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91-提笔就老-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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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很松懈。不慎的辰光刚开始,因为辣, 竟然理智过来,说得很少。
而这地方,又渐渐热闹起来了, 慕名的外国人很熙攘地往来,英语和法语都在杂交。更加不想/不忍/不能/不可说。
忽觉眼前一切都很陌生,是一个缥渺的异乡陌生感。 即使我身在香港的人群中仍然很孤单。 我所听到消息都是我不想知道的,我没有援手。
自热闹中离去,谁知外头是那么冷。 吃得火辣辣也抵不过一阵冷风。
没缘由地,便悲从中来了。
真是从何说起呢。只不过吃了一顿印度菜吧。”
一松手便抄了这么多,实在是因为喜欢。 李碧华的散文都是很短的,大多几百字。短文深厚,这是一种本事, 同业者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高明之处。一顿印度菜,风情也有了, 落寞也有了,疲倦很深,颓废却是克制的, 强打精神作好心理准备,裹衣离座,劈面却是烈烈寒风, 清清街景──最怕的就是夜宴这种事情,人生经得起几回这样的提醒?它说,变卦了, 没什么道理,就是变卦了。
也没什么道理,就想起了夜奔的林冲,江湖落魄, 英雄暮路,那种没根没底空落落的狼狈, 可以发生在月黑风高的野猪林,也可以发生在吃饱了肚子后眼睛与霓虹灯对视的香港街头。
看李碧华,重头当然不在这几篇“吃”上, 她的份量在《霸王别姬》、《胭脂扣》、《诱僧》、《青蛇》等电影上, 也在她的四十多本集子里。对于李碧华, 人们对她的态度比较暧昧,主要因为她是一个与时尚贴得太近的香港专栏作家; 对这
种身份的人物,说话的人有一些顾虑, 也就有一些迟疑:她好吗?也许是好的吧,也许未必。我是一向欣赏她的, 近来看北京的黄集伟在《晚安纸家具》一书里也夸她, 他说:“思想也是一种物质。越是那种蛮荒的、原创的想法, 越是像一件皱皱巴巴的西服。这时, 惟有道地的文字能将它熨烫得妥妥贴贴,让你穿上它,趾高气扬,去参加思想的舞会,不丢人,不寒碜。我说李碧华文章舒服,意思是说她总有‘西服’, 总那样皱皱巴巴──可偏偏总会‘收拾’。 ”黄集伟的这个评价我大致赞同,李碧华是有思想的,而不只是聪明; 当然她是太聪明了,以致很多时候伤害了她的思想。在我看来, 她并不总是那么会“收拾”。
但她的“吃”的确无可挑剔,主要是吃,捎带着想想, 这就合适了。口腹之乐是要紧的,思想应该让其占先。
世界各地的华人作家因各自的背景和际遇而拥有各自的支撑点,香港这个地方的精英作家不多, 但出来一个就是一个,仿佛比武的胜者,总是有江湖气质,特别迷人。 李碧华的小说被人评为不论在明在暗,总是潜藏着杀机; 我喜欢这个评价。在读她的“吃”时,就好像看一个带了内伤的武林高手, 下了擂台,藏了刀剑,却不自觉嘴角的那一抹血迹; 她以为她是一个普通的食客,而我等旁观者都心知肚明。就是喜欢这句话,相忘于江湖。
恩仇泯灭,饭桌上什么都好说。
1999。9。28
第三部分 相忘于江湖心血刻薄
