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随风飘去的岁月-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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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冠华青年时代参加革命,在轰轰烈烈的革命洪流中,
无私地贡献了毕生精力。他怎能料到在晚年时遇到如此坎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在他死后连他的妻子也无法庇护。
那是我第二次被压得精疲力竭,第二次视死如归。我锁上卧室的门,抱着冠华
的骨灰盒,旁边放着我的那两瓶“速可眠”和一瓶冠华喜爱的茅台酒,听说酒可以
助长药力。我在这世界孤独跋涉已经太累,太累了,我该休息了……
这一次拯救我闯过死亡关的大概首先是我那不甘失败的性格。我把自己关在我
们过去的卧室(当时的冠华灵堂)中足足八个多小时。当我从绝望中冷静下来时,
我想到东山的墓还未修成,但我更想到有人一定会举杯庆幸我的死,因为从此之后,
人们将无法得知冠华和我的悲剧。历史将永远被扭曲,公正将永远被掩埋。我不能
死!
开始了新的搏斗
我终于打开了房门,又走进了生活,开始了新的搏斗。这一次,我得到了黄镇、
宋之光等这些冠华老友的同情和帮助。当这场风波平息之后,已是1984年的秋天,
冠华逝世的周年之际了。我的情绪经历了这一年的生生死死考验,终于逐渐稳定下
来。不论前面的路多么充满荆棘,我决心走下去,为了冠华,为了我自己,也为了
我们所爱的大好江山和人民!
记得1981年的时候,当时的年轻人有一个时髦的话题叫“信仰危机”。有一次,
一群年轻人来访,其中一位问冠华:“乔伯伯,你一生廉洁,忠心耿耿,却被整得
这么惨,你不对自己的信仰动摇吗?”冠华激动起来,认真地说:“我不是工农出
身,参加革命、参加共产党不是因为自身受压迫,而是因为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
我十六岁离家,寻求真理,在清华园里,我就开始读马克思的书。后来在德国,我
研究康德、黑格尔,研究马克思的学说,最终决定信仰马克思主义。如果我现在对
自己的信仰动摇,岂不是我自己把一生的追求都否定了?”
冠华当时那种虔诚的信念给我的印象极深。他由此而相信一切的不公正都可以
在自我的调整中解决。1984年蛇口风波之后,我有了自己的想法。这年底,我拜访
亦代、安娜。他们是我在北京最可信赖的朋友。我告诉他们,在冠华逝世之时,我
曾经下过决心,也在他遗体告别时向他默许过:假若我决定活下去,容我两年时间
求得心灵的平衡,然后我将为求得公正而奋斗。一年后的此时,我却对亦代说,我
想改变这当初所许的愿。作为冠华生前老友,我想听听他的意见。我说我不想为求
得一纸公正去耗费我未来几年的精力,因为即使求得一纸又有何用?冠华1958年被
打成右倾机会主义者,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但是后来当他驰骋在国际风云的
舞台上,为中国的外交史增添精彩的一笔时,有谁还会记得这当年的“严重警告”?
而当1980年冠华忍受着一生最大的屈辱时,外交部却发来一纸“改正”通知,说1958
年的处分是错误的,予以撤销。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冠华如果还在世,也许争取这
一纸公正还有用,因为他渴求有机会施展他的才华。然而,他人已去,一切已成遗
恨,这一张纸已不再是他和我所需要的了。冠华一生,无愧无憾,我应当相信历史
和人民。我问亦代,我这样对不对,有没有辜负冠华对我的寄托?亦代和安娜对我
表示了极深的理解。
第五十八章
魂归大地
自此,我的心平静下来,专心为冠华修东山的墓。墓的每个细节都是我亲自设
计的。那平放在地,呈三十度角倾斜的墓碑象征着回归大地与人民,在大地母亲的
怀抱里仰望长空和锦绣河山。那黑色的大理石墓碑是我1972年访问斯里兰卡时,参
谒前总理班达拉奈克墓时受到的启发。那个墓身是一块巨大的不规则的黑色大理石,
周围五根巍然屹立的柱子象征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当时我很受震动,觉得有一种浩
然正气在空中回荡。我在冠华的墓上用黑色大理石的用意是体现他一生的坚定和刚
直。
墓身周围的鹅卵石是在见到他在盐城上小学时的那条天天踩过的鹅卵石小巷后
想到的,象征着他从这铺满鹅卵石的小巷走向世界。墓前台阶旁的两棵桂花也是他
生前钟爱的。他一直希望在我们的院子里栽几枝桂花和一方清竹。可惜那都是江南
植物,耐不住北方的严寒。现在我在他墓前栽下了一棵金桂、一棵银桂。每年入秋,
冠华在塔松的婆娑声中可以闻到阵阵的桂花的芬芳!
