给他安琪儿似的女儿,〃咪咪说,〃她从不计算得失,我做不到她所做的十分之一,要我学她,比骆驼穿针眼还要困难。〃
我在心中叹气。
我说:〃我们幸运,可以在感情领域中兜圈子,有些人单为三餐,从早做到晚,大雨滂沦时挤在密不通风的公路车上,他们更加不能找到机会将伟大的人格发扬光大……〃
我说:〃咪咪,人与人是不能比较的,上帝并不公平,生命是一种幻觉,我唯一的年轻有为的兄弟要离我而去了,我束手无策,而公司左侧街角的那个老乞丐,他将继续蹲在灰尘中三十年,求路人施舍一个角子,你能解释这种现象吗?〃
咪咪别转头,不出声。
隔了很久,她说:〃家敏,我有孕了,我们第一个孩子将在明年六月出生。〃
〃啊——〃我在愁肠百结中看到一线曙光,〃六月,咪咪,如果是女孩子,我们可叫她六月。〃
〃男孩子呢?〃她问我。
〃叫小明,小小一点像家明就够了。〃我说道。
咪咪微笑,〃非常好,我们的孩子也不必太聪明,稍微一点点聪明就够了。〃
〃在小处着眼有什么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