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2-惜别:鲁迅书系-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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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对于这些留学生的革命思想,现阶段嘛,好像是采取了视而不见的形式,可是;日本民间的侠义之士,主动支援这场运动。
你可别吃惊。支那革命运动的领袖、名叫孙文的英雄,早就隐藏在名叫宫崎什么的日本侠客家中啦。孙文,记住这个名字为好。似乎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听说有狮子的风貌。只要是这个人说的话,留学生全部听从,绝对信赖。这个英杰的顾问,是以那个宫崎为首的日本民间的侠义之士。
《惜别》 第二部分采取革命的手段(1)
这可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日本政府假装视而不见、那么如果这种革命思想在日本的首都东京蔓延并展开轰轰烈烈的灭清运动,清政府将对日本抱有何种感情呢?要是平时,倒无所谓。如果要把支那这个有优秀文明传统的大国从列强的侵略中救出,采取革命的手段是必要的,不必对清政府客气。就是我,也会支持孙文这位英雄的。日本人,大家还是有这种义气的。大和魂的本质,就是义气嘛!但是日本现在是在赌国运,正是同北方强国作战的紧要关头。如果清政府对日本政府抱有恶意,就会放弃现在的善意中立态度,反而倾向于俄罗斯。那会怎么样呢?这场战争对于日本或许会变得非常艰难。就在这儿。怎么样,这就是外交的秘诀。一面战争,一面外交。哪儿奇怪?要认真听,这可是国家的重大问题!你从刚才就一个人咕咚咕咚地喝酒,结账的时候,没问题吧?我可没那么多钱,你到底带了多少钱?首先不做本国的财政预算,战争是不安的。快点调查一下,报告给我。”
我取出自己的钱包,查了查包里的钱,报告给了外务大臣。
“好,没问题。有这些就足够了。我也有五六十钱。咱们再喝点儿。肉我够了。来点儿清淡的烫豆腐吧。乡下菜里面,烫豆腐算不错的了。”
但我总觉得那也同他的假牙有关系。
换了锅,又拿来了一些酒。
“你可真能吃、真能喝呀。”他用恶狠狠的眼神看着我一面呼呼地吹着豆腐吃,一面用另一只手不停地倒酒喝。“你们在松岛,也没少喝吧?可能我问得太细了,谁付的钱?这很重要。”他换了副语调说道。
我放下筷子,回答道:“一人一半。本来我要自己全付的,但周先生怎么也不肯。”
“不行。你,那样不行。一次就是一百次。你最好别和周先生来往了。你弄错了国家的方针。无论周先生说什么,你都应该付全款。和外国人交往时,要把自己也当成一个外交官。首先,要给他们日本人都很亲切的印象。我叔叔他们在这点上是煞费苦心的。为什么呢,因为现在是战争时期。对于中立各国的人,必须用复杂微妙的外交性策略。特别是清国留学生,最难对付。这些人是清政府派来的,却要谋划推翻清政府。如果一味纵容他们,就可能违背日本现政府的外交方针。仅仅亲切是不行的。要以一面亲切、一面指导的领先者的态度来对付他们,我认为这才是作为当今的外交官的妙诀。你知道吗?是这么回事。不能让对方看见你的弱点。一起玩的时候,一定要全部付帐。一定要常常先行一步。就说我吧,相当辛苦。前阵子开班会的时候,你好像没参加,以后必须要参加啊,那个班会上,藤野先生对做干事的我说,和留学生来往的时候要小心。”
他的这句话我没有露听。有种好像被藤野先生背叛了似的感觉。
“不会吧!藤野先生不至于使用那么愚蠢的外交手段吧?”
“什么愚蠢。不许说这种失敬的话。你简直不是日本人。战争中,第三国的人都有可能当间谍。特别是清国留学生,一个不落都是革命派。为了革命,他们也可能向俄罗斯求助。因此有监视的必要。一面对他们亲切,一面监视他们。为了这,我把那个留学生拉到我的宿舍里住、照顾他的同时、也对日本的外交方针做些努力。”
“什么?你的这些努力也太狭隘了吧!”我也有些醉了。
“狭隘?你竟然这么说。你简直不是日本人。不良少年。”他脸色都变了。“肥猪!农村也有这种不良少年啊。连我叔叔的名字都不知道,真不像话。好好学习吧!你现在落伍了!滚吧!把你喝的吃的钱付了,快滚!肉和烫豆腐好像都是你一个人吃的。”
我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倾倒在榻榻米上,默默地站了起来。
“干什么?喂!”津田君用两肘顶着我大叫。
我苦笑了一下。
“再见。”说着,走到外面,真没劲!也好,我明天直接找藤野先生确认事情的真假。因为周先生有成为间谍的可能性,就说我不是日本人,说我是不良少年,真是忍无可忍。
回到县厅里我借宿的地方,在井边洗了洗脸、手和脚。心情稍稍爽快了些,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我很激动地去了学校,上课前去了藤野先生的研究室,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先生的声音。
我毫不迟疑地推开门,屋内洒满了阳光,先生正被一些上肢骨、下肢骨、头盖骨等令人生畏的人骨标本包围着,泰然地读着报纸。他把转椅略微转向我这边、报纸放在桌子上,问:“有事么?”
