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国史新论-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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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之理。原子弹、核武器,并不能治国平天下。送人上月球,也非当前治国平天下所需,科学教育只重智,不重仁。在《汉书》的《古今人表》里,最高只当列第三等,上面还有上上、上中两等,近代人全不理会。中国传统教育之特殊理想与特殊精神,在现实世界之情势下,实有再为提倡之必要。
而且中国传统教育理想,最重师道。但师道也有另一解法。孔子说:“三人行,必有吾师。”子贡亦说:“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可见人人可以为人师,而且亦可为圣人师。中国人之重师道,其实同时即是重人道。孟子说:“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伯夷、柳下惠并不从事教育工作,但百世之下闻其风而兴起,故说为百世师。又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尚之风,必偃。”所以儒家教义论教育,脱略了形式化。只要是一君子,同时即是一师。社会上只要有一君子,他人即望风而起。又说:“君子之教,如时雨化之。”只要一阵雨,万物皆以生以化。人同样是一人,人之德性相同,人皆有向上心。只要一人向上,他人皆跟着向上。中国古人因对人性具此信仰,因此遂发展出像上述的那一套传统的教育理想和教育精神。
不要怕违逆了时代,不要怕少数,不要怕无凭藉,不要计及权势与力量。单凭小己个人,只要道在我身,可以默默地主宰着人类命运。否世可以转泰,剥运可以转复。其主要的枢纽,即在那一种无形的教育理想与教育精神上。此可以把中国全部历史为证。远从周公以来三千年,远从孔子以来两千五百年,其间历经不少衰世乱世,中国民族屡仆屡起,只是这一个传统直到于今,还将赖这一个传统复兴于后。这是人类全体生命命脉之所在。中国人称之曰:“道”。“教统”即在此“道统”上,“政统”亦应在此“道统”上。全世界各时代、各民族、各大宗教、各大思想体系、各大教育组织,亦莫不合于此者盛而兴,离于此者衰而亡。而其主要动机,则掌握在每一小已个人身上。明末遗民顾亭林曾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内涵意义亦在此。
由于中国传统而发展成为东方各民族的文化体系,韩国人的历史,至少亦该远溯到三千年以上。即根据韩国史,我想亦可证成我上面之所述。我中、韩两民族,尤其是知识分子,身负教育责任的,应该大家奋起,振作此传统精神,发扬此传统理想。从教育岗位上,来为两民族前途,为全世界人类前途,尽其最高可能之贡献。
我要特别说明,我很喜欢这“传统”二字,因这传统二字,特别重要。但要认识传统,其事不易。好像有些时候,我们要认识别人反而易,要认识自己反而难。而且要认识我们东方人的传统,要比认识西方人的传统其事难。如中国有四千年、五千年以上的传统,韩国有三千年以上的传统,日本有二千年以上的传统。西方如法国、英国,只有一千年传统,美国只有两百到四百年传统,苏维埃没有一百年传统。
教育的第一任务,便是要这一国家这一民族里面的每一分子,都能来认识他们自己的传统。正像教一个人都要能认识他自己。连自己都不认识,其他便都不必说了。
