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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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为孩子们买鞋子,到大马路去,那里店多,能挑得到合适的尺寸。哪知东西没买到,天空响起了飞机声。我在马路上走,声音极快地过来了,我急忙避到靠身边的商店里。听到机声过去了,我便出来再向前走,可飞机倒又在头顶上了,惊得街上来往的人窜来窜去。
因为不久前有过一次,在大世界门前的马路上坠下一颗炸弹爆炸,死伤了不少人,路中央岗亭里的警察也炸得飞上了天。这条马路很热闹,有旅馆、商店,夏天乘凉的人多,来往的人,或坐车的人都被伤害。有的削去了鼻子、有的伤了手脚,各医院都出动人员救护,医院住满了人,惨不忍睹。
想不到东躲西藏这样一跑,时光过了好些,我的肚子也饿了,所以想能避到一个有饭吃的店,便好一举两得。见有个沙利文西餐馆,我奔跑过去。点菜、等菜、吃菜,这段时间飞机过去了总算没有再来。
人家讲,飞机由高而低俯冲,可能会扫射地面,那便得要扑倒在墙边地上,以防万一。我说像我这样的人缺少机灵,怎会这样去做呢!
我这个人不会周密地考虑,像人家开始战争时,便避到内地,卖去了房产、家具、各种东西或退租房子。而我呢,是要看管这些孩子。我们若丢掉了这个破鸟窝,搭勿起新窝的,只好听天由命了!老天不负穷人和苦命人,日本人的大势已去了,大小汉奸都准备走路,五弟他们收拾东西也来勿及,还想得起手足之情吗?他们是急得要命的辰光了,像吴家干爹、堂弟之类,当的差事太小,没有捞到稻草的便逃不起来。六弟到台湾去,后来听说又到香港去了。后来芸芝妹也移居台湾了,总之一别成为永别了。
想不到音讯全无的洵美、小美、但笺生这样快回到了家里!他们在淳安,听到胜利了,马上就起身往回走,因为多少人想回来,路上拥挤不堪,他们不能等待,顾不上山路崎岖,有段路地上有水,竟赤了脚跋涉了一段。这样快,还比不上人家的快,人家有汽车飞轮,所以到家他们是狼狈不堪了。
当天晚上我向洵美了解经过的情况。他到达淳安便不得再往前。那地方有不少人都等在那里,老的、少的。洵美的外甥、他姊姊的大儿子蒯世元也先在那里,像他年龄的抗日青年有很多。因为那里要办个外国语学校,培养英语口译人才,所以招学生,还得要找老师。洵美和小但外语好,被校方看中了,要强制他们留下来,不给他们往前去。他们先要了解洵美的为人,因此见到了那里好几个闻人。杜月笙也是其中一个,洵美跟他是初次见面呢!后来传来抗战胜利消息,学校也就没能办起来,招募的或强留的老师、学生也都各奔东西了。
我一直没有告诉洵美,我和杜月笙的老婆——老五有个关系。老五出身贫苦,小时候是我母亲给了她家钱,为我母亲的使女。她比我大一岁,一直跟随着我母亲长大。我母亲有个专梳头的妇人,又将她介绍到一个所在,遇上了杜月笙,那时杜尚未发迹,老五便跟定着他走了。后来杜有了权势,杜是弃旧恋新的人,又娶了个老七。但老五为杜生了二子,故在杜家有特殊地位。
洵美的姆妈交际有一手,和我二姊在一起,认识了黄金荣、杜月笙、金廷生等人的老婆,这些都是阔太太,有一次老五对姆妈讲:要见见我母亲,却无一见之缘,我母亲已有病,我母亲说等病好些当设筵迎见,哪知病重往苏州一去不复返了。
第六部分第27节 洵美小美归来了(2)
有一次我的大娘做生日,在湖社请客,二姊夫操办,姆妈来贺寿,贵夫人很多。姆妈又向我提出:“老五想见见你,跟她见见吧。”我说:“这次不好见,老五出风头的时候我们相见,好像挖了她的根子。她的脸要过不去的,以后会有机会的。”我心里想,叫我去看这班人,还得去敷衍,我才不高兴呢!后来我始终没再见到过她,听说她和两个儿子到国外去了。
此次带小美去淳安富阳,途中艰难情况如何,洵美没有多讲,但从多年后他记在随笔札记本中的当时写的两首诗中可略知一二——
(一)
一九四五年,得抗战胜利消息,遂返上海,途中在富阳遇雨,停泊江边,一夜不得入睡。此诗所用犹是此种字汇,现在读来,格格不入。
停船江边待晓行,一夜青草绿进城;
昨宵有雨坟头忙,不知抬来何处魂?
