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与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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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水冲泡,便可见得杯盏之中,一枪一旗,徐徐舒展,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正可让人进人清淡的绿与清淡的苦的那种境界。既然吃茶是一种享受,那么环境也是很要紧的,虽说境由心造,然而对于我等这样的平常人来说,给浮躁以宁静,给忧郁以畅怀,不能没有一个清雅幽静的地方。
苏州园林是吃茶的好去处,只是平时游客极多,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茶室里难免笑语喧哗。因此去园林吃茶,必须寻个雨天,那时人迹寥寥,庭院寂寂,偶有吱吱喳喳的麻雀,从屋檐里飞出来,又躲到枝叶繁茂的大树上去,这吃茶就有许多情趣了。
如果在沧浪亭的茶榭里吃茶,对岸杨柳依依,伞影绰绰,颇有 “渡口唤船人独立,一蓑烟雨径黄昏”的意境。如果在东园的楼台上吃茶,一抹城垣仿佛是隐隐的小丘,便有“山色空蒙水亦奇”的大略了。而在网师园的茶室,窗外的粉墙衬映着翠竹石笋,令人会想起这粉墙之外的小巷,或许正有一枝红杏在悄悄地舒展,于是便很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情味了。如果是在雪天,园林自然更为幽静,茶室里未必很暖和,但氤氲的热茶,弥散着若有若无的香味,轻轻的谈笑,以及烟头的那一点暗红,那一缕袅袅的青烟,心底自会有微微的暖意。这时,雪还在下着,屋外是一片纯白。也许会有人联想起大观园里的那个雪天,几个姑娘身披猩红的斗篷,正说笑着,沿着曲径踏雪而来。这猩红在白色的天地里,是那样的灼眼,确乎是这琉璃世界里的最好点缀。
我的吃茶,最舒心的一次是在西湖。那是晚秋的一个清晨,本想去楼外楼吃点心,想不到竟然关门,便走到孤山沿湖的梅鹤茶室。泡了杯茶,坐在藤椅里慢慢品啜。这时,湖上静悄悄的,弥漫着淡淡的晨雾,远处的山峦约略有点影子。那茶碧绿绿的,如同春雨后山中的树色,渐渐地只觉得这茶清而不醇,甘而不冽,口颊生香,芬芳隽永。茶吃了半晌,心底里很是快然,起座离去的时候,不知怎么一来,记起了苏东坡的诗——“对作小诗君莫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第一部分 行动周作人 煎茶
《亦报》邮寄偶有失落,请求补寄到来时大抵已迟了七八天了,勤孟先生的那篇《中国茶道》,因此也是刚刚看见的,却令我想起了震钧的《煎茶说》来。这收在《天咫偶闻》卷八中,据他说是根据陆羽《茶经》想出来的,读了觉得颇有道理,但没有试验过,因为准备稍微有点麻烦。茶叶倒不拘,碧螺春最好,次者天池龙井,别的也可以,要紧的是煮茶的砂铫,杉木炭去皮,这都不大好找,水则泉水,但雨水也可以。东西齐备了,便着手来煎,这个火候最难,据说妙诀便在东坡的“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分鸣”这两句诗里,照他的话来说是,“细沫徐起,是为蟹眼,少顷巨沫跳珠,是为鱼眼,时则微响初闻,则松风鸣也。自蟹眼时即出水一二匙,至松风鸣时复入之以止其沸,即下茶叶,大约铫水半斤,受叶两钱,少顷水再沸,如奔涛溅沫,而茶成矣。西洋人茶里加牛奶里加与糖,我们看了觉得好笑,其实用花果点茶也只是五十步之差,震钧却又笑今人以沸汤渝茗,全是苦涩,这批评也不无道理。我想只用瓦壶炭炉, 赤可试验,倘能成功,饮茶的方法大可改良一下,庶几不至于辜负了中国的名产,也是好的吧。
