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要义-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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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问题提到养的问题之上(见第十一章),都是指此。修己安人的学问和“士”之一项人,亦都生于此。一切请回看前文,此不重叙。以在人生第一问题尚未解决之下,遽尔如此,故为忽略于物。
前云“不再向物进攻,亦无从攻得入”,就在此时。此时由第二问题引起第二态度,由通常之向外看转而向里。有如旧著所说:
两眼向外看,则所遇为静的物质,为空间(其实化宇宙为物质,化宇宙为空间耳。曰遇 物质,遇空间,特顺俗言之),为理智分析区划所最洽便适用之地。转回来看自己,则 所遇为动的生命,为时间(一新意义之时间,非俗常所说分段的时间),为理智分析区划所最不便适用之地。西洋天才英伟之伦,心思聪明向外用去,自就产生了物质科学和科学方法,更以科学方法普遍适用于一切。而中国天才英伟之伦,则心思聪明反用诸其身 ……(下略)。(《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第77页)
心思聪明反用诸其身,即是不再向物进攻。以习于反身理会动的生命之故,纵然仰观俯察,而观点已换,思路不同,对物即无从攻得入。——用张东荪先生的话:只是“横牵联”,不作“直穿入”。
末后要说:唯西洋有其宗教,斯有其科学。习俗但见宗教科学之相冲突,而不知其间线索之正相联。东荪先生在《知识与文化》上既加以申论,并援以西哲为证:
斯宾格拉告诉我们说,自然科学的前身是宗教(The Decline of the West。 vol。 I。 p。 380)。怀特海亦说:近世科学之发生与中世纪宗教信仰有关。西方学者对于这点,似 早有明切认定,我不必再引为是自我作古了。科学既是从宗教来的,则可知在西方文化上二者乃是一枝并蒂花。(见原书录三第九段)
这大都是从思路上说。事实上,当初科学研究及其传播,岂不又是得力于教会教士们? 尤有不可不知者:科学进步是属于知识一面的事。在一社会中,这一面所以能有进步,端在其众人情志一面之能安稳而向前,而此在西洋却全靠其宗教。若没有宗教作文化中心以维系其社会,则近世科学之发生发展又是不可想象的。对照中国,则由理性早启而宗教缺乏,与其无科学,亦正是一贯的事情。
二 长于理性短于理智
中国人既理性早启,冷静不足,展转相引,乃愈来愈长于理性,愈短于理智。西洋人反此,他们恰是长于理智而短于理性。试为勘对,事实昭然——
(一)在中西文化彼此交流上,中国固曾以一些物质发明传给西洋,那只为我们文化之开发早于他们一步。其后便不然了。十七世纪(明末清初)耶稣会士东来传教,中国所欢迎的是他们带来作见面礼的物质文明——天文学、数学、物理学、气象学、地理学、生理学、医学及其他技术等,而却不是那人生方面的宗教。十八世纪为西洋所衷心崇拜的中国文化,全在其人生方面的社会理想、伦理组织、政治制度等,虽那些德国人法国人将中国社会一切都理想化了,但亦知道自然科学在中国之不足。十九世纪以来,此种形势一直未改,不过中国人于震惊西洋物质文明之余,更在社会人生一面失去自信罢了。19 20年杜威博士在北京大学哲学研究会上讲演,亦还是说“中国一向多理会人事,西洋一向多理会自然”,今后当谋其融合沟通。(1)(民国九年杜威博士来华,在北京大学哲学研究会上讲演,特致此意。当时张申府曾拟译为“天人合一”,似亦未善。)体认情理 者为理性,考验物理者为理智。中西各有偏长,此可见者一。