另一首,因札记缺页,前言为“……年尚不满四十,痛哉!”不知是指行船中所见的历史人物遗迹之随想,还是指逃难中早夭的难友?
(二)
雨中溪水重,山外白云轻;
庙里方七日,世事少千斤;
人幼责任大,母老骨肉亲。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最后两句借用旧句子,切事实也。
〔编者:为查询父亲第二首诗中所痛惜纪念的人是谁,特地请教了小美哥,他说途中是有二位不满十四岁的小兄弟得病而双亡。但诗中不知指谁,会不会是笔误,将十四写成四十,不得而知。〕
胜利的日子到了,真是热闹,尤其上海,什么都是争先恐后。大约各地都一样,后来重庆回来的这班人各就各位了。单讲租房子,都要讲金条,我们对门十四号房子像我家一样大的,一个什么报馆里的人便用了几条金子订下来的,我听了吐了吐舌头,假使我家迁移了,回转来便成无家可归了!
洵美的人缘很好,那些从淳安回来的年轻人和他很亲,跟着他的外甥也称呼他“娘舅”,他变得有很多的“外甥”了,其中有几位外文很好的。有个南洋人陈少云,回南洋去了又来上海,特地带来一包“榴莲”,并不太甜又不香,还有怪味。洵美介绍我要尝一下,他说:“这东西以后我们吃不到的,‘留连忘返’就是这个东西呢!”还有一个“外甥”也是回去再来的,送给洵美一只烟斗,尺寸特大,木质好,洵美很喜欢。真正的外甥倒是没有回来,我没有问其所以然了。
洵美常和他们到花园饭店,房主我记得是程麻皮的儿子,没有多久,此饭店关门了。程家的儿子在静安寺路角造了一座八卦式的房子,建筑厚实,他家是收藏世家,藏有好些古铜鼎。洵美讲有一次他和朋友一起去那里观赏了这些古鼎呢!
有句俗话叫“逃得脱和尚逃不脱庙”,倒也确实如此,五弟走了,也不知其去向。其妻被监视,每天审问她,查问他们所有的东西,要全部交出来,当然她想能多留一些,因此软禁在房子里好些日子。
姆妈还讲“盛老三”的事。他没有走得脱,夫妻隔离查问,两人招的口供不一样。我想,审问的人一定很机灵,有察颜观色之才能,用了挤牙膏的方式,像这种情况的人家不少,这些暴发户,他们差不多都是南柯一梦吧!
二姊家我是极为担心,总不想问知她家的情况,料想不可能好,干着急不好受,但又猜想她的特殊好友们都已从重庆回到上海,应当助她一把。可能问题没有这样严重吧!想不到有一天的傍晚,二姊夫亲自打来了电话,他说:“茶,我要动身走了!现在大家都来这里,你一定也来,我叫汽车来接你。”我回答他说:“我在生病呀!不能前来了。”他唔了一声说:“真的吗?”我答:“是真的,你保重身体。”讲了这句我难过极了,心乱了,想勿出有什么好往下说的,也没有问他动身往哪里去?但我又说了一遍:“你保重身体!”两边便都挂上了电话筒。从此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后来知道他往日本去了,和日本人一起走了。我回忆他对我的诚意和关心,并且不忘记我说过的话,他在日本,“茶”要用日语讲,我相信他老脑子里是忘不了本国语言的,他肯定想回祖国,掉不下这班妻儿老小的。
可是在两年后,姆妈告诉我,他在日本生病,已去世了。他向我告别时,我身体是勿好,可也不是病得不能出门,为什么不去再见一面呢!
