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隆德誓言 作者:亮炯·朗萨-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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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双手护着肚子,但她无论怎样地努力也躲不开雨点般落在身上的皮鞭,这时打麦场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唱起打麦歌:
唱哟唱哟,愉快地唱,
金色的麦粒堆成山
……
“啊……”突然在地上挣扎的妇人像一只奋力保护狼崽的母狼,绝望而愤怒地嘶声长长地吼了一声,乱蓬蓬的头发上和身上沾满麦草屑,她一跃而起,一把抓住扎扎挥鞭的手,并用力地在他的手背上咬了一口。
“啊嚓嚓!”扎扎疼得大叫起来,他抬起一脚就给那个女人隆起的肚子上一脚,女人痛得呻吟了一声向后倒下,就在这一刻,腹中的疼痛加剧了。扎扎摸着被女人咬出血的手,向她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便左一脚右一脚地踢着孕妇的肚子。
这时妇人裙袍下一阵婴儿的尖声啼哭,把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几个妇人不约而同地说:“她生了,孩子出生了!觉松切(感叹语,神佛名)!”
扎扎也呆愣住了。
女人们围住了她,一个年长的妇人熟练地迅速抱起孩子,又吩咐另一个女人:“快去捡石块来,快呀!”
石块儿拿来了,她三下两下就砸断了连接着婴儿的脐带,这个粉红色的小生命就这样来到了人世间。
知道了楼下发生的这一切,土司爷沉静而愉快地捻着唇上的两撇胡须说:“真好,我又多了一个差巴啦,而且是个男孩!不错不错。”
“是呀,甲波爷,这真是件好事!”几个头人附和道。
“可是,她却坏了规矩,下贱的女人怎么能在楼上生孩子?更何况是土司爷的打麦场,不能让她弄脏,粘了晦气!”一个年长的头人说。
土司点点头:“马上叫人用香去熏一熏,念念咒。好的是庄园添了一个男差巴。”
“幸好小孩没出事,老爷又添丁添财了,应该祝贺才是!”年龄与土司相近,瘦高个的大管家泽仁昌珠感叹地说道。
“是啊,感谢菩萨!幸好没伤着孩子,扎扎也是太狠了!”大头人阿格塔绒说了句,他对扎扎在土司面前特意表现自己有所反感。
土司看了看作为老丈人的大头人一眼道:“扎扎这样做,是为了管好这些下贱人,难得他如此忠心,应该奖赏他才是。”他转身对管家道:“你记住,等会儿就办了。”
三十多岁的扎扎本是差巴,因为他对庄园的活十分卖力,时常状告差巴中哪些偷懒、哪个没干好活,有时连监工都告上了,说他怎么监管农奴不严,头人便免去了那个监工的职务,提升扎扎做了监工。这差事对扎扎好像很合适似的。监工的任务就是拿着皮鞭巡查监督劳作的农奴们,稍有不如意,就可以皮鞭相加,拳打脚踢,辱骂斥责。家奴们每顿得到的食物只有两碗清茶,一小木碗劣质的或很陈旧的糌粑,监工却可以喝到几碗酥油茶和好糌粑。按规定监工一般是三年一任,阿格塔绒虽然觉得扎扎打人狠,心肠毒,但很明显扎扎的工作确实出色,只是时常提醒他打人别太凶狠,今天他鞭打孕妇的凶狠劲儿真是达到了顶点,在他的骨子里似乎含满了毒素,打起人来又狠又毒,差巴们常悄悄地背地里骂他:
“扎扎脸黑,可他的心比脸还黑!”