坐在研究室里的藤野先生似乎比教室中的他温和了许多。
“啊,和第三国人来往不行吗?”
“啊、什么?”先生完全流露出了他的关西土话,反问我道。
“是周先生的事。”我顺着先生的关西土话,不由得微笑了。这回我镇静地说出了要说的话:“昨天有人对我说,不许和周树人来往。”
“谁?”
“名字我就不说了。我不是来告那个人状的,只是听说是先生那样吩咐的,来问问是真是假。”对藤野先生我也好像对周先生一样,想说的话能流利地说出来。关于其中的理由,前面我也罗罗嗦嗦地写过好几次了,但是,也许终究是藤野先生和周先生人品的原因。当我面对他们的时候,总是感到很安心。
“莫名其妙。”先生不满地边用力搓着胡子边说:“我怎么可能说那种蠢话。”
“可是,”我撅着嘴,“班会时先生……”刚说到这儿,
“啊,是津田君吧?那家伙真冒失。”先生说着笑了。
“那么,是假的了?”
《惜别》 第二部分采取革命的手段(2)
“不,说了。是我说的。”忽然先生用上课时那种严肃的口吻说,“这次我们学校初次来了一个清国留学生。和他一起学习医学,小而言之,是为了帮助支那创立新医学,大而言之,是我们应该合力尽快把西洋医学的精华吸收到我们东方医学中来,从而推动全世界的医学更加进步。所以我希望班委会的干事能有这种热情,于是才对津田君说了那番话。并没有提到别的。”
“是这样啊。”我松了口气,“有人说,您说战争中第三国人有成为间谍的可能?”
“胡说。看看这个。”先生把桌上的报纸递给我,那上面大字写着:
天皇驾临赤坂离宫
出席观菊会
内外人士共四千零九十二名
这样的标题,不用读正文,我就明白了。
“我们不应该坚信国家的前途一片光明吗?”先生垂下眼帘,平静地说。“一个国家的品德,怎么形容好呢?我在战争的时候能深深地感受到。”他换了种语调问道:“你是周君的好朋友?”
“不,算不上十分亲密。但我以后想和他成为好朋友,周先生是带着比我远大得多的理想来仙台的。他为了给父亲治病,从十三岁开始,连续三年每天奔走于当铺和药店之间。因此在他父亲临终时,他几乎喊破了喉咙,可他父亲还是死了。他说那时自己的叫声现在仍不绝于耳。所以周先生想成为支那的杉田玄白,挽救那些不幸的病人。可就因为周先生是有革命思想的积极分子,就要一面亲近他一面又监视他,这种复杂微妙的外交手段太过分了吧。周先生的确拥有青年般的崇高理想。我认为青年不能没有理想。所以青年之于理想……”说着说着我站着哭了起来。
“革命思想。”先生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沉默了片刻。一会儿,先生看着窗外又说:“我认识的一家人,老大是贫民,老二是司法官,老小有些奇怪,是演员,是这样的一家人。开始的时候,他们兄弟之间常常吵架,可是,现在,相互之间非常尊重。不是什么道理,怎么说呢,即使每个人都想开出自己不同的花,但整个家才是一朵大花。家乃不可思议之物。那个家庭如果说是地方名门,有些夸张,但也是当地有历史的家庭,而且,到了现在,似乎依然受到当地人的信赖。
我想东洋整体是一个家庭。个人可以各自展示自己的面貌。关于支那的革命思想,我知之不深,不过,我想,那叫做三民主义的,是建立在民族的自决,不,或者可以称作自愿的那种东西之上的。说到民族自决,难免有不关自己的事这种冷淡的感觉,自愿是为了家庭兴旺最值得高兴的现象。我所希望的,是各民族历史的开花结果,并不需要我们事无巨细地管闲事。
几年前东亚同文会成立仪式在东京的万世俱乐部举行。当然,这也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事情。那时候,近卫笃磨公被推为会议主席,进入审议该会的目的、纲领的议程,革命派支持者与清朝支持者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两相对峙、互不相让。一时间让人觉得会议会因此决裂。那时候,主席近卫笃磨公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主张支那革命的高见也罢,支持清朝防止列强分割的高见也罢,毕竟是对于他国的内政干涉,于本会之目的无助。但是,双方高见之目的,均在支那之保全,故此,本会以“支那之保全”为目的如何?严肃的发言吸引了满场听众,两派对此均无异议,在一片喝彩声中目的获得通过,从那以后,“支那之保全”成为我国对支那的国策。我们在此之上不是也没有什么需要多说的了吗?
