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国史新论-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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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志则较缓。孔子则曰:“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孔子行道用世之心,固虽老而犹存。
四科中最先一科为德行。德行中最先一人为颜渊。颜渊之自述曰:“夫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博我之文,即四科中文学之文,为求道、讲道、明道所资。约我以礼之礼,则以用世行道者。孔子又曰:“君子不器。”又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用则行,则由己以行道。舍则藏,则藏道于己以传世。求己与道之合为一体,故曰:“为己”。若仅以己身供人用,则我身仅如一器,无道可言,又何足贵。孔子以子贡为器,而又曰:“子之器瑚琏也。”瑚琏藏在宗庙,乃贵器,不能随便使用。如冉有,则孔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以冉有仅为季孙氏用,则犹器之下矣。
在德行一科中,尚有闵子赛、冉伯牛、仲弓。孔子何以独称颜渊?或此三人,舍之则藏有其德,而用之则行则不能有如颜渊之才。或以此三人皆早死,故孔子独称颜渊。要之,藏则较易,行则更难。君子不器,而仍贵其能为一大器,其义在此。则不当不辨。
孔子之卒,孔门弟子普遍蒙受各方之重视,然而无一人获得上层政治之大用。其再传弟子以下,如子思、孟子、荀卿,皆获大名,但亦无一人受上层政治之重用。儒家以下,诸子并兴,继孔子而起者为墨翟。主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然墨翟亦未受列国政治上层之重用。墨子曾多方介绍其弟子进入仕途,然自禽滑厘以下,墨家弟子亦终无获重用者。墨家有钜子组织,如孟胜亦钜子,为各国墨徒之领袖。其仕楚,仅为一家臣,并以三百人之众死于任上。继墨翟有杨朱,主为我,拔一毛利天下不为。其在政治上不受大用,亦无弟子传名于世。其次有道家,庄周仅为宋国一漆园吏。楚国聘为相,庄周辞之,谓宁为泥中曳尾之龟,不愿藏骨于宗庙。则其意偏向于舍之则藏,而无意于用之则行之一途。老子继起,仅求为圣王,则又谁欤用之?著书五千言,亦无一知名弟子闻于世。
其他如名家,首起惠施,与庄周为友,曾相梁惠王,政绩无闻。是亦未见大用。阴阳家首起邹衍,备受列国尊礼,同亦未见大用。齐威、宣、湣诸代,设有稷下先生之位,享诸子以厚禄,许以自由授徒讲学。先进达七十人之多,著书立说,擅盛名者不少,卒亦未见获政治上之重用。惟纵横一家,独获重用于世。然孟子曰:“公孙衍张仪,妾妇之道也。”后世亦不再以纵横家流列入先秦诸子学术之林。
其他如战国早期,商鞅用于秦,吴起用于楚。申不害用于韩,而商鞍、吴起终皆不得其死。申不害乃韩之诸公子,亦与士流有别。其次如范睢用于秦,经蔡泽之献议,终亦让位,荐蔡泽而自退。然蔡泽则未闻有功绩。乐毅用于燕,建大功,终被谗间,逃亡于赵,幸以身免。如虞卿于赵,亦尝被用,未获显赫,退而著书。吕不韦用于秦,广招宾客著书,自张声气,而终遭斥罚。韩非入秦,亦遭谗下狱而死。在战国九流中有法家,实则当时之士,聚徒讲学,绝未有专为一国一君一政府之统治权营谋打算,而得成一家派者。法家之名,当起于韩非之后。而韩非亦韩之诸公子,虽列荀卿之门,亦与一般士流有别。
由上言之,战国虽称为士势力之骤张时期,而诸子之聚徒讲学,自成一家,如儒、如墨、如道、如名、如阴阳、如农家之许行,凡属开山宗师,及其继承人物,在当时学术上有大名望大表现者,均不曾在政治上获大用。其获用于上层政治者,在学术上仅属第三四流以下之人物。而亦鲜得安于位。不致身死,已属大幸。然则所谓士之一流,其在中国文化传统历史影响上之特有意义与价值究何在?