在官寨二楼侍从听差的小厅堂里,扎扎正躬身拜见大管家泽仁昌珠,接受发给他的土司爷的奖赏——一甑(相当于四斤)砖茶,一块酥油,一件半新的光面羊皮袍。他对土司的厚爱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地收下了奖励品。
“你可以走了,去吧,好好干!”大管家对扎扎扬了扬手说。
扎扎躬身退到门边,他怀抱的两块砖茶落在地上,一直站在旁边的阿格塔绒上前帮他拾起来交给他并低声地说了句:
“打人不要太凶了,打死打伤都不好,庄园的活也会耽搁的……”他还想说几句,见管家走过来了,便挥挥手说,“你走吧。”
“是,是!我一定记住老爷的话!”说完就赶快退出去了。
看着扎扎的背影,大头人说:“这个扎扎打起人来就像魔鬼附身了一样。”
管家知道大头人阿格塔绒向来是以善良为人称道,他站在大头人身后微笑着说:“今天甲波爷心情好,很高兴看到有这样忠心效力于他的人,是啊,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样效力工作,那么老爷的财富就会更多的。”
阿格塔绒听管家这一说,也不便多说了,但心里十分不悦,心想管家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也指他对土司未效忠尽力吗?其实他一直都不太喜欢这个管家,在康巴地区土司的管家,一般都是从众多小头人中选拔出精明能干的来担任,地位也就相当于大头人了,称为“相子”,就是管家之意。而泽仁昌珠是土司翁扎·多吉旺登的母亲家乡的亲戚家的孩子,他从小就和多吉旺登一起长大,他们既是主仆关系,又是好朋友,巧的是他俩的相貌和秉性也有点相似,他比土司年长一两岁,个头要比土司矮些。正像俗话说的,吃哪家的饭像哪家的人。大头人心想,虽然自己是世袭贵族,是当今土司妻子的父亲,论地位,论资历都胜过了泽仁昌珠,但泽仁昌珠是土司的亲信,他时常都表现出优于其他头人,土司不在时,他的架势和派头就像土司爷了。
秋收以后,再过几天土司一家就要回布隆德。这天早晨土司传大头人阿格塔绒到他卧室商议事情。大头人匆匆到三楼大厅静候,大厅对面就是土司的卧室。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几声铃响,这是土司爷在唤人,果然,很快就有侍从来引领大头人进了土司卧室。这儿虽不是土司常住之处,但里面的布置装饰一样的富丽讲究。此时,土司正斜依在雕花床栏边,专司土司仪容的小头人诺觉正给土司梳头,他小心翼翼地生怕扯痛了土司爷的头皮。见阿格塔绒进来,土司微笑着和气地说:
“老人家,来啦,请坐吧。”
“谢谢啦,甲波爷,我就站着恭听你的命令吧!”大头人谦恭地行过礼说。
土司说:“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就像我的父亲一样,你坐下吧!”他指着对面铺有毛毯的长椅,又对仆人道:“给老人家斟上茶吧。”
老人坐下后,土司礼节性地平抬起手掌说:“老人家请喝茶,别客气啦。”
梳完头发又慢条斯理地洗脸穿藏袍,待诺觉给他穿戴完毕,他才坐在老人左上方的镂花椅上,仆人跪着给他斟上酥油茶,他边喝边聊起来:
“这几年让你辛苦了,自从庄园大管家死了以后,多亏你一直帮助管理着官寨和庄园的事,因为没找到合适的人,让你受累啦。丝琅多次说我不要再让你受累,我看那个叫扎扎的监工还合适,管家泽仁昌珠也了解考察了一下,就让扎扎担任这儿的管家吧,这样你就不用操心了,你看怎么样?”
阿格塔绒对土司的决定感到意外,这种从差巴中选拔管家管理庄园的事他还是第一次碰上,况且他认为扎扎除了又恶又狠外,人品不好,管理才能也不怎么样,于是他小心地字斟句酌地说:
“甲波的决定,我也赞成,不过……只是我担心扎扎胜任不了管家的工作,他不识字,恐怕他又做不来账,另外……”
土司摇了下手说:“这些都不要紧,只要他能管好差巴,对我忠心耿耿就是了,其他的事还有你和曼图亚的几个小头人协助,我看没什么问题了吧?”
