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丁玲-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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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开会时被捕的,同时被捕的有三十多人。这个会与左联无关,是党内一部分同志反对王明的六届四中全会的集会。王明于1930年下半年由苏联回到上海,1931年1月间上台,举行了六届四中全会,抛出他的《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的左倾机会主义政治纲领。李伟森、何孟雄等对四中全会不满,串连了一些同志反对。起主要作用的是李伟森,那时他年纪还很轻,非常积极。白莽在团中央编《列宁青年》,冯铿在左联工农工作部工作,都和李伟森有来往。胡也频在1930年6月才入党,但很活泼。他们都不满四中全会,因此参加了那个集会。东方饭店是当时地下党经常联系工作的地点,据说已为敌人识破,派特务化装成“茶房”,已经侦察了一些时候。1月17日开会时,特务把东方饭店包围起来,会议中间,一个“茶房”闯进来,伪称电灯出了毛病,要检查修理。电灯一亮,外面埋伏的特务冲了进来,三十多位参加集会的同志全部被捕。是否有人告密,一直未查明。(《冯雪峰谈左联》)根据胡也频的意思,沈从文去找了胡适、徐志摩等人,又给南京的蔡元培、杨杏佛等文化名人写信,希望通过他们能保释胡也频。为了得到更有效的协助,沈从文特地赶到南京,找一些国民党要员,但都被拒绝。他们害怕惹上共产嫌疑。
然而,为了友谊,沈从文早已把个人的利害关系置之度外。他频繁地奔波在上海和南京之间。沈夫人张兆和说,她听沈从文说,当时他为胡也频的事曾去过南京将近十次。
在第二次去南京时,沈从文拿到了一封蔡元培致上海市长的信。回到上海,他拿此信去见了市长张群,然而仍然如石沉大海。
终于打听到探视的方法,沈从文和丁玲一起去关押胡也频的龙华监狱探监。丁玲记得这天天气很冷,空中飘着小小的雪花,是她请沈从文陪同前往。对这次与胡也频的永诀,他们两人都有过记述。
丁玲写到:我们在那里等了一上午,答应把送去的被子、换洗衣服交进去,人不准见。我们想了半天,又请求送十元钱进去,并要求能得到一张收条,这时铁门前看望的人都走完了,只剩我们两人。看守的答应了,一会,我们听到里面有一阵人声,在两重铁条门里的院子里走过了几个人,我什么也没看清楚,从文却看见了一个熟识的影子,我们断定是也频出来领东西,写收条,我们聚精会神的等着,果然,我看见他了,我大声喊起来:“频!频!我在这里!”也频也调过头来,他也看见我了,他正要喊时,巡警又把他推走了。我对从文说:“你看他那样多有精神呵!”(《一个真实人的一生》)沈从文回忆到:一会儿,只听到有个带脚镣金属声音从第二道小铁门外走过去,我看到那正是海军学生的影子。我把海军学生走过的地方指给丁玲女士看,我们正说着,那个带脚镣的他又走回来了。丁玲女士便叫着:“频!频!”
相隔那间空房不过一丈二尺左右,故一喊叫,那一边也注意到了,便停顿了一下,把带着放光铁手铐的双手,很快乐的扬着,即刻又消灭了。
“是他,是他,他很快乐,很雄!”
“是他,我一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他!我看到他在那里!”
他们还拿到了胡也频写的收条。在他所收到的胡也频的所有书信中,这也许是最令他感动、令他难忘的。他捏着墨汁淋漓的收条,和丁玲兴奋地谈论着。十来天的奔波终于有了着落:他还活着!