今天,我们东方人的教育,第一大错误,是在一意模仿西方,抄袭西方。不知道每一国家每一民族的教育,必该有自己的一套。如韩国人的教育,必该教大家如何做一韩国人,来建立起韩国自己的新国家,发扬韩国自己的新文化,创造出韩国此下的新历史。这一个莫大的新任务,便该由韩国人自己的教育来负担。要负担起此一任务,首先要韩国人各自认识自己,尊重自己,一切以自己为中心,一切以自己为归宿。
但这不是说要我们故步自封,闭关自守。也不是要我们不懂得看重别人,不懂得学别人长处来补自己短处。但此种种应有一限度。切不可为要学别人而遗忘了自己,更不可为要学别人而先破灭了自己。今天,我们东方人便有这样的趋势,亟待我们自己来改进。
(一九七四年九月韩国延世大学讲演,载《中央日报》副刊)
中国教育制度与教育思想
严格言之,可谓中国自古无宗教。佛教传入,其事在后。故在中国文化体系中,教育所占之地位及其责任,乃特别重大。
任何一国家一民族,必有其自己一套教育,乃能使其民众忠于邦国,而亦能乐群相处,不相离散。中国民族绵延五千载,日以扩大繁昌,亦赖于此。
最近百年来,西化东渐。新教育兴起,自小学以至大学,设科分系,其制度及其内容,莫非效法欧美。在知识技能方面,择善多师,事无不可。但若以教育为立国大本,为善群要道,则必渊源自己历史传统,针对自己当前需要,善自创制。非可为邯郸之学步。纵谓中国旧有,已不切时代,亦当识其来历,善为变通,斟酌改进,以求惬适。万不当于自己固有,懵焉不知。谓可一刀两断,崭地更新。此在凡百措施,皆所不能,而教育尤然。
本文乃在三年前,为政治大学教育研究所作连续演讲,由何君福田笔录讲辞,藏之匮箧,迄未整理。兹就何君笔录,摘要成篇,先制度,后思想,虽简率已甚,亦聊备关心当前教育问题者作参考。
一
中国文化绵历五干年。皇古难考。兹述中国教育制度,姑从西周开始。因西周已有《诗》《书》可考,决非无证不信。然距今亦已三千年。此三千年来,即教育制度一项,亦已递有变革。当即就其变革,略为分期,自西周迄孔子为第一期。此期亦已占四五百年之久。书阙有间,仅能粗枝大叶,叙述一概要。
《小戴礼·王制篇》有云:“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此即言当时之学校。辟雍者,辟借作璧字,言其为一圆形。雍字当作廱。邕乃四方有水,土在其中。广是高屋之形,即指学校建筑,四面环水。此一建筑,乃在水中央。此乃当时天子所辖中央政府下之学校,犹今所谓国立大学也。
《诗·大雅·文王有声》有曰:“镐京辟雍,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皇王蒸哉。”《白虎通·德论》谓:“辟雍所以行礼乐,宣教化。”此见学校在当时,为政治一辅助机构。四方诸侯来朝中央,在此有一套礼乐施行。然亦见当时对学校之重视。《三辅黄图》有曰:“周文王辟雍,在长安西北四十里。”是至汉代,文王辟雍遗址尚在。是中国之国立大学,远当在今三千年以前。
泮宫者,泮是半圆形之水。《诗·鲁颂·泮水》,又称泮宫,是为当时诸侯有泮宫之证。此为封建时代诸侯国中之大学,即如今之地方大学。国立大学,四面环水。地方大学,只三面环水。在形制上,表示了中央与地方尊卑之分。此后历代,全国各省县,均有孔子庙。庙旁有明伦堂,堂前有泮水,即承古代泮宫遗制。清代秀才入学,即称入泮。辟雍、泮宫两名,在中国沿用,亦已历三千年勿替。