“是,就照你的意思办吧!甲波。”
大头人不好再说什么,这事就定下了。回家的路上,他感到自己的心绪一下轻松了许多,年龄大了,也该休息了,这下可以不再为土司庄园的事过分地操心了。穿过高高低低的土木房屋间的小道,踏上一条灰白色碎石小路,小路两旁是长长的半人高的木桩夹着荆棘的栅栏围墙。面色红润又富态的老头人背着双手,一面看着墙那边大片翻耕的田地和一棵棵已经挂上了果实的树木,心里无不舒坦。
为了多陪陪父母,丝琅这段日子带着两个女儿都是住在父母家里。虽然弟弟在老人身边,但作为女儿给父母尽的孝道会使老人更加安慰。她每天都待在家里陪母亲拉拉家常,可两个淘气的女儿却坐不住,每天都和一帮野孩子到河谷、到山野去玩。
萨都措和沃措玛熟知曼图亚有些什么好玩儿的,每次她们随父母来到这地方,那些家奴、科巴(为头人支差的农奴差户称科巴)的孩子们常高兴地把她们带到他们认为最好玩的地方去耍,把他们认为最有趣的游戏做给她们看,最好吃的东西带给她俩吃。后来她俩对这些都了如指掌了,于是那些孩子就是在姊妹俩的带领下,说怎么玩就怎么玩。今天他们到山野里去摘了许多叫“诺囊”的野生黑果子,这种山果大如豌豆,蜜一样甜,成熟时果实由青黄变得乌黑,含在嘴里一抿就化了,每年夏秋季节,孩子们的嘴都会变成紫黑色,连鸟儿也对这黑果果情有独钟,这个季节鸟儿撒下的粪便跟孩子们拉的屎都是紫黑色的,还夹着许多小小的果核子儿。他们今天又在山上饱餐了甜美的野果,又到树林去捕捉聒噪不休的蝉子,大家很快就捉了许多,孩子们坐在绿茵茵的地垄上休息,一面看着几个小男孩把蝉子的肚子掰开,又将嫩嫩的一小点腹肌肉挑来吃了,萨都措和沃措玛皱着眉头,神态厌恶地看着,萨都措责备地说:“真恶心!”
“黑心鬼,恶心死了!”沃措玛咧着嘴摇头说。
那几个男孩像做了英雄壮举似的得意地“嘿嘿”笑起来,又扮着鬼脸夸张地做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这下把大家逗乐了,全都哈哈地笑个不停,有的笑得在草地上又是拍手,又是蹬脚,打滚儿的,好开心。
这时,在他们身后较远的一块正在翻耕的地里,有个七八岁的女孩牵着耕牛,眼睛却不时往这边看,她母亲一面在后边扶着犁,一面大声地敦促着孩子。在藏区虽有“男不背粪,女不犁地”的说法,但家里实在没有劳动力时就顾不了这些了。小女孩看着这边的孩子们嘻哈大笑很好玩,她干脆停下来,羡慕地望着他们,身后的母亲拾起一小块泥团打在她背上并责备着,她这才一心一意地埋头干起活来。
“姐,你看那个孩子还没我大,她妈妈就要她干活,还打她,真可怜呵!”沃措玛指着那个牵牛的孩子,同情地说。
“那块地是她家自己的,她阿爸到甲波爷的地里支差劳动去了,家里人手少,小孩也要干活的。我有时也要帮阿爸阿妈干活。”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说。
“你比她大那么多当然该干活啦!”萨都措对那男孩不悦地说。
“那天我也帮阿婆牵牛犁地了呢!”一个女孩高声说。
“累不累?”沃措玛关心地问。
“累呢,有次我疲倦得站着睡着了,我阿婆捡起一个带泥的包谷秆根就扔了过来,刚好打在我头上,把我的瞌睡全吓跑了!”女孩笑着比划着,她说得那么轻松,就像在叙述一件有趣的事一样。
“今天你们怎么没去做活儿?”萨都措问。
“是顶古(大头人)老爷吩咐我们陪小姐玩,还要保护好你们呢!”其中一个吃蝉肉的男孩说。
萨都措站起身拍了拍橘红的缎料裙袍,指着远处几棵高大葱茏的果树说:
“走,我们去爬树,打核桃,摘细蜜去!”她说的“细蜜”是曼图亚特产的水果,树身高而蓬壮,很像梨树,但结出的果实却如蚕豆般大,满树一串串、一团团的,成熟时就变成黄褐色的了,吃起来甜中夹着酸涩。阿婆每年都要让下人把这种微型梨儿晒干后浸在蜂蜜里,这就成了相当可口的蜜饯果了。
“好啊,我爬树最行,我上去给你们摘!”一个精瘦的男孩蹦了起来说。
“谁要你摘?我们自己会摘!”萨都措推了他一下说。
“就是嘛,谁要你摘。”
“那么高的树,我不信你们爬得上去。我在树下用石头就可以给你们打下很多,我打得可准了!”又一个自告奋勇的男孩说。
“那些树是顶古老爷的,你们去嘛,不挨打才怪呢!”一个女孩提醒道。
萨都措瞪了女孩一眼说:“是我喊去的,你像麻雀一样唧唧的叫什么?”