明白言之,中国士流之影响与贡献,主要在社会。即如许行,亲操耒耜,耕于田亩,而陈相之徒聚而从之。士之亲其师,尊其师,有过于其君。此不仅孔子、墨翟为然,下至如许行亦何莫不然。故在中国社会上,最受尊亲者,乃师而非君。乃在野之士,而非在朝之卿相。战国之时,仅七雄为大国,分别统治了整个全中国。而为之士为之师者,乃为当时全中国人所向往所仰慕。为君者又乌得与之比?乃使政治上层,亦不得不俯心下气。以尊贤而礼士。如颜斶见齐宣王,明告以士贵王不贵,而宣王亦无如之何。又如秦昭王见范睢,乃至长跪以乞言。当年七雄中,齐宣王秦昭王岂不更巍然为之魁首,而其尊贤下士有如此。如颜斶,如范睢,岂诚为当时一大贤上士?而齐、秦之君尊礼之如此。其最大之意义与价值,则在政治上层不敢自居为最尊最贵之地位,而自知尚有当尊当贵之过于彼者,其人不在远,即在其所统治之社会下层。姑举一例,如秦兵围赵,赵国存亡在即,不得不屈意帝秦,求获苟全。时鲁仲连在围城中,乃独抗议反对,谓苟帝秦,则仲连惟有蹈东海而死。以一白衣穷途之士,蹈海而死,于天下大事,国家兴亡,何足轻重。而帝秦之议,竟以作罢。此等事因其千古传颂,后人视若固常,不复厝怀。而于其对文化传统历史影响之大意义大价值所在,今人乃不复存怀。此岂非一大可惋惜之事乎?
鲁仲连义不帝秦,虽声光扬于天下,但仲连身后,秦终为帝,而仲连生前之声光意气则依然尚在。故秦一天下,李斯首为之相。李斯乃楚国一小吏,著籍荀卿门下,则亦俨然一士。商汤一天下,伊尹为相。周武王一天下,周公旦为相。秦始皇帝继汤武一天下,而李斯为之-相,则斯亦继伊周如鼎足之三矣。秦博士议秦政,始皇帝不轻自决断,下其议于丞相斯。斯主废封建非不是。然焚书之令起于斯,后世人鄙之,不齿于人数。不知斯之在当时,固亦以士之身份而见大用。
汉初无士,惟叔孙通曾为秦博士,与其弟子为汉制朝仪。然后世人亦耻之,不列为士数。同时如商山四皓,朝廷不能聘,太子罗致之。高祖于太子身傍见四皓,遂罢废立意,太子终得承位,是为汉惠帝。是汉之为汉,此下两百几十年之天下,四皓与有力焉。士之影响政治,见功于世,其例有如此。
汉初真得称士者有贾谊,年二十余,上《治安策》,名震朝廷。文帝召见,欲加大用。绛灌之徒群沮之,放为长沙王太传。归蒙召见,语至夜半。文帝屡前移其坐席,并谓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再见,乃知仍不及也。然贾生终继为梁王太傅,仍不获大用于朝。梁王出猎,坠马死,贾生以未尽师道,愧恨而卒。然汉自文、景以下诸大政,多出贾生原议。贾生之有功于汉,更胜四皓甚远。
继贾生而起者有董仲舒。汉武帝尊五经,黜百家,皆由仲舒对策发之。此不仅汉之为汉,即此下两千年中国之为中国,仲舒当时之对策有大影响大作用。而仲舒亦终未大用于当朝。公孙弘乃自东海牧家,超用为汉相。未能正学以言,而曲学以阿世,与仲舒有别。然则在中国,真为士,即不得大用。获大用者,或多非真士。如公孙弘、董仲舒,又为其显例。
东汉光武帝,以王莽时代一太学生,起兵平天下。一时同学之士,驰驱戎马间,策奇勋,列朝廷高位者何限。故中国史上,以士人得天下,建立一士人政府,则其事起于东汉。而同时一同学严光,独隐避不出。光武为太学生时,素重之。既得天下,屡念不置。遍访之全国,得于钱塘江一钓滩上。护送至京,晤谈之余,又同床而寝。然严光卒辞归,以不仕终其生。孔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又曰:“不仕无义。”严光当非一庸才,但亦非庄周道家之徒。否则亦不出游太学,亦不为光武及其他诸同学所推敬。