这也是令丁玲终身难忘的一瞬,更是他们三个人的真挚友谊,在苦难时代悲剧性的最后一幕。
为了营救胡也频,沈从文又和丁玲一道前往南京,通过当年曾和胡也频一起编辑副刊的左恭,继续找国民党要员们寻求出路。沈从文此时已顾不上各种顾虑,亲自去找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的陈立夫。丁玲后来在1950年很后悔她曾同意这么做。她说:沈从文是不懂政治的,他并不懂得陈立夫就是刽子手,他幻想国民党的宣传部长(那时是宣传部长)也许看他作家的面上,帮助另一个作家。我也太幼稚。也不懂得陈立夫在国民党内究居何等位置,沈从文回来告诉我,说陈立夫把案情看得非常重大,但他说如果胡也频能答应出来以后住在南京或许可以想想办法。当时我虽不懂得这是假话,是圈套,但我从心里不爱听这句话,我说:“这是办不到的。也频决不会同意。他宁肯坐牢,死,也不会在有条件底下得到自由。我也不愿意他这样。”我很后悔沈从文去见他,尤其是后来,对国民党更明白些后,觉得那时真愚昧,为什么在敌人的屠刀下,希望他的伸援!(《一个真实人的一生》)沈从文对这次与陈立夫的见面,作过比较详细的描述。他说在将近两个小时时间里,他和同去的朋友,只能听陈立夫一个人在那里大谈什么“民族主义文学”,最后他才有机会就胡也频的事情作出请求。他记述自己对陈立夫说了这样一些话:我认为政治假若皂白不分把作家捉去当土匪治罪,恰恰是和另外一种用三块钱千字的办法,带点儿慈善性质,办杂志收容作家算是文艺政策,同样的极其不智。
政府杀个把人并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党中有见识的人,也应当明白对于一个知名文学作家让其永久失踪,也可以算作政府的不名誉。第一件事我希望政府方面能把这个人找寻出来,第二件事我希望这人有了着落若不缺少犯罪嫌疑,则把他交给法院,第三件事我希望从他口中知道海军学生究竟。(《记丁玲》)然而,在南京一无所获,沈从文和丁玲失望地回到上海。刚到上海,就得到胡也频等已经在2月7日被杀害的消息。他们所熟悉所热爱的一个生命,就这样被黑暗势力扼杀了,留给他们的只是带着温馨友谊的往事回忆,只是无尽的悲哀和感伤。与胡也频永诀时的那场冬雨,久久地洒在他们心上。
丁玲乍一得知这个消息时的镇定,使在场的沈从文感到钦佩。后来,丁玲在熟人面前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对每一个前来向她表示慰问的人,她只是抿着嘴微笑,表现出一个女性少有的坚韧强毅。
早年在湘西军队中,沈从文见过多少厮杀和人的生命的消失,得知朋友的死讯,他除了痛苦和悲哀外,不会有恐怖。但一个女子表现出如此的镇静,他却不能不对丁玲产生敬意。丁玲多次说出的这席话,沈从文是记忆深刻的:死去的,倒下死去,躺入混合了泥土和积水的大坑,挤在一个地方,腐烂了,也就完事了,找寻它还有什么用处?我们不必作这种蠢事,费神来料理一个死人。
我们应当注意的,是活人如何去好好的活,且预备怎么样同这种人类的愚蠢与残酷作战,如何活下去,又如何继续去死!(《记丁玲女士》)沈从文认为,丁玲的性格正是在此次悲剧事件之后发生了变化。她不再是在北京与情人陶醉在浪漫爱情中的那个女子,温情,多愁善感,已经淡去。这种转变,便影响了她的创作和后来的生活道路。沈从文写到:在熟人中就可以看出她这种不将悲痛显出,不要人同情怜悯的精神,原近于一种矜持。她其实仍然是一个多情善怀的女子,而且也不把这样一个女子在这份生活中所应有的哀恸抹去。但她却要强,且能自持,把自己改造成一个结实硬朗的人。