古代学校,除辟雍、泮宫外,尚有庠序。孟子曰:“修庠序之教。庠者养也,序者射也。”古代壮丁必习射。荷矢负弓,乃男子丈夫必习之业。习射亦所以培德。射属艺,而必有礼。习射亦兼以习礼。孔子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为教。《小戴礼·射义篇》:“孔子射于矍相之圃,观者如堵墙。”此证孔子之善射。《诗毛传》:“水旋邱如璧曰辟雍,以节观者。”盖辟雍乃古之学校,古人在此习射,斯亦学礼之一端。水环其外,所以节观者,使不漫入也。泮宫则诸侯乡射之宫。东西门以南通水,北则无之。以示别于天子。而古代学校以习射为主。换言之,武事重于文事,亦由此可知。
庠者养也。古者天子有养老之礼,亦于辟雍、泮宫行之。行养老礼,必饮酒奏乐。《诗·大雅·灵台》篇:“虚业维枞,贲鼓杂镛,于论鼓钟,于乐辟雍。”《鲁颂·泮水》篇:“思乐泮水,薄采其茆,鲁侯戾止,在泮饮酒。既饮旨酒,永锡难老。顺彼长道,屈此群丑。”解者谓诸侯在泮宫行饮酒礼,延老纳言,因以谋事。则养老之体,亦政事之一端。
古者学校又称瞽宗,瞽乃盲者。盲人习乐为师,如春秋时有师旷、师襄。师襄亦孔子所从学。《灵台》之诗又曰:“于论鼓钟,于乐辟雍,鼍鼓逢之,矇瞍奏公。”矇瞍即瞽者。奏乐必歌,所歌则以今所传之《诗经》三百首为主。诗中所咏,皆与政治有甚深关系,而亦具有甚深之教育意义寓其中。
古者政治上别有其他大礼节,亦多在学校行之。《鲁颂·泮水》篇又曰:“翩彼飞鸮,集于泮水。憬彼淮夷,来献其琛。”此乃在学校接受外夷贡献之礼。又曰:“明明鲁侯,克明其德。既作泮宫,淮夷攸服。矫矫虎臣,在泮献馘。淑问如皋陶,在泮献囚。”是又在学校行献馘献囚之礼。馘者,杀敌割其一耳。囚者战俘。古者在学校习射,出兵则受成于学。及其返,则释奠于学。凯旋之礼,亦于学校行之。
然则古代学校之于政事,乃密切相关。《白虎通》所谓“行礼乐,宣教化”,此乃政治上之莫大任务。下至汉儒,尚能恳切言之。
今当再说“学校”二字。孟子有曰:“修庠序学校之教。”此因战国时,古代学校之制已破坏,故孟子主欲兴修。以训诂言之,学者,效也。孟子又曰:“校者,教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可见西周教育制度之规模,已远有渊源。孟子言三代共有学,其说决非虚造。又观《左传》有“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之事。其时孔子已生,郑国乡间尚有学校,故乡人集于其中以议国事。因学校乃公共建筑,而传统上学校本亦与政治密切相连。至其称校,因校字有考校比校之义。学中习射习歌,亦必时有考校可知。以后此校字多用在军事上,而当时学校,尤与军事有深切关系,亦据此校字而可知。
二
以上叙述了西周乃至春秋时代之学校概况,其次要谈到孔子以下及于战国,其间约有三百年时期。此一时期,在教育上乃有一特殊情况,亦可谓乃是一有教育而无学校之时期。亦可谓教育乃自学校中解放而归入于私家友朋集合之时期。因周室东迁,中央政府早不为社会民众所重视,列国间卿大夫渐渐有不悦学之现象,地方学校亦逐步废了。于是学校与教育,遂逐渐归入到平民社会中去。
孔子崛兴,以一平民,而把以前相传的贵族教育开始转移到平民社会来,开出此下平民讲学之风。后世称孔子为“至圣先师”。孔子在中国教育史上,实亦可称为开天辟地旋乾转坤一伟人。因以前教育,都限制在政治圈中。以后教育,乃脱离政治圈转入社会而自为发展。然中国此下教育,仍与政治有密切关系,此乃中国历史文化大传统所在。治中国教育思想与教育制度者,于此一节,乃尤当注意。
孔子弟子共有七十余人,来自四方。或自鲁,或自卫,或自齐,或自宋,或自陈,或自吴,此已自北方黄河流域,跨过淮水,南及长江流域。因此孔子设教,在当时,实是国际性的,不限于一国一地。
孔子的学生,有父子同来受教的,有贵族,有平民。有的很穷,有的很阔。亦有些不是好出身,不务好行业,但经孔子教育,都变为学成行尊,出类拔萃,显于当时,传于后世的一批人物。中国古代社会之大变动,不得不谓自孔子教育有以启之。