1951年2月14日
第一部分 行动李国文 饮早茶
住在北京,其实朋友们能够聚在一起的机会,也不是很多。
总有个想法,找个可以坐一坐的地方,先是邓友梅发现一家广东馆子,他说,不错,那早茶档比较地道,听他一说,我和他去了,试试,还行。后来,叶楠也加人这个行列,接着,又添了柳萌,最后,张洁也参加进来。转圈儿作东,据说,典出于张学良,他与张大干、张群等老朋友们聚会时,转至U谁,谁就去埋单请客,省得大家抢着掏包付钱,破坏胃口。
我们觉得这主意不错,按年齿序,一轮下来,然后再从头开始。谁愿意吃什么,就让车子推过来自取,谁愿意喝什么,关照服务员就是了。友梅重茶,叶楠品味,张洁偏爱又甜又咸的点心,我与柳萌对那里的豆浆油条情有独钟。这五位,或冒寒风,或顶烈日,暑去寒来,也维持了一些时日,大家从城的四面八方聚到这里。喝过瘾了,吃尽兴了,谈够劲了,聊得嘴也乏了,然后,期约下次,走出饭店,不一会儿,便分头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间。
一把年纪,几个朋友,虽无涸辙之鱼的感觉,但却有相濡以沫的精神,难得见一次面,说长道短,哈哈一笑,天南海北,一顿神聊,所费不多,快乐不少,能有这样潇洒和谐的茶聚,也就其乐融融了。
回想当年,初读毛主席唱和柳亚子的那首诗中,有“饮茶粤海未能忘”句,或许由于年青生猛,不谙世情,或许由于革命积极,少打闲暇,颇对老广每人早晨的这门功课,不以为然。我听广东朋友讲,若一早起来,不到茶楼,吃它一盅两件,这一天就好像淡而无味了。等到年岁有了,经历多了,福也享过,罪也受过,生活的滋味,酸甜苦辣,体会得也不知多少遍轮回来去,于是,要也不多什么,不要也不少什么的那种所谓的“欲望”,也就像茶一样,越泡越淡了。便觉得早晨要是有那么一块地方,可以坐在那里,悠然地喝上一盅茶,是何等的惬意。
我不知道老北京原来有没有粤式的茶楼,但北京的茶馆,从我所知起始,就不怎么令人提气,既没有南京茶馆里的大煮千丝,也没有四川茶馆的什锦果盘,更没有广东茶馆的水陆杂陈。五十年代,初到北京,中山公园里的来今雨轩,尚有茶摊。等到我想喝茶的时候,北京茶馆都升级为饭馆,为酒馆,更求实惠了,因为哪怕卖炸酱面也比摆茶摊赚钱。来半斤面,捞在碗里,▲勺打死卖盐入的酱,客人稀里胡涂吃下去,顶多原汤化原食,来碗面汤,交钱走入。可喝茶就没这么痛快了,一壶一壶地续水,且得遛服务员的腿呢!
所以,以后每到广州,就是饮茶。吃广东早茶,你大可不必注意年青气盛之流,红男绿女之类,这些人,倘非谈生意,做卖买,就是吊膀子,谈恋爱。我觉得在茶楼里最有看头的,是那些有点子年纪的老翁老媪,他们才是真正的茶客,他们才称得上是茶楼的灵魂。尤其这些虽嘴瘪齿缺,但鹤发童颜,虽顶秃童山,但眉毫长寿的老人家,喝到尽兴的那一刻,得大解脱,得大自在,呈半仙之体,得禅悟之意,十分惬意,万分舒泰,那种快乐,好让人羡慕。
到了这把年纪,茶之美,便美在这些过来人的一份心安理得,一份怡然自得,一份既无所谓失,也无所谓得的无大欲望,无大追求的冲淡上了。
第二部分 观察萧 乾 茶在英国(1)
中国人常说,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躺着。英国人在生活上最大的享受,莫如在起床前倚枕喝上一杯热茶。四十年代在英国去朋友家度周末,人寝前,主人有时会问一声:早晨要不要给你送杯茶去?