自己的心里话写到别人的纸上,真是又恨又羡。读李碧华,常常如斯,每每读毕,总是脸酸牙痉心甘情愿。按时下流行术语讲,李碧华是“消解”的高手。 你我齐齐从正面观看,虽然是不耐烦地看;至多往侧面瞄一眼。 她从反面挑,而且挑破,用的是一根小牙签。 她的刻薄让人不安且愉快──恶人是她在做,怪话是她在说,我们呢,解了气, 还安全。所以,我们还有一点点内疚。近来又读了李碧华的一些专栏文章, 特别在她“消解”男女情事的本事上留了意。下面拣些来说。比如,她说一定要名正,然后才能言顺,所以, 名位是一定要去争的;先有位置,才有成就。“……选了你做港姐, 便漂亮起来;给你一个地盘,始成专栏作家;有机会拍戏, 才称得上导演;上了台,竟晓得演讲;做了鬼,不必教也会得吓人;身为发妻,讲话永远比情妇有力……”(《位置》)又如,她给所有的情事以一个共同的下场, 从一首名为《也许我不同》的流行歌曲谈起,“……‘也许我不同’, 其实是一项迷信,一个误会,且是极为严重的自欺罪行。 但奇怪,很多人都认为自己也许跟其他人不同。──他对××不起? 也许我不同。他跟××不长久?也许我不同。 他在其他人面前如此如此?也许我不同。他在其他人背后这般这般?也许我不同。……于是,很多人就‘死’在它手上了。 天下男人(女人)一样黑,谁可与众不同?他/她不过在一段特定的日子中爱你而已。若省却一切门面工夫,下场总是一样的。 ”(《也许我不同》)再如,她写进行一场男女情事,错不要紧, 奸也不要紧,蠢也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要下得了台, 有三个关键:一是下台下得及时,二是下台下得好看,三是随时也再上得台。 “……所以如何下台呢?一刹等于永恒,一不小心,比作奸犯科还糟,竟保护不了自己?善后失策,下不了台,更甚于惨死, 因还要活的。受过教训,便知唯一要诀,是别说‘永远’、‘从此’、‘发誓’、‘一定’……别叫自己和别人都走投无路。 别弄死任何一方。”(《下台》)已经“再如”了,不知道举第四个例子该用什么词;也罢,不再整段抄了。李碧华的警句甚多,抄也抄不过来, 毕竟是写专栏文章的,报纸上寸纸寸金,容不得长篇阔论, 三言两语就要让人有所得,不说警句是干不下去的。李碧华的文字不是给幸福的人看的, 是给亏欠人生的一种补偿。若是有人因她而醒醒脑子,也是好事, 若是自此以为得了作人的要领,恐怕会更加糟糕。我有时候想, 李碧华这样的专栏作家也是一种祸害,她说风凉话,赚高稿费, 又聪明又透彻又理智又幽默,但她的日子还不是一样血肉模糊地过? 可是读她文章的一些人却不然了,以为醍醐灌顶,得了真经, 于是不诚心不用情,斤斤计较,步步为营,打死也不吃亏。 开始是假装世故,时间长了,也就真了。我有实例, 一个认识的女士读了李碧华后如获至宝从此换了一个人做。在我看来, 这位女士,换了的这个“人”,什么便宜也没有赚到,反而所失甚多。我以为,李碧华的一些文章应该标上“三十岁以下人士不宜”。不到三十岁的人应该天真一些,愚钝一些,做点傻事, 绕点弯路,被人骗一骗,也骗一骗人,尝一些难堪,当几回笑柄, 多有意思!小小年纪读了李碧华便当了人精, 也是人生的一大损失。
上面这段话站在社会效用的立场上说的。 站在这种立场上说话往往是很讨厌的,以公德心为幌子。 这在李碧华说来就是“心血刻薄”。她坦白她自己常常将他人心血刻薄一番, 当然也就应该不介意她的心血被我刻薄。其实就我个人角度来说,我是极喜欢李碧华的。 我喜欢女作家的散文随笔有挑剔的口味、冷静的思想和练达的文字, 这三者李碧华全占了。但是, 如果李碧华仅仅就是专栏作家的李碧华, 她也就是一个机智得让人会心也让人提防的香港女人,份量是谈不上的; 好在还有一个小说家和电影编剧身份的李碧华:一个惆怅的、凄凉的女人, 浸淫于戏剧和古中国文学的氛围之中,说鬼,说戏,说倾情,说背叛,说枉然,说犯忌, 说绝境,,说作茧自缚,说光景虚空,说人生无常,一句话, 说人是怎么的活得不明白。有了无可奈何孤立无援作底子, 李碧
华就厚了,亲近了,复杂了。一个作家和一个人一样, 要有一种可堪怜悯的底色,这种底色换个词讲,就是底气。 《圣经》中说,“如今我等什么呢,我的指望,我所遭遇,出于你, 我默然不语。”人生本没有什么要领,人生本无话可说, 写小说和电影的李碧华是明白这一点的,于是, 连带那个在专栏上作刻薄状的她就不同凡响了。其实,还是那个词好, 心血刻薄。有心和血这两样东西,能刻薄到哪里去?!