(二)西洋之向知识发展者,更还而追穷分析到知识自身,是即康德以来之认识论,认识此认识,冷静复冷静,达于理智之最高点。偏乎理性一边之中国,则不尚知识而重情义,发展至王学(王阳明之学)乃造其极。王学讲良知,尚力行(知行合一)。良知则无所取于后天知识,力行则反冷静。良知之知,千变万化总不出乎好恶,力行之行,唯指此好恶之贯彻实践,亦不及其他。中西两方遥遥相对,各趋向于一极端,此其可见者二。
(三)西洋人自古依凭宗教,知有罪福不知有是非,知有教诫不知有义理。中国则自古宗教不足,而以孔孟极力启发人之自觉向上,从来是要凭良心讲理的。凡我们之有所不敢为者,内恧于不合理,知其非也。西洋人则惧于触犯教诫,得罪于神。在欧洲,一个不信宗教的人将是任意胡为、没有道德的人。所以罗素游中国后,曾深深叹异中国人没有 “罪”(Sin)的观念。又说:在中国“宗教上之怀疑”,并不引起其相当的“道德上之 怀疑”,有如欧洲所习见者。(2)(罗素著《中国之问题》第35页及第189页。)此其理性之长短,岂不昭然?直待后来宗教改革,人们意识乃见觉醒。然在西洋之所谓“理性主 义”,其大陆哲学之所谓“理性派”,其史家所指目十八世纪之为“理性时代”,要皆心思作用之抬头活跃而特偏于理智之发挥者,于此所谓理性,尚不甚显。试看其近代人生风气丕变者,曾不外一变于逐求现世幸福而可知。哲学虽代宗教而兴,但最流行的是功利思想之哲学,如所谓乐利主义、幸福主义,以至后来之工具主义,实用主义等皆是。其必要确立个人自由、保障个人权利,正为划清各自欲望活动分限,而得遂其活动。讲经济,则从欲望以出发。讲法律,则以权益为本位。论到政治,则不过求公私欲望之满足。总之,人生以欲望为本,而运用理智,计算得失而已。其不同于中古者,只在以利害代罪福,以法律代教诫。然利害观念和罪福观念,原属一条脉路,变而未变。对于义利是非,向上一念,岂不依然缺乏?中国民族精神如第七章讲,正是“向上之心强, 相与之情厚”,彼此理性长短,此其可见者三。
(四)中国人好讲理,乃于各宗教不复沾滞在其特殊名家、具体仪文、表面关系等,而理会其道理。每有人想把各大宗教融合沟通,在昔则有所谓“三教同源”,在今则有所谓 “五教合一”,其他类此者甚多。他们总喜欢说:教虽不同,其理则一。此固不免笼统可笑,然正见其是直接地信理,间接地信教。即此抽象理解力,可为其理性发达之征。但理性发达,并不足补救其短于理智,许多幼稚可笑之迷信,依然可流行于读书人之间。反之,在西洋虽不能以道德代宗教,却可有科学以代迷信。两方互有短长,此其可见者四。
(五)讲理与斗力,二者互不相容。中国人在相争之两造间,若一方先动武,旁观者即不直其所为,虽于本来有理者亦然。因情理必从容讲论而后明,一动武即不讲理,不讲理即为最大不是。此耻于用暴之美德,外国有识之士如罗素曾深致叹服:
世有不屑于战争(too proud to fight)之民族乎?中国人是已。中国人天然态度,宽容 友爱,以礼待人,亦望人以礼答之。道德上之品行,为中国人所特长。(中略)如此品性之中,余以其“心平气和”(pacific temper)最为可贵。所谓心平气和者,以公理而非以武力解决是已。(罗素《中国之问题》第192页,中华书局出版)
罗素此叹,正是自悟其西洋之短。往古文化浅之人,冲动强而理性短,于彼此相争之际,不能论辩以明其是非,辄以斗力决曲直。此风在欧洲直至近代初期,犹未尽除,既行于私人彼此之间,亦且行于公众。看甄克斯《社会通诠》便可晓得。前引其所叙旧时选举竞争之事,即其一例。在他书中说:
胜者得之,负者噤若。
两造相持,得请一斗为决,虽或曲胜直败,无后言。
这正合了“有力者就是有理”(Might is right)那句话。文明既进,血斗似不复见,然而工业上劳资之两方,此以罢工为手段,彼以闭厂为武器,依然是不决于理而决于力,以胜负定是非。风气移人,今日中国少年口里笔下亦爱用斗争一词,完全模仿布尔塞维克而来,北伐以前犹未见也。中西理性长短,此其可见者五。