窃意严光心中,亦并非傲视群伦,鄙夷光武与其在朝廷诸同学,谓绝不堪同流合污,有损于一己之为人。但其当王莽之乱,既以隐身垂钓严陵滩上,一旦诸同学出,使天下复归于平治。出诸人,亦如出诸己。人尽其劳,己亦同享其成,岂不转增其内惭。我行我素,仍以渔钓终年,斯于己亦何所亏憾。窥光当时之存心,亦仅如此而已。然而严光其人其事,其影响于后世之士风,则至高至大,至深至厚,有非严光当年之所意料者。一则当兴王之朝,以帝王至密之友,而有不可宠而安者。二则一江湖钓徒,其尊其贵,乃在一开国帝王卿相之上。中国自秦汉以来,大一统政府凌驾在上,而帝王卿相之尊之贵,举国共仰,乃更有高出其上者,则转在社会下层草泽平民中。不仅当代,乃至易世历代君卿,亦共相尊崇,一若当然。无可疑,无足争,而视若平常。此则中国传统文化一特色,而士之为用,乃莫大于斯矣。
东汉末,郑玄称征君,此亦朝廷所召而未赴者。黄巾唱乱,相戒勿入郑征君之乡。则先王之贵有可杀,而死士之乡之一草一本有不可犯。黄巾不为后世人称道,然而此一事则载之史册,称道于后世。乃为当时之一线光明,上承古代,下启来兹,此亦可谓乃士之为用之一例。
黄巾乱后,继之以魏、蜀、吴三国,曹操、刘备、孙权皆士也。一时群臣荀彧、诸葛亮、鲁肃莫非士。有一诸葛,已可使三国照耀后世,一如两汉。而犹有一士,曰管宁。始避于辽东,老归中土,汲井躬耕,曹操召之不出。后世尊之,谓其犹出诸葛之上。诸葛终为一政治人物,虽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终亦无救于世乱。管宁则为一草野人物,虽乱世,使社会得保留一完人。则此社会终未全坏,尚有将来之后望。孔子欲居九夷,又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是虽至圣如孔子,亦无奈于世之乱。然而孔子又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三国之乱,甚于春秋之末,而管宁则孔子所谓之后生可畏矣。举世之乱,而有一士之屹立。后人欲效诸葛,则难得有如刘先主之三顾于草庐。然欲为管宁,则可无待于外。司马迁作《史记》,创列传体,后世奉为正史之首。而七十列传,首之以伯夷,亦不用于世者。司马迁以言李陵事获罪,以宫刑免死。虽为武帝内朝中书,然不复有意于政事。非有求于当世,乃求表于后人。其《报任少卿书》,畅言之。管宁则能自表显于文字著作之外。司马迁亦已陷身于政界,不如管宁之萧然事外,仍不失为一社会人物之易于自成其志,自完其身,不饿死而与伯夷相抗衡。然以周武圣朝,可以容首阳山下有伯夷叔齐。以曹操之一世奸雄,亦可容其治下有如管宁之汲井而躬耕,敦聘而不赴。斯亦见中国政治,亦自有其不可及者。即此一端,亦足为例矣。
两晋以下,先有五胡之乱,继有南北朝之对峙。较之两汉远逊。然而群士兴起,则视前亦无愧。姑举一人,曰陶潜。耻为五斗米折腰,赋《归去来辞》,抚孤松以盘桓。其于当时之政事,可谓无所贡献。然其诗,则脍炙人口,愈后愈普及,愈陈旧愈新鲜,历千年而不衰益盛。几于每一中国读书人,每一士,无不诵其诗慕其为人。在其前,有古诗三百首,有屈原《离骚》,然皆富有政治性。惟渊明诗,乃确然见其为田园诗,为山林诗,为草野平民诗。然而其诗虽沉浸于社会之下层,亦终能影响及于政治之上层,殆可谓与诗、骚为鼎足之三。在两晋、南北朝时代,只陶渊明诗一集,已可上继三代两汉,下视唐、宋、明、清,成为中国文化史一新页,一贯相承,而不待他求矣。则士之大用于世,如渊明,岂不亦其一例乎。