这里面还是一个道理, 一个作家的小说和散文应该像双重人格那样构成。小说滞重,散文就轻快;小说隐晦, 散文就晓白;反过来,散文缠绵,小说就利索;散文清淡,小说就浓腻。小说和散文互为夜昼,白天当了君子,晚上不妨当当小人; 夜晚在星光下作了智者,见了阳光就当疯子。如果这样, 哪个读者能把你看扁了?!他(她)根本吃不准你。 李碧华曾写过一篇《报纸》,说人人都是一份报纸,看起来大同小异, 但按“格”来分,有大报和小报之分。其实,专栏作家也是一样, 同样在报纸上爬格子,但“格”是不同的, 比如李碧华和尤今的
区别。
李碧华曾说,一个朋友送她一把玉斧, 希望她写文章本质要像玉,下笔要像斧。应该说,这把玉斧送的是赞美, 而不是勉励。
1999。10。7
第三部分 相忘于江湖提笔就老
台湾女作家朱天文和朱天心姐妹俩长得并不像, 天文比较严谨,天心则比较娇黠,但都是标准的闺秀模样, 也很符合闺秀姐妹一庄一谐的基本模式。 我看的是她们俩年轻时的照片,天文1956年生,天心1958年生,现在都过四十岁了。 现代女人过了四十如果保养不错还是挺经得住的,文、心想必还是年轻的。但文、心的文心却是老的,从她们提笔的花季时期开始, 就已经老了。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她俩的小说集简体版, 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 序是詹宏志的论文《一种老去的声音》,朱天心的《威尼斯之死》, 序是王德威的论文《老灵魂前世今生》。两篇论文都很感性,一己之见且不容置喙之处不少, 但这个共同的“老”倒是颇让我认同。没有一个“老”字, 天文和天心不能写出这么些鲜艳骇人的小说。詹志宏说朱天文,“一径描写热闹的、炫目的、 芳香的事物,却透露了腐烂前、衰败前的有机分解,”而且是, “写得若无其事”。王德威说朱天心, “她的作品充满怨毒之气”,“从最繁华的所在看到最寒凉的废墟”。这两段话都深得我心,只恨不是我说的。 从此也有一个结论:天文和天心在行文上恰恰与俩人在外观上给人的感觉相反,也可以说, 天文比天心更加颓废,更加放浪,更加虚无。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是这样, 着力的人总是有希望的心情在里面;漠视的人往往十分彻底, 连自己的绝望也一起漠视。天心也谈到她的姐姐,怎么说?在她的小说《威尼斯之死》里:“……有时候我仿佛身处花房,困于两株茂盛的川桐树下,无窗的那一整面墙倒挂各式干燥花叶并发出木乃伊的气息, 我被迫饮着魔女打扮的店主女孩所建议的一种阿尔卑斯山植物草茶, 才发现我现下最想写的一篇东西已被我一位女同业写去,你看过吗,去年在文学圈引起一阵讨论的小说, 描写一个才二十五岁却老衰若僧尼的女子, 隐居似的在某大厦顶端筑一间咖啡味道的小屋,成天晒晒药草、自制怪茶、 看看落日和城市天际线,是我近年看过最恐怖的作品。”这篇小说就是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天心的“恐怖”一词用的甚是厉害,是刀子嘴,也是豆腐心,很让人怜惜。 有一个才华超群的姐姐作同业,个中滋味怕是酸甜各半。 我看《世纪末的华丽》,看到是“荒凉”。 在世纪末时尚中沉溺迷醉且自觉抛弃灵魂的一个女子──米亚,外表娇艳欲滴, 内里枯萎干涩;这应了一句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金玉是自然的,败絮是自愿的。 我仿佛看到了青春肉体包裹下的森森白骨,又仿佛在墓园里目睹怒放的花朵, 人生的荒凉还有什么比这种想象更甚?米亚是当代文学史上一个绝无仅有的巫女形象,有太强的寓言性质和震憾力量, 天心所言的“恐怖”可能也是这个意思。