以上五点虽云未尽,可得其大要。但假如我们想指出西洋在理性上有优于中国之处,却亦有一点可指。那就是:他们理性虽浅,却是随着其社会形势之开展而次第开发,并不像我们是早熟的。早熟的,常常蕲向虽明,而事实多有不逮。常常只见于少数人之间,而不能普遍于社会,尤其缺乏客观保证,不免于反复。次第开发者,从事到理,心随身来,稳定可靠,便不致如此。关于此方早熟之为病,向下续有说明。
三 陷于盘旋不进
前讲中国循环于一治一乱而无革命,源于产业革命之不见(第十一章)。现在又可看出产业革命之不见,源于无科学,盖从心思上之中西分途,其文化之后果便全然两样,中国虽于其途尚未大分之时,有科学之萌芽,而当其途既分之后,科学卒以夭折,不能再有。同时,就专以修己安人为学问,而农工商业一切技术则不入于学问,被划出于劳心者注意圈外。学术研究之题材既隘,又以不易捉摸之生命为对象,遂盘旋而不得进。同时,农工商诸业得不到学术研究以推动之,亦不能有进步。此两者以分离而同蹈绝境,中国人在人生第一问题上乃留滞于产业革命以前。
试更取西洋对照作表以明之——
西 洋 中 国
心思偏于理智 心思偏于理性
满眼所见皆物,不免以对 忽失于物,而看重人。
物者对人。
科学大为发达。 科学不得成就。
科学研究与农工商诸般事 把农工商业划出学术圈外。
业相通,相结合。
学术研究促进了农工商业, 学术研究留滞于所到地步,
农工商业引发了学术研究, 一般经济亦留滞于所到地步。
学术与经济二者循环推动, 且学术思想与社会经济有隔绝
一致向大自然进攻。于是 之势,鲜相助之益,又加重其
西洋人在人生第一问题上 不前进。于是中国人在人生第
乃进步如飞,在人类第一 一问题上陷盘旋状态,在人类
期文化上乃大有成就,到 第一期文化上成就甚浅,且无
今天已将近完成。 完成之望。
所谓学术思想与社会经济有隔绝之势鲜相助之益者,例如两汉经学,魏晋清谈,宋明理学,以及后来之考据、词章,哪一样不如此?而此外,像是伦理化的经济,化理化的政 治,向里用力的人生,又何莫非使中国人在第一问题上不得前进之有力因素?前在第十 一章讲产业革命所以不见于中国那一段,已曾数说过,请参看前文,今不重复。前前后后各种因素加起来,就使得中国人在第一问题上不能前进,决定而又决定。然试检看这许多因素究从何来?则又莫不来自一个根本点:理性早启,引入了人生第二问题和第二 态度,若将向于人类第二期文化而前进,便消极搁置了第一,积极遏阻了第一。
那么,就要问:不能成就第一,是否能成就第二呢?第一路通不过了,第二路可不可以 通呢?不能行。第二问题是理性的问题,第二态度是理性的态度,第二期文化是人类理 性充分展开之文化。本书从八章便讲过“理性要从阶级来”之理,其后续有阐明。然而中国自封建解体,化阶级为职业那时起,把这作为人类进达理性之阶梯的阶级却拆散了,即再无办法。所有周孔以来早启之理性,其表现与成就只得“纳人群于伦理”,“化阶级为职业”,“融国家于社会”……这些,无能再多。这些只可算是第二期文化一点影子,缺乏经济进步,实无望其完成第二期文化。上章曾细剖“心随身来,身先而心后 ”,第二期文化必以第一期文化为基础的种种道理。读者回看前文,自可明白,此不多说。
那么,再问:第二路不通,是否可以回复到第一路去呢?这亦不可能。第二回到第一, 那就是由理性又退回到身体,向外用力又代向里用力而起。这在人的生命上便是退坠,并不能复其从身体发轫之初,在中国历史上便是逆转。亦不能再回到没有经过理性陶冶 那样。换言之,这只是由成而毁而已。读者试回看第九章所论“逆转于封建”,第十一 章所讲“周期性的乱”,就可明白,此不多说。
前进不能,后通不可,只有盘旋。盖生命现象中固无停住不动之事。中国历史上一治一乱,固然是盘旋,凡其一切不进者,若经济若学术亦都是在盘旋。此真人类文化一奇迹 !旧著于此,早有点明:
他再不能回头补走第一路(西洋之路),亦不能往下去走第三路(印度之路),假使没有外力进门,环境不变,他会要长此终古!