女孩忙低眉拘谨地不再吱声了。
那几个跃跃欲试的男孩得到了鼓舞,走在前头高兴地嚷着:“走哦,摘核桃去了!”
“噢,走哦!打核桃去了!”
这群孩子紧跟着两姐妹向大头人的果树林走去。
阿格塔绒正轻松地哼着歌,垂在身后的一只袍袖随着他的步伐十分自得地一飘一荡,当他经过一棵硕壮葱茏的核桃树下时,猛然停住了歌声,他发现脚下有许多肥绿的核桃树叶,有几处石块上还留着核桃砸烂的浆汁和青壳。头人顿时火了,谁竟敢偷那么多核桃,而且核桃还未成熟就……突然,一串小梨打在他头上,他气恼地骂了句,抬头仔细一看,发现有一只穿着漂亮彩色藏靴的小脚在繁茂的枝叶外晃了一下马上缩进了枝叶间。能穿这样漂亮的翘鼻皮靴的,除了是贵族,还会有谁呢?那些农奴的孩子们都是光着脚丫子,就是一般富人家的孩子也不会穿如此精致上等的靴子,那一定就是土司的色姆,自己的外孙女了。这时他又发现旁边几棵灰黑粗壮的核桃树身后有几颗小脑袋悄悄地伸出来又躲起来。于是他故作气恼的样子大声斥责,他那长得比一般人长的眉毛好像竖了起来一动一动的:
“出来,都给我出来,小奴才,你们几个藏在树后干什么?我看见你们了!”
那几个孩子吓得赶快从树后走出来,站在瞪着眼珠的头人面前不敢言语。
头人指着地上一片狼藉的树叶和核桃壳问:“说,是不是你们几个干的?呃!”
见那几个孩子不说,他又道:“把你们的脏手伸出来!”
孩子们胆怯地伸出手,果然手指上都留下了核桃青皮汁液的颜色,这种黄褐色抹多了就会变成黑褐色,很长一段时间才褪得干净。
“好啊,你们真够胆大的,竟敢偷老爷的核桃吃!还没长熟呢,就开始被你们这群馋鬼偷吃了,等到长熟时,树上恐怕一个也不剩了,我今天饶不了你们!”
他责骂的时候见这几个孩子的眼睛老往树上瞟,他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他又故意地大声说:“看什么?上面有什么好看的吗?”
“没……没什么好……”一个男孩小声地不太情愿地说了半句。
“那么都给我跪下,老实承认是谁让你们干的?不说就等着挨揍吧!”说完他四处看了看,想找棍子的样子。他想看看两个宝贝外孙女会不会主动出来认错,如果没有她们的唆使这些农奴的孩子不会如此胆大地偷吃老爷家的核桃。
这时,他拾起一根干树枝条,在自己发福的大肚子上轻轻拍着,又说:“跪下吧,我要教训教训你们,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我真奇怪,谁这么胆大,竟敢带你们来偷核桃?说不说?不说我就要打了!”他用力高高举起了枝条。
“阿爷,别打,是我和姐姐喊他们来的!”沃措玛在树上大声地叫了起来。
萨都措也憋不住“咯咯”地笑了,从树叶间露出了头。她们都从枝叶间钻了出来,还有几个孩子也跟着出现了,他们慢慢地从高高的树上溜了下来,两姐妹最后才下来。
“真够胆大的啊,你们两姐妹居然爬树,摔下来可不得了,怎么一点不像土司的女儿,跟野孩子一样!”老人生气地说着又用枝条在几个孩子头上敲了敲,“不是让你们保护好小姐吗?怎么让她们也上树了?”
眼前的两个外孙女跟其他孩子一样,紫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