那时,我有位澳大利亚朋友——著名男高音纳尔逊•;伊灵沃茨。退休后,他在斯坦因斯镇买了一幢临泰晤士河的别墅。他平生有两大嗜好:一是游泳,二是饮茶。游泳,河就在他窗下。为了清早一睁眼就喝上热茶,他在床头设有一套茶具,墙上安装了插销。每晚睡前他总在小茶壶里放好适量茶叶,小电锅里放上水。一睁眼,只消插上电,顷刻间就沏上茶了。他非常得意这套设备。他总一边啜着,一边哼起什么咏叹调。
从二次大战的配给,最能看出茶在英国人生活中的重要性。英国一向依仗有庞大帝国,生活物资大都靠船队运进。1939年9月宣战后,纳粹潜艇猖獗,英国商船在海上要冒很大风险,时常被鱼雷击沉。因此,只有绝对必需品才准运输(头六年,我就没见过一只香蕉)。然而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居民每月的配给还包括茶叶一包。在法国,咖啡的位置相当于英国的茶。那里的战时配给晶中,短不了咖啡。1944年巴黎解放后,我在钱能欣兄家中喝过那种“战时咖啡”,实在难以下咽。据说是用炒橡皮树籽磨成的!
然而那时英国政府发给市民的并不是榆树叶,而是真正在锡兰(今斯里兰卡)生产的红茶。只是数量少得可怜,每个月每人只有二两。
我虽是蒙古族人,一辈子过的却是汉人生活。初抵英伦,我对于茶里放牛奶和糖,很不习惯。茶会上,女主人倒茶时,总要问下声:“几块方糖?”开头,我总说:“不要,谢谢。”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喝锡兰红茶,非加点糖奶不可。不然的话端起来,那茶是—酱紫色的,仿佛是鸡血。喝到嘴里则苦涩得像是吃未熟的柿子。所以锡兰茶亦有“黑茶”之称。
那些年想喝杯地道的红茶(大多是“大红袍”),就只有去广东人开的中国餐馆。至于龙井、香片,那就仅仅在梦境中或到哪位汉学家府上去串门,偶尔可以品尝到。那绿茶平时他们舍不得喝。待来了东方客人,才从橱柜的什么角落里掏出。边呷着茶边谈论李白和白居易。刹那间,那清香的茶水不知不觉把人带回到唐代的中国。
作为一种社交方式,我觉得茶会不但比宴会节约,也实惠并且文雅多了。首先是那气氛。友朋相聚,主要还是为叙叙旧,谈谈心,交换一下意见。宴会坐下来,满满一桌子名酒佳馔往往压倒一切。尤其吃鱼:为了怕小刺扎入喉间,只能埋头细嚼慢咽,这时,如果太讲礼节,只顾了同主人应对,一不当心,后果真非同小可!我曾多次在宴会上遇到很想与之深谈的人,而且彼此也大有可聊的。怎奈桌上杯盘交错,热气腾腾,即便是邻座,也不大谈得起来。倘若中间再隔了数人,就除了频频相互举杯,遥遥表示友好之情外,实在谈不上几句话。我尤其怕赴闹酒•;的宴会:出来一位打通关的勇将,摆起擂台,那就把宴请变成了灌醉。
茶会则不然。赴茶会的没有埋头大吃点心或捧杯牛饮的。谈话成为活动的中心。主持茶会真可说是一种灵巧的艺术。要既能引出大家共同关心的题目,又不让桌面胶着在一个话题上。待一个问题谈得差不多时,主人会很巧妙地转换到另一个似是相关而又别一天地的话料儿上,自始至终能让场上保持着热烈融洽的气氛。茶会结束后,人人仿佛都更聪明了些,相互间似乎也变得更为透明。在茶会上,既要能表现机智风趣,又忌讳说教卖弄。茶会最能使人觉得风流倜傥,也是训练外交官的极好场地。
英国人请人赴茶会时发的帖子最为别致含蓄。通常只写:
某某先生暨夫人
将于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某时
在家
既不注明“恭候”,更不提茶会。萧伯纳曾开过一次玩笑。当他收到这样一张请帖时,他回了个明信片,上书:
萧伯纳暨夫人
将于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某时
也在家