因为她知道用理性来控制自己,此后生活方不至于徒然糟蹋自己,故她便始终节制自己,在最伤心的日子里,照料孩子,用孩子种种麻烦来折磨自己,从不向人示弱。当时既不作儿女妇人的哭泣,此后在作品上也从不做出儿女妇人的陈述。(《记丁玲女士》)不管沈从文的印象或分析是否准确,胡也频的被害,对丁玲的未来产生了重要影响则是可以肯定的。从丁玲自己的叙述来看,她在此之前,只是思想左倾,也参加了左联,但并没有像胡也频一样参加具体的政治活动,只是专心于创作。但在这之后,她便完全成了另外一种人,成为左联的一个重要领导人,实干家。
对沈从文来说,在胡也频事件的整个过程中,尽管最终没有改变朋友的悲惨结局,但他在那样复杂和充满危险的情况下,尽到了一个朋友的义务和责任。日以继夜的奔波,使他得以表现出他做人的基本信条——真诚,同时也表现出他的平和性格中所包含的湘西人的侠义之情。这一点,在随后护送丁玲母子回家乡的举动上,得到了更为充分的表现。
一个熟悉的生命消失了,活着的丁玲,因他的消失,生活陷入更大的艰难。
第二部分第11节 离开上海
她顿时成为上海的一个新闻人物。围绕胡也频的遇难,对她的传言越来越多。沈从文这样说过:惟捕风捉影的传闻,则常常可从各小报或定期刊物上看到,对于死者已不能再说什么,惟对于还依然活着的丁玲,散布无数不实不尽的谣言,增加她活着的危险与困难。或者说她其人已过俄国,或者说人尚在上海有何活动,或者说她已同左翼某某同居,或者说……
总而言之,则不过一群上海闲人平日无正经事可作,上茶楼吃喝之余,互相以口耳在一入时题材上所作的无聊转述而已。(《记丁玲》)各种无聊的传言,并不能损害丁玲,也不会让她和友人们感到忧虑。只是当听说国民党当局可能要对她和孩子采取进一步迫害的传闻后,他们才焦虑万分。沈从文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对国民党高压政策无动于衷的人,他甚至认为自己更明了政治的残酷。当胡也频遇害之后,他就为丁玲母子的安全,时时担忧。
胡也频被捕之后,为了避免特务的纠缠,丁玲搬到了与他们一家关系密切的李达、王会悟夫妇家中。李达虽是中共的创始人之一,但现在已不再从事社会政治活动,而是成为了一位学者。几年来,乃至以后的岁月中,他们一直是关心帮助丁玲的挚友。
后来,随着风声一日紧似一日,再住在李达这种政治性人物的家中,很可能有种种难以预料的不测风云。沈从文和丁玲都为之担心,在这种局势下,什么样的可能都会发生。沈从文有种种顾虑:国民党方面,“既作得出在毫无罪名可以宣布的情形下把一群青年人用乱枪打死,则海军学生死去以后,他们是不是还会想办法来处置这小小孤雏?”他和丁玲当即决定,离开李达的家,以免有人前来搜查,牵连他们夫妇。
沈从文在淮海路的万宜坊附近租下一个住处,他和丁玲都搬到这里。他住一间,丁玲和他的九妹住一间。这个住处是在一家杂货铺的楼上,比较寂静,来往的人极少,这样可以保证丁玲母子的安全。住在这里,丁玲很少下楼,只是在晚间才偶尔到街上走走。
由于忙于营救胡也频,沈从文耽误了回武汉大学开学的时间,他只好放弃大学讲师这一重要职位,留在上海。他不能不留下,丁玲和只有几个月的孩子需要他照应。虽然胡也频和丁玲有许多同志,但由于政治身份的原因,并不能冒这种风险。
这时,将胡也频的死讯瞒着丁玲的母亲,成了他俩共同的任务。
早在胡也频刚刚被捕时,他们就曾以胡也频的名义给丁玲的母亲写过信。信是由沈从文执笔的。他们用丁玲的母亲熟悉的笔迹、熟悉的口吻来哄骗她。他们三人笔迹的相似,此时在一种特殊的情形下起到了特殊的作用。