当他走后,二姊搬了小房子,她太胖,不到两年中风而死了,我一直没有关心她,所以在今天我的脑子里忘不了这些事,真是遗憾终身了。
第七部分第28节 与悲鸿最后一见
洵美的身体稍微健康点儿,便和我去看徐悲鸿,这时他已和廖静文结婚,生了两个儿子。
我见到了廖二嫂,她年纪很轻,也美,穿着时新,比起蒋二嫂大不相同,听说她是二哥的学生。
我见到二哥,他比以前老了,发胖了,穿着长袍更显老态。
孩子尚小,我们去时,正在睡午觉。二哥带我们到他俩房间看看,只见他俩同睡一张床,睡得正香甜,我们便轻轻地退了出来。
到画室,看到桌旁画好的一卷卷的画,插在一只大圆口、高而直通的一只圆形瓷瓶里。当然另外还有许多画。另外有间房,壁上挂了很多油画,我们去了不到两个钟头,看到了人,也看到了画,便告辞了。大家很高兴,夫妇俩送到大门口。以后洵美再也没有去过北京,和二哥也就是这最后一见了!
从徐府出来,走到王府井大街,洵美念念不忘孙大雨的那只雕刻木橱,说去找找看,当然失望而归。这种特别的东西,可遇不可求,哪里会有?要碰巧有人卖出来才行。
第七部分第29节 罗隆基请吃烧卖
又过了两天,洵美和我上老罗家。他已去过,路已熟悉,我这是第一次。这房子是平房,当然和一般人的四合院不同,进门就见到水泥地的园子,中间有个小型喷水池,但没喷水。北面有个长房间,南面是个大客厅,左、右各有房。我们就坐在客厅里,都是很大的红木桌椅,那时客厅里没见沙发,是中式气派,但我感到室中太空。
他告诉洵美,对面是小会客间,周总理来就在那里坐。
我们也没有多少话谈,告辞了。他送到门口,说过两天请我们一同去八面槽的雨花台点心店吃烧卖,是很有名的,到时他来接我们。
到了那天下午,老罗乘了一辆旧汽车来接我们。到了那店门口,有个院子,要走进去才是饭厅。记得我们在楼上单独的一间里,这店不大,老式的,不一会便送上烧卖一大盆。老罗教我们怎样用筷子夹在它的搭头上,其中有一包汤,外面皮子不会破,这就是特别的地方。吃时轻轻咬破皮,先把汤吸了,再品尝,我们尝到了这个味道,真是名不虚传。
洵美的身体老觉疲乏,外面的活动全在我。陈济严为我作向导,经过一次导游,以后我便认识了。我的普通话讲勿好,常常讲得像外国人说中国话即所谓的“洋泾浜”。好在北京话我都听得懂,难得要翻译。
第七部分第30节 我得奖洵美被捕
我在淮二居委会当1754弄的小组长是1952年开始的,后又兼卫生主任,工作上有了少许成绩,1957年徐汇区人民政府给爱国卫生积极分子发奖,整个居委会只发到一张奖,这一张奖是给我的了。区里开了授奖大会,那天,在衡山电影院里,红旗飘扬,锣鼓喧天。参加会议的有企业领导,也有居民代表,到那里先听领导作报告,然后发奖。企业的同志先上台领奖,居民在后,呼到我姓名,这时我心中极高兴。这形式我从先领奖的那些人处已学会,我照样就行了,我获得的奖是一张奖状和一只印有“奖”字的搪瓷杯。
第二年,即1958年7月,我又得到这张居委会惟一的奖状了!是“除七害卫生积极分子”奖,由徐汇区人民委员会发。这次发奖较简单,就到办事处去领,单是一张奖状了。洵美为我高兴,说家里人我是第一个得奖者。这是1957年和1958年上半年的事。
到1958年我在淮二居委会为人民服务已六年了,正在我精神焕发的时候,突然来了个晴天霹雳!当时,我又得奖了,高兴万分地到南京去看女儿,我是随小多大学开学时一起去的。才去了两天,第三天便接到家里来信,说出事了,叫我速回。是小马写的信,他年幼不知打电报。我和小多马上打长途电话回上海,才知道洵美被抓去审查了,家里被抄。我便急忙买了车票赶回家。