英国茶会上有个规矩:面包点心可以自取,但茶壶却始终由女主人掌握(正如男主人对壁炉的火具有专用权)。讲究的,除了茶壶之外,还备有一罐开水。女主人给每位客人倒茶时,都先问一下“浓还是淡”。如答以后者,她就在倒茶时,兑上点开水。放糖之前,也先问一声:“您要几块?”初时,我感到太哕唆。殊不知这里包含着对客人的尊重之意。
第二部分 观察萧 乾 茶在英国(2)
我枉英国还常赴一种很实惠的茶会,叫做“高茶”。实际上是把茶会同晚餐连在一起。茶会一般在四点至四点半之间开始,高茶则多在五点开始。最初,桌上摆的和茶会一样,到六点以后,就陆续端上一些冷肉或炸食。客人原座不动,谈话也不间断。我说高茶“很实惠”,不但指吃的样多量大,更是指这样连续四五个小时的相聚,大可以海阔天空地足聊一通。
—茶会也是剑桥大学师生及同学之间交往的主要场合,甚至还可以说它是一种教学方式。每个学生都各有自己的导师。当年我那位导师是戴迪•;瑞兰兹,他就经常约我去他寓所用茶。我们一边饮茶,一边就讨论起维吉尼亚•;吴尔夫或戴维•;赫•;劳伦斯了。那些年,除了同学互请茶会外,我还不时地赴一些教授的茶会。其中有经济大师凯因斯的高足罗宾逊夫人和当时正在研究中国科学史的李约瑟,以及二十年代到中国讲过学的罗素。在这样的茶会,还常常遇到其他教授。他们记下我所在的学院后,也会来约请。人际关系就这么打开了。然而当时糖和茶的配给,每人每月就那么一丁点儿,还能举行茶会吗?
这里就表现出英国国民性的两个方面。一是顽强:尽管四下里丢着五字号炸弹,茶会照样举行不误;正如位于伦敦市中心的国家绘画馆也在大轰炸中照常举行“午餐音乐会”一样。这是在精神上顶住希特勒淫威的表现。另一方面是人际关系中讲求公道。每人的茶与糖配给既然少得那么可怜,赴茶会的客人大 多从自己的配给中捏出一撮茶叶和一点糖,分别包起,走进客厅,一面寒暄,一面不露声色地把自己带来的小包包放在桌角。女主人会瞟上一眼,微笑着说:“您太费心啦!”
关于中国对世界的贡献,经常被列举的是火药和造纸。然而在中西交通史上,茶叶理应占有它的位置。
茶叶似乎是十七世纪初由葡萄牙人最早引到欧洲的。1600年,英国茶商托马斯•;加尔威写过《茶叶和种植、质量与品德》一书。英国的茶叶起初是东印度公司从厦门引进的。1677年,共进口了五千磅。十七世纪四十年代。英人在印度殖民地开始试种茶叶。那时可能就养成了在茶中加糖的习惯。1767年,一个nq做阿瑟•;扬的人,在《农夫书简》中抱怨说,英国花在茶与糖上的钱太多了,“足够为四百万人提供面包”。当茶与酒的消耗量已并驾齐驱。1800那年,英国人消耗了十五万吨糖,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用在饮茶上的。
十七世纪中叶,英国上流社会已有了饮茶的习惯。以日记写作载入英国文学史的撒姆尔•;佩皮斯在1660年9月25日的日记中做了饮茶的描述。当时上等茶叶每磅可售到十英镑——合成现在的英镑,不知要乘上几十几百倍了。所以只有王公贵族才喝得起。随着进口量的增加,茶变得普及了。1799年,一位伊顿爵土写道:“任何人只消走进米德尔塞克斯或萨里郡(按:均在伦敦西南)哪家贫民住的茅舍,都会发现他们不但从早到晚喝茶,而且晚餐桌上也大量豪饮。”(G•;M•;见特里维林:《英国社会史》)。
茶叶还成了美国人抗英的独立战争的导火线。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波士顿事件”。1773年12月16日,美国市民愤于英国殖民当局的苛捐杂税,就装扮成印第安人,登上开进波士顿港的英轮,将船上一箱箱的茶叶投入海中,从而点燃起独立运动的火炬。
咱们中国人大概很在乎口福,所以说起合不合自己的兴趣时,就用“口味’’来形容。英国人更习惯于用茶来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