孔子以礼、乐、射、御、书、数为教,当时称之曰六艺。凡此六艺,都是当时贵族阶级日常事务中所必需历练的几项才干。故贵族之疏远层,及民间俊秀,必先习此六艺,乃能在贵族圈中服务。当时称之谓儒。儒乃是当时社会一行业。孔子自己身通六艺,其弟子除娴习当时例行的六艺外,或通政事,或擅理财,或长军旅,或娴外交。要之,均可成为政治人物,供当时政治上之实际应用。但更重要的,孔子乃在此种种政治界实用艺能之上,发挥出一番大道理。此一番大道理,私之可以修身齐家,公则可以治国平天下。并亦永为中国后世所信守而遵行。于是在儒的一新职业之中,加进儒的一新理想。自有孔子,而中国教育内容遂超出于政治事业之上之外,而成为社会人生文化一切行为主要有理想的一项目,而孔子因亦被称为至圣先师。
但孔子当时传教,实没有一学校。后人称之为开门授徒私家讲学,其像样的创始,实始于孔子。《庄子·渔父篇》有云:“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唐人钱起诗:“更怜弟子宜春服,花里寻师到杏坛。”杏坛只是一栽有杏花的高地,既非学校,亦无教室。想是孔子春日郊游,偶尔到此。实则只是在家设教而已。又孔子在宋遇难,亦与其弟子习礼大树之下。可见孔子随处不怠行教,幕天席地,则莫非设教之所。行游坐息,亦莫非设教之缘。人生不忘教学,教学即是人生。孔门之教,宜即可代替世界任何一大宗教而有余。故中国教育,实亦可谓是一种宗教事业。
孔子以下有墨子,其徒三百人,其数量已远超孔子之上。孔子之出,一车两马,俭不中礼。又与其弟子饿于陈、蔡之间。墨子则千里徒行,至于裂裳裹足。孔墨皆以平民讲学,在当时,乃是一种非官方给养的自由职业,宜其生活贫薄有如此。但其震烁一世,影响于后代者实甚大。
再下到孟子,则已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传食诸侯。生活情况较之孔墨,已甚阔绰。而阔绰过孟子的,时尚多有。即如齐之稷下先生,受齐威、宣、湣王历代供养,皆赐上大夫之禄,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既不预政事之烦,专以招揽弟子,讲学著书,称先生者逾七十人。朋徒群集,数百千人。此时则教育事业已远超在政治事业之上。但亦是得政治上崇重供养而来。即隐沦不显如庄周,亦有弟子相随。从容于论学著书,此亦决非仅藉于漆园之微薪。当时教育界持论多反现实政治,而同时政治界则尽量崇重此辈讲学之人,此层亦当为研究中国历史文化传统者所应注意。
当时私家讲学,不仅成一学术集团,同时亦是一经济集团。孔子曾说:“自行束脩以上,未尝无诲。”束脩只是一条干肉,用作贽见之礼。后代弟子敬师学费,仍称束脩,或称薪水,皆是极为微薄之意。抑且不仅弟子于师有敬礼,师之于弟子,亦有通财相助之谊。颜渊死,其父颜路欲请孔子之车以为之椁。此而决非无端请乞。如孔子周游,诸弟子相从,亦皆食于孔子,可见师弟子本常通财。孔子虽不从颜路之请,但孔门弟子,终为颜渊集资厚葬。至墨子赒养其弟子之事,更屡见不鲜。故墨子门下,不仅是一经济集团,同时亦是一劳工集团。通力共产,后代之有帮会,其事远从墨家集团来。至孟子时,从者数百人,皆食于其师可知。如此则私家讲学,同时岂不即成为私家养徒。一自由讲学者,同时又是一自由养徒者,其势震撼上层贵族阶层,乃始有齐威、宣以来稷下之制。而如孟尝、信陵、平原、春申四公子养士,其实亦是慕效当时讲学大师之养其门徒。直至楚、汉之际,天下大乱,叔孙通投汉高祖,随身尚带有一辈学生。若非由叔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