1985年秋,冠华的墓修好了。11月15日我带着他的骨灰启程去苏州安葬。行前,
我已逐渐平静的心里又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这遗骨陪伴了我两年,如今要离我而去,
留在那清冷的东山之巅。我突然后悔不该修那墓,不该让冠华离我而去。我也突然
意识到这两年的时间中,冠华无形的存在依然是我赖以生存的一个梦!
11月17日我在李颢夫妇的陪同下把冠华的骨灰安葬在东山墓地。吴县和东山的
领导亲自照料一切,使我感激涕零。我把带去的一张放大的我和冠华的最后合影放
入他的墓穴,紧靠着他的骨灰盒……
谁留下野花三束
那是江南的深秋,中午时分,阳光和煦,我静静地坐在冠华的墓石旁。一切都
已消逝,墓穴已被填平,多少昔日的荣耀,多少难平的冤屈都随着一锹锹的泥土埋
入了地下。又是那种无边无际的空虚充满了我全部的身心。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十四
年前我们的初识,出现了拉瓦尔品第淡蓝色的夜晚和纽约深秋之夜的萧邦钢琴旋律。
这本应是人间一段多么美好的爱情,但命运却使它以悲剧告终!
从苏州回来,我在忧伤之中夹带着对新的生活的期望。经过了两年痛苦的徘徊,
我终于知道我该怎样活下去了。那年我整五十,是一个重新开始的很好的里程碑。
我不会忘记过去,但正因为这过去,我要再度证实我可以是生活的强者。我需要更
换环境。那时我虽然有一个单位,但仍在原来的系统,那里的许多年轻人对我也不
无同情,但在权势与偏见的压制下,我连工作的机会都没有。这时我得到了另一位
我永不忘记的长者的帮助。那就是杜老,杜润生同志。和袁庚同志一样,我与杜老
素不相识。但他们这两位老共产党员同样地珍惜人的才华,同样地对党内发生的许
多事情用历史的、唯物辩证的眼光看待,同样地宽厚待人。在我一生最艰难的时期,
他们两位都曾慷慨地给予我宝贵的理解和真切的帮助。当杜老的夫人马素芳大姐介
绍我认识杜老,我对他说我想换个单位做点工作时,他毫不犹豫地欢迎我到他领导
的国务院农研中心去协助国际交往工作。
冠华的墓修成之后,每年的清明,我都去扫墓。为了能安安静静陪伴冠华,我
都避开清明的正日。每年我去时,公墓的负责人都告诉我,清明节时,来扫墓的人
中很多人都要打听“乔冠华的墓在哪里”,许多人上去默哀,还有一次一位上海的
文艺界人士在冠华的墓前落泪。我的朋友们逢上去苏州,也有不少专程去东山看冠
华。北京医院吴蔚然院长是冠华数十年的挚友良医。1987年他在清明之后去苏州开
会也抽空去了东山。回京后他给我寄来两张照片,一张是吴院长在墓前默哀,另一
张是照的墓前三束已经枯萎的野花。蔚然同志贴了张条说“哪位来探视冠华,留下
野花三束?”