(上略)从此简直没有办法,不痛不痒。真是一个无可指名的大病!(以上并见《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203页)
中国近两千年社会,单从经济上看,无疑是介于封建社会资本社会之间的。固然它亦许是正在过渡——从封建到资本之过渡。但为什么老在过渡,而总渡不过来呢?不肯在封 建资本之外建立第三方式者,不能解答这问题而受窘,即建立第三方式者(如李季建立 “前资本主义生产方法”之说),依然窘于解答。这都是把盘旋不进误认为进步慢,昧 特殊为常态。于唯物史观不能善为理会,而固执之,以自陷于不通。
我在另一旧著又指出其所以盘旋之故,在交相牵掣——
照此社会形势,的确有使人走入人生第二态度之必要。但人能不能应于此必要而走去,固未易言。在这里至少有两层问题:一层是人生落于第一态度则易易,进于第二态度则较难(中略)。一层是第二态度固于此时有必要,而第一态度于此时亦同有其必要。盖从人与人的关系(第二问题)以为言,此时固以第二态度为必要,而第一态度殆无所用之— —此其异于西洋社会者。然从人与物的关系(第一问题)以为言,则此时又以第一态度为必要,而第二态度又殊不适用——此其不异于西洋社会者。两个必要交陈于前,两个态度乃迭为起伏交战于衷,数千年中国人生所为时形其两相牵掣,自为矛盾者此也。由上二层问题,第二态度虽为中国人所勉自振拔以赴之者,而有时失坠,数千年中国社会所为一治一乱交替而迭见者此也。(《中国民族自救之最后觉悟》第85页)
(上略)知其既向别途(第二路)以进,则产业革命之不见,工产资本之不成,固有由矣。更次,乃见其所遗之一途(第一路)固为所遗而不进,其向别途之进者,亦卒有所限而止于其可能之度。而同时又还以此所牵,不能复回于彼一途。彼此交相牵掣,是即绝境所由陷(下略)。(同前书第95页)
具体指出来:有职业而无阶级,是社会而非国家,原为人类所必至之一境。如从第一路贯彻下去,终可到达。却是中国人不终循第一路,径自折向第二路,化阶级为职业,融国家于社会。此未尝不是迈进于第二期文化,但卒为其第一路上成就尚浅之所限,劳心劳力不能合一,只能拆散阶级而已,不能达到无阶级。——所谓“止于其可能之度”类指此。当其把劳心劳力作为职业划分之时,亦即是学术思想与社会经济彼此隔绝之时,心思聪明乃只用于修己安人,而不用于物质生产。此一面既因迈进于第二,而第一路为之耽误,彼一面又因第一之不足,而第二路受到限制。欲复回于第一路,则此化阶级为职业者格于理性既进(不许政治上有垄断,不许经济上有垄断)而退不转。欲在第二路上更进一步,则此别劳心于劳力者既无望其有合一之事实出现(生产技术大进)而进不得— —所谓“交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