下至唐太宗,其未登天子位,己先有十八学士一士人集团。较之汉光武尤过之。然而玄武门之变,兄弟阋于墙,终为太宗内心一愧事。不幸其父乃唐代之开国皇帝,乃遭此宫墙之变。魏征初仕于太子建成,后仕于太宗,此亦不得与管仲之仕齐桓相比。魏征亦不能内心无愧。故其于太宗,过无不谏,谏无不尽。使魏征以此而死,亦可明其出仕,初不为私人禄位,可以表白于天下后世而无憾。然而太宗之于魏征,亦知遇异常,优渥有加,亦以见其出而为君,初无丝毫之私。一部《贞观政要》,乃得为后世帝王常读之教科书。而太宗与魏征两人之相处,尤为《政要》一书中之主要节目。可见政治乃人群社会重要不可缺之一大业务,而现实牵涉,则理想每受减损。故欲为一政治人物则甚不易。如伊尹之五就桀,五就汤,岂尽人可法。其放太甲于桐宫,果使太甲不知悔悟,则伊尹何以善其后?周公诛管叔,放蔡叔,大义灭亲,亦岂兄弟相处之道。果使成王长,德不如人,周公又何以善其后?以伊尹周公之圣,尚有其难处。故孔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重道而轻仕,此亦涵有一番甚深衡虑,岂率尔而出之一言乎。此下中国政治业务,必求士为之。而为士者,则宁退不进,此诸葛亮之所谓“澹泊明志,宁静致远”。而中国政治亦常得保持一次好之地位。其社会人生,乃终得蒸蒸日上。务使为人更上于为政,此诚中国传统文化一大特征。即于唐太宗之与魏征,亦可窥其微矣。倘必奉政治人物为尽善尽美至高无上之人生标准,则此人生亦何多望。惟中国则为人另有一更高标准,更高境界。而政治人物,群向此境界而趋赴,亦得群向此标准而崇仰。此中国社会之有士,所以为中国文化所特具之一最有意义与价值之所在。
两晋南北朝政权虽乱于上,而为士者仍可隐于门第中。下及唐代,科学制兴,门第渐衰。为士者,乃群趋于应举从政之一途。就政治言,乃一大进步。其余为士而不从政者,乃转趋于释、道两家,为异端。而政治人物,亦多信奉释、道。故唐代社会标准之士,未必多过于两晋、南北朝。前古相传政治上之崇高理想,反趋于黯淡。此实当为一大退步。中唐之时,乃有韩愈出,提倡古文。愈之言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也。”韩愈乃可谓上承中国士之大传统。幸有昌黎一集,乃可上与晋、宋间之渊明集相比,而犹更胜之。然韩愈亦终未获大用于上层之政府。其谏迎佛骨表,乃几陷身死。如韩愈,论其大节,乃可谓唐代标准之一士。即诗圣杜甫,亦当屈居其次。而同时唱为古文如柳宗元,则更不能与韩愈相比。下及宋代,韩愈乃始见为唐代特出之第一人。此非深明中国文化大统之意义者不能知。亦岂不得意于政治,专以诗文见长,即得为士之上乘乎?但专就文集一部分言,则诚如是。倘扩就人生大道言,则韩愈为人,或许尚有不如陶渊明处。此则犹当别加衡量,此篇恕不详及。
惟其南北朝社会尚多士,故隋、唐继之为大盛世。惟其晚唐社会少士,故五代十国继之,为中国历史上最惨澹最黑暗之一时期。其时有一冯道,群奉以为士。历事五朝八姓十一君,自称长乐老。非如冯道,亦无以自全于其世。然使人人如冯道,则一世沦丧,同归于尽,亦何得以一私人之长乐而自安自慰。宋兴,欧阳修为《新五代史》,始于冯道有定论,而韩愈亦始受崇拜。于是中国传统光明乃得再照耀,传统文化乃得再发扬,而宋代乃更得称为一社会多士之时代。
宋代多士,已盛于汉。而政府之重士,则更胜于汉。宋代之士于政治上得大用,莫如王安石与司马光。然而新旧党争,北宋亦终陷于沦灭。王安石乃一理想派,欲使其君为唐虞三代之君。司马光乃一经验派,仅求朝政得如汉、唐已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