提笔就老。是有这样的作家,而且,在我看来, 只有女作家才有这种可能性。男女作家的大多数是急急地写慢慢地成长,合情合理,让人放心。但隔上个几十年, 就会出现那么一两个女作家,就像刚刚转世过来但遗忘密码弄乱了, 一开口就黯哑苍老,把前世今生未来给拉通了讲。她们开口讲事, 有的这样开头,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 ……”这是张爱玲著名的《金锁记》;有的这样开头, “她看见闪电与雨光打在玻璃长窗前的拼花地板上。她说, 陌生人时常差遣他们的影子来床边拜访她。 ……”这是朱天文的《伊甸不再》;还有这样开头的,“嘿──别紧张,没有任何人死, 没有任何事发生。”这是朱天心的《威尼斯之死》。我所说的提笔就老的女作家,张爱玲当然是首选, 还有朱天文、朱天心等(这个“等”字包括亦舒等。又是一个“等”,跟圈套似的)。在文学上,她们是老不成祖母的, 因为她们没有皱纹,没有“逐渐”这种过程。 朱天文和朱天心跟张爱玲之间是有关联的,她俩的老师是张爱玲的前夫、 那个作人和作文都十分复杂、滑腻、苍凉、空寂的胡兰成。难道, 走近了胡兰成的女子,就会在瞬间明白“死生契阔”的道理? 也会当然地成为“临水照花人”?这个问题没有道理但有兴趣, 容我仔细想想。
1999。8。19
第三部分 相忘于江湖这狂妄的人间迷惘了我
以前看萧红,看她和萧军的故事,看两个东北年轻人之间有点蛮、也很有劲道的爱情。记忆深刻是她写饿。“秃光的街树。白云在天空作出各样的曲线。高空的风吹破我的头发,飘荡我的衣襟。……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寥寥数句,却连累到读者的胃也有点绞痛。
我一直没看过《呼兰河传》。但因为萧红的原因,对“呼兰河”三个字有一种飘忽的情结。去年夏天先生出差东北,某一天给我发短信,“我正在萧红故居。”于是有一点点激动,回复:“帮我仔细看哦。”先生又来一条,“跟《呼兰河传》里差不多,没什么变化。”居然连先生都以为我看过《呼兰河传》。
于是,买了中国青年出版社新出的《呼兰河传》纪念珍藏版。
萧红的文字从面上看,是不抒情的。比如她关于岁月人生的这一段感叹:“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找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太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这样的说话方式,太实了,没耍一点花活,能让人心突然定住,回不过神来。
萧红要抒情也不过如此言说:“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但是,所有被萧红感动的读者,都会有一个共同的感受:这是一个对人间万象无比深情的女人啊。
以前看萧红,很多次把我看得流泪。这次看《呼兰河传》,过一会儿就得抬抬头,闭上眼,好把泪意逼回去。心里轻轻叹道:萧红!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