家里弄得乱七八糟,洵美就此不见。
当晚我做了一个噩梦:海中漂荡着一只帆船,它已经旧而失修,一家人拖儿带女在船里过日子。男人自得其乐地立在船头上仰望天空,天空青色一片,无杂云,俯首下瞧,海里平静水无声,空中老鹰展开翅膀自由翱翔,忽高忽低,好似表演它的飞翔技术,孩子们兴高采烈又笑又唱。下雨了!大家躲进船棚。寒冬腊月,又下雪了!天寒冷,围在柴灶边取暖,一家人天伦之乐倒也不差。哪知一天傍晚,好好的,船停泊在海岸边上,突然晴天击出一声霹雳,狂风暴雨一起来!不健全的破船,被大浪冲来击去,立时桅杆倒,船身裂,波涛之中谁来救呢?一家人冲散了……
此事一出,孩子们受惊不小,小马才十六岁,初一学生,目睹抄家,只想离家而去,正巧学校动员上海学生支援青海,到青海去读书,他就报了名,被录取在青海轻工业学校,这是一所中专,初一的学生怎么进中专?可我又怎么说呢!这一去至今仍在青海。
开始我总想,洵美他不久便会回来的!一天天地等待着,直至上面传来消息,说他要过很长的时间才能回家,叫我作好准备。这样我才仔细地去打算:房租太大,只三个人住,楼下食堂的房租也都算在我头上。我还未作出决定,哪知居委会新主任许文慧已来说服我了,她说:“不久就到‘三八妇女节’,要将食堂扩大,现在你不需要这许多间房,居委会已和房管处联系好,在本弄十一号楼上给你一间,换下你现在的。”换个房子没有大问题,只是一间太少,那里的房间大小和我的一样,三间变成一间,我和小罗要搭二只床,还有个老保姆呢!她说:“老保姆是外人,不可算进。”我有些奇怪,老保姆户口一直在我家,并且她跟了我几十年了。我又说:“洵美或许就回来的,原来我们住一幢,现在起码给我两间吧!”她说:“不可以,房管处这样处理的。”我又说:“这些洵美的书籍和其它东西怎放得下呢?”她说:“他的东西关在一间,不动好了。”她倒是禀承上面的意思,领导这样讲,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心中好气啊!
一方面搬家,另一方面我写信给小红,我想带小罗一起去南京住,小红原住单身宿舍,得到我信便和单位领导讲了,并答应给她换个大房间,如此我便准备迁居了。
我的东西很多,再三思考,带走不可能,只有硬硬头皮将那些不实用的东西都割爱,其实什么爱,不要用的东西是累赘,所以我天天跑旧货店、收购站、回收处,挑出需要的东西,其它都可卖去。小红画了南京房间的大小,根据情况我留下的家具很少。洵美的两只大书架高到房顶,是大柳安木书架,宽正好铺满墙,被食堂看中,说可作碗架子,作价五十元,售给他们了。其它灯罩、镜子、毛巾架、灶头等等都奉送了。东西当然贱卖,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寄售呢,不知哪天才能售去,所以我来个快刀斩乱麻,我一个人负责,倒也爽快。我又打听到托运公司在爱多亚路,我也去找到了,把余下的必要的东西托运至南京,手续办得很顺利。
卖去东西的钱用在搬家、托运上,最大的花费就是为老保姆,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