第五十九章
英魂永存
时光又过了几年。1991年春我照例去东山。公墓已换了新的负责人,他陪我上
山,就如他的上一位负责人一样,还是告诉我那些动人的故事。使我十分感动的是
他还告诉我很多人为了对冠华表示怀念之情,决定也在东山为他们的亲人仿照我设
计的冠华墓地修了墓。仅在那一面山坡就总共有28个一模一样的墓了。他领我去看
了其中三个。同去的朋友开玩笑说我应当申请专利了。我却无限感慨,热泪盈眶。
我说:“不,这不是我的专利。老乔的一切都是属于人民的。我感谢人民记得他。”
那天我实在很激动,我请大家下去在公墓办公室等我。我一人长久长久地坐在
冠华墓前的台阶上。上午刚下过雨,此时的午后阳光从云层后透出万道柔和的光束
照耀在满山碧绿的桔树叶上,照耀在山脚下一望无际波光涟漪的太湖上。微风拂来,
周围寂无一人,只有我陪伴着冠华。我坐在那里,一切感觉似乎都已凝固。大自然
似乎也停在了永恒点上。我望着开始西斜的太阳,想着那太阳几个小时后将从西方
地平线上沉没,但再过几个小时,它却又会从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就这样,周
而复始,人的生命有限,而大自然是永恒的。庸庸碌碌的人生也许随着西沉的太阳
从此了无踪迹,但壮丽的人生会化成阳光的光束循环不止永存于宇宙之间。我慢慢
地回头看冠华的墓碑,我刚刚为之上过蜡的金字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我似乎有
一种大彻大悟,冠华早已不在那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之下了。他的英魂已融化在这伟
大的宇宙间,化作清风,化作细雨,化作阳光。他就这样永恒地存在,无所不在,
与我在一起直至永远。
榕树有灵性
从客厅里往院中看,不知怎么突然发觉在这居住了三十三年的四合院里,最美
的竟是前院那两棵大榕树。每年它们开花很晚,但粉红色的丝丝缕缕的花朵却一直
可延续两个月之久。白天,那一片粉色的云雾给炎热的夏季带来清凉与柔和。晚间
那成千上万的花朵散发出满院的芬芳与温馨。那种甜美的香味让人想起最纯真的爱
情。它并不那么浓烈,但却那样幽雅,那样持久,那样刻骨铭心。
久久地望着从南房屋顶上弥漫出来的榕树花,我突然伤感起来。我怎么没有意
识到这两棵树竟已从那屋顶往上长了足有两三层楼高了?记得十二三年前它们还刚
刚长出南房屋顶大约一米左右。我和冠华坐在后院廊子上,望着那冒出屋顶的榕花,
他说:“你看这榕树沿着房顶走的姿态多美!它多像一条龙。东边那一簇花组成了
龙头,中间起起伏伏是苗条的龙身,那西边是龙尾。这条龙是青春少女。自然间的
万物真不可思议!”从此,我每年夏天总要望望这条粉红色的神话般的龙。后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不再寻找它了,因为我受不了回忆的痛苦与折磨,我必须挣脱
这种失落,重新面对生活。
于是,我突然发现那榕树竟已成为两棵大树了。那条原先是身材苗条、婀娜多
姿的粉龙也已从少女变成了苍劲的老龙,它不再蜿蜒在南屋的房顶上,而是高高盘
踞在一座粉红色的山脊上,俯视这沧海桑田,也俯视这小院的变迁。我不禁潸然泪
下。多少次努力想成为生活的强者,换来了多少宾客的欢笑。可又有多少人知晓这
欢笑后面深埋的悲哀。我说不清我究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也许生活本身就无所
谓成功,也无所谓失败,我又何必为此而苦苦追求呢?!但我有一份珍贵的回忆,
即使是过去的痛苦,当那一页成为历史时,覆盖了创伤的心才意识到真正可贵的是
我有幸经历了一段可歌可泣的人生,使我有今天的成熟,可以面对历史沉思。