沈从文谈到当时写信的情景:海军学生失踪后,湖南来信询及,为了安慰这个老年人起见,除了把稍前一时照就的相片,陆续寄去以外,就照着那老年人所希望的消息,由我来代替海军学生,写过三次回信。每次信上皆加上一些轻松快乐的谐谑,以及惟那一家三数人所知的私事,作这工作时丁玲自然是在旁加以指导与修正的。我们三人笔迹从一个专家看来,虽可以一目了解,明白它的差别处,但几人即皆共同习惯了用钢笔头在白洋纸上抄写稿件,简单处与草率处却正相近。并且在同样的一张纸上,写上大小相等的字迹,所说的话又全是那老太太所熟悉的话,另外一方面,则又正是那么焦心等着远地消息,故这信一到,便照所希望的成功了。(《记丁玲女士》)沈从文写过多少风格多姿的作品,而此时他以胡也频的名义写出的信,对于后来的人们,却是以一种独特的形式、独特的情感,而产生深深的感染力。这是他和丁玲的另一种创造。他能写出这些信,固然是因为他和胡也频的友谊,但更应看作他与丁玲的友谊体现。他和胡也频、丁玲的友谊,有着各种浪漫的故事,有《红黑》、《人间》,但仅仅这些信就是可以令人品赏久久的果实,它们会经岁月消磨而不减其色,更不会因为后来的纠葛而令人淡忘。
下面引用的一封信,集中反映了当时沈从文和丁玲所花费的心机。他们是想用亲切甚至带点撒娇的口气,来使丁玲的母亲相信胡也频还活在人间。
姆妈:得到你的信,你真会疑心。我近来忙得如转磨,冰之来信应当说得很明白,过不久不写信回来,难道就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不要看那些报纸,不必相信那些报纸上的传说,那是假的。谁来捉我这样一个人呢?除了姆妈只想捉我们回家去陪大干干说西湖故事以外,谁也不想捉我,谁也捉不了我。
小频身体好,一天比一天壮实,将来长大了,恐怕只有回来在辰河作船夫,占据中南门小码头,包送老祖宗来往桃源同西湖。西湖如今与长江不通船,我明白,我明白,不必姆妈来说我就明白。可是二十年后,世界不会同今天一个样子,姆妈不相信吗?小频吃的多,我也吃的多。我极想吃腊肉同菌油,家中的廊檐下,这几天太阳很好,一定还悬挂得有一个火腿,一块黄黄的腊肉,留给我回来吃的。姆妈,你等着,事情若不太忙,我会把小频送回来换这块腊肉。
我想远行,去的地方也许极远,因为……这些事冰之信说得一定很清楚了,不明白的你将来也自然会明白,这时我不告你。我只预备回来时同你下棋。我的围棋近来真进步多了,我敢打赌,我不会再输给姆妈!
请替我们问大干干的好,说这里有三个人很念她,一个是干干还不曾见过面的,名字叫做小频。小频真是个厉害的小家伙,他那眼睛鼻子皆像他的外祖母,一个天生的领袖!
我这信简直写不下去,小家伙古怪得很,只麻烦我,其实他早就应当来麻烦姆妈了!……崇轩敬禀(《记丁玲女士》)在陆续寄出类似的信之后,丁母仍然屡屡来信催女儿女婿带外孙回来。这时,丁玲带着孩子在上海也极不方便,最后她和沈从文商量,决定回家。
丁玲决定把孩子送回常德,沈从文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即她不愿意孩子为胡也频家中接走。
胡也频的父亲知道胡也频遇难的消息后,曾千里迢迢从福建赶到上海。他打听到沈从文的地址,便找到了他,希望能通过沈从文去见丁玲。沈从文把这消息转告了丁玲:丁玲明白这是为什么来的,虽一月以来成天只在打算把这小孩子交给一个什么地方去抚育教养,但却不预备把他交给家中人。她知道若果小孩子送回福建,将来就不容易见面,且小孩子的教育,将来也难过问。但如果抱了小孩子去见那老年人,那时若说及这件事,或一被挟持,小孩子就会被他们拿走。
(《记丁玲女士》)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