支那也有很多伟人。我们想的事情支那的先觉者们也在认真地思考吧。是民族自愿。我期待着这一点。支那的国情和日本不同。有人认为支那的革命破坏了传统,因此不好。可是也可以理解为正因为支那保存着好的传统,所以革命的气概从那传统的继承者中产生出来。中断的仅仅是形式。家风或者国风,其传统是绝不会中断的。应当称作“东洋本来之道义”的潜流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延续着。而且,在其根本之道,我们东洋人都连接在一起。可以说背负着共同的命运。像刚才我提到的那个家庭,尽管人各有志,却还是一朵大的花儿。相信这点,就能够活泼地和周君来往了。不用想得太复杂了。”先生笑着站起来,接着说,“一句话,不要小看支那人。仅此而已。”
上课铃响了。
“教育敕语里,是怎样说的?‘相信朋友、交友就是相互信任。’别无其他。”
我产生了走上去和先生握手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恭敬地向先生鞠了个躬。
先生却忽然说:“我好像没见过你,你来听过我的课吗?”
“啊,”我哭笑不得地说:“啊,以后一定听。”
“是新生吧!你们互相激励、一起加油吧!津田君那边,我会说的。上次班会,我说了些没用的话。今后,我要少说多做。”
我来到走廊,舒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怪不得周先生称赞藤野先生呢,藤野先生很伟大,周先生也很有眼力,我对藤野先生和周先生的敬佩之情是平分秋色的。我今后也会成为一个不亚于周先生的藤野先生的崇拜者。上课时一定要坐在最前排抄笔记。周先生今天来学校了吗?我想尽快见到周先生,便急匆匆地赶到教室。可是,那天也没见到周先生的影子,却看到津田君那双令人讨厌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不过,我的心胸已经宽大起来了,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津田君似乎也不是坏人。他有些不知所措,微笑着点了点头。不过那一整天,我们都互相躲着对方没有再谈别的话。放学后,我想去看看周先生的病怎么样了,可是我不知道周先生住的地方,而且一想到再被同他住在一起的津田君说教一番甚是无趣,所以我马上返回了自己的住所。
晚饭后,出了宿舍,我去了东一番巷,松岛座的中村雀三郎一座正在上演《先代萩》。仙台的《先代萩》是什么样的呢?我很有兴趣,就抱着看一看的心理加入了站立席。所说的《先代萩》,众所周知,是依据仙台伊达藩的家族内乱而改编的戏剧。我想榴之冈附近有政冈墓,这出剧应该是从很久以前起就在仙台大受欢迎吧。可是后来我听说,正好相反,这出剧在旧藩时代是禁演的。直到明治维新以后,才可以自由地演出。可是在仙台市内这出剧并没有长久地兴盛起来。因为即使偶尔改了剧名上演,被称作旧藩士的人也要申请面见太夫元,说即使有政冈这样的烈女存在,这出剧也还是有损伊达家的名誉。因此他们要求立即禁演。
《惜别》 第二部分采取革命的手段(3)
到了明治中期,没有旧藩士出来无理取闹了,但仙台的观众因为这出剧是取材于自己身边的旧藩时代的事件,所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奇心观看。从那时起,仙台人似乎就不关心这出剧是演哪个地方的事,仅仅把它当作一般的伤感剧,默默地观看而已。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情况。我猜想仙台的观众看这出剧,说不定会有多兴奋呢。于是怀着想看看他们的狂热样子的期待进了小剧场。观众出乎意料地冷静。当时的入座率有五六成,我一面觉得奇怪,一面感叹:到底是大仙台的市民,自己地方的事件正在上演,却能无动于衷,这也许就是大都会的气度吧!我这个从山里出来的乡巴佬莫名地想。刚好这时演到雀三郎政冈的一场悲剧,我不由得哭了起来。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周先生正站在那儿。他也流着泪。看到此情此景,我更想哭了,飞奔到走廊,一个人尽情大哭起来。然后擦干泪又回到站立席,拍了一下周先生的肩膀。
“啊——”,周先生看到我边笑边用手背拭着泪问我,“你一直在这吗?”
“嗯,我从这场开头看的,你呢?”
“我也是,这出戏让小孩子来演,实在让人禁不住落泪呀。”
“我们走吧。”
“好的。”
周先生和我一起离开了松岛座。
“听津田君说你感冒了。”
“连你也知道了,我真拿津田君没办法。我稍微咳嗽几声,他就非让我躺下休息不可,说我是得了Lunge(德语,“肺炎”之意)。我一个人去松岛没叫上他,他就大发脾气。他才是Kranke(德语,“病人”之意)呢,是Hysterie(德语,“歇斯底里的、神经质的”之意)。”
“你没大碍就好,但身体还是有些不舒服吧?”
“不。Gar nicht(德语,“没有”之意)。津田君让我躺着,昨天我躺着看书了。实在无聊,我就偷偷跑出来了。从明天开始我去学校。”
“是啊。你要是什么都听津田君的,说不定真会得肺病的,干脆换个地方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