第六十章
谁说草木不通情
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谁说草木不通情》,里面写了这院中的柿子树和梨
树。尤其是写了那棵被冠华拯救下来的梨树。我对这两棵树倾注了许多深情!后来
柿子树北边垂在我们卧室窗外的那大枝干莫名其妙地枯死了,断裂了。这枝干自从
挂果以后,不管大年小年,它总是结出一对硕大的并蒂柿,从青绿到橙红,就挂在
窗前。冠华视之为珍宝,谁都不许碰,一直到熟透时,他才亲手摘下,还要在床头
挂几天。一直到我说再不吃就要掉下,软柿子会摔烂在床上的,他才同意一人一个
吃掉。我不爱吃柿子,但这对并蒂柿却是每年都要吃的。然而这枝干突然随着钟爱
它的主人去了,我少了一份触景生情的痛苦却多了一份凄凉和惆怅。再后来的一个
春天,那棵被冠华拯救但在他离去之后死去一半的梨树也默默无语地死去了。我刚
发现它死去时异常激动,为什么造物主要夺去我这点点滴滴的回忆!时间长了,我
又忽然悟出这恐怕是冥冥之中的冠华神灵犹在,它有意迁走了那结出并蒂柿的枝干
和这半棵梨树。他不忍看到我受回忆的折磨,他要我摆脱阴霾,坚强起来。
可现在,在他离去十年之际,我又记起了这两棵榕树,那不也是冠华拯救的吗?
1974年,冠华迁入我家这院子的时候,当时的外交部保卫部和总务司为了部长的安
全建议改造大门,把原来的漂亮大红门封死,从前院临街房屋打开一个新的铁门,
还要砍去前院的两棵榕树,以便部长的汽车可以从大铁门直接开进院子而不必在大
门外下车。我自然是不赞成的。如果大门改变,这房子的结构就破坏了,而父亲当
年是力主保存这院子的一切风格的。但冠华当时官大,要由他作最后决定,而我料
想他不会同意。果然,他态度十分坚决。他说:“毁掉这四合院的结构简直是犯罪!”
他说:“不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紧张,哪里有那么多敌人!谁会来杀我?共产党的官
为什么怕见到群众?!”他说:“这么两棵漂亮的树怎么可以砍去?!”总务司、
保卫部只好让步,此后,除了有时从车库上车、下车,一般地他早早晚晚都在门前
下车,与街坊邻居打打招呼。那时胡同里年龄稍长的男人称他“乔老爷”,年龄稍
长的大妈大娘们一般都不直接和冠华对话,她们称我“妞她妈”,叫冠华“你们老
头儿”。直至今日,胡同里一些老人们仍会拉住我的手絮絮地念叨当年“乔老爷”
进出胡同的情景。
浪漫的灰色
我从回忆中醒来,不觉深深地叹息。这一切难道是真的?悠悠岁月已流逝了二
十个年头。望着镜中的自己,不论人们如何称羡我“永葆青春”,我知道那是我的
精神在支撑,而无情的岁月毕竟留下了可见缕缕的白发和丝丝的皱纹。我又想起当
年冠华的花白头发几乎也是这样,而我那时却是满头青丝。有朋友建议冠华把头发
染黑,他大笑,说他不干这蠢事。冠华说周南形容他的头发颜色是“RomanticGrey”
(浪漫的灰色),他特别欣赏。又有一次,我发现了一根白发,大惊小怪地对冠华
说:“不得了,我有白头发了。”他却“幸灾乐祸”地说:“好极了,最好多一点,
你也变成RomanticGrey。 我们的颜色一样了,我更高兴。”如今,我真的变成RomanticGrey
了,可冠华又在哪里?打开我珍藏的檀香木盒子,取出冠华溘逝后我托吴蔚然院长
替我剪下的他两鬓的两缕灰白头发,这是我惟一保存的冠华身体的一部分。我默默
地对他说:“快了,我也快是你喜爱的颜色了。”
第六十一章
重返美国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开始重返美国纽约,多数是出差,有一次是探望女儿妞
妞。进入90年代,我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