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有涯愿无尽-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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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热或太冷的汤水不要喝,太燥太腻的食物不可多吃。
光线不足,不要看书。
诸如此类之嘱告或指点,极其多,并且随时随地不放松。
还记得九岁时,有一次我自己积蓄的一小串钱(那时所用铜钱有小孔,例以麻线贯串之),忽然不见。各处寻问,并向人吵闹,终不可得。隔一天,父亲于庭前桃树枝上发现之,心知是我自家遗忘,并不责斥,亦不喊我来看。他却在纸条上写了一段文字,大略说:
一小儿在桃树下玩耍,偶将一小串钱挂于树枝而忘之。到处向人寻问,吵闹不休。次日,其父亲打扫庭院,见钱悬树上,乃指示之。小儿始自知其糊涂云云。
写后交与我看,亦不做声。我看了,马上省悟跑去一探即得,不禁自怀惭意。——即此事亦见先父所给我教育之一斑。到十四岁以后,我胸中渐渐自有思想见解,或发于言论,或见之行事。先父认为好的,便明示或暗示鼓励,他不同意的,让我晓得他不同意而止,却从不干涉。十七八九岁时,有些关系颇大之事,他仍然不加干涉,而听我去。就在他不干涉之中,成就了我的自学。那些事例,待后面即可叙述到。
第一辑 我的自传第5节 我的自学小史:童年
三、一个瘠弱而又呆笨的孩子
我自幼瘠瘦多病,气力微弱;未到天寒,手足已然不温。亲长皆觉得,此儿怕不会长命的。五六岁时,每患头晕目眩,一时天旋地转,坐立不稳,必须安卧始得;七八岁后,虽亦跳掷玩耍,总不如人家活泼勇健。在小学里读书,一次盘杠子跌下地来,用药方才复苏,以后更不敢轻试。在中学时,常常看着同学打球踢球,而不能参加。人家打罢踢罢了,我方敢一个人来试一试。又因为爱用思想,神情颜色皆不像一个少年。同学给我一个外号“小老哥”。——广东人呼小孩原如此的;但北京人说来,则是嘲笑话了。
却不料后来,年纪长大,我倒很少生病。三十以后,愈见坚实;寒暖饥饱,不以为意。素食至今满三十年,亦没有什么营养不足问题。每闻朋友同侪或患遗精,或患痔血,或胃病,或脚气病;在我一切都没有。若以体质精力来相较,反而为朋辈所不及。久别之友,十几年以至二十几年不相见者,每都说我现在还同以前一个样子,不见改变,因而人多称赞我有修养。其实,我亦不知道我有什么修养。不过平生嗜欲最淡,一切无所好。同时,在生活习惯上,比较旁人多自知注意一点罢了。
小时候,我不但瘠弱,并且很呆笨的。约莫六岁了,自己还不会穿裤子。因裤上有带条,要从背后系引到前面来,打一结扣,而我不会。一次早起,母亲隔屋喊我,为何还不起床。我大声气愤地说:妹妹不给我穿裤子呀!招引得家里人都笑了。原来天天要妹妹替我打这结扣才行。
十岁前后,在小学里的课业成绩,比一些同学都较差。虽不是极劣,总是中等以下。到十四岁入中学,我的智力乃见发达,课业成绩间有在前三名者。大体说来,我只是平常资质,没有过人之才。在学校时,不算特别勤学;出学校后,亦未用过苦功。只平素心理上,自己总有对自己的一种要求,不肯让一天光阴随便马虎过去。
第一辑 我的自传第6节 我的自学小史:上学
四、经过两度家塾四个小学
我于六岁开始读书,是经一位孟老师在家里教的。那时课儿童,入手多是《三字经》、《百家姓》,取其容易上口成诵。接着就要读四书五经了。我在《三字经》之后,即读《地球韵言》,而没有读四书。《地球韵言》一书,现在恐已无处可寻得。内容多是一些欧罗巴、亚细亚、太平洋、大西洋之类;作于何人,我亦记不得了。
说起来好似一件奇特事,就是我对于四书五经至今没有诵读过,只看过而已。这在同我一般年纪的人是很少的。不读四书,而读《地球韵言》,当然是出于我父亲的意思。他是距今四十五年前,不主张儿童读经的人。这在当时自是一破例的事。为何能如此呢?大约由父亲平素关心国家大局,而中国当那些年间恰是外侮日逼。例如:
清咸丰十年(西历1860年)英法联军陷天津,清帝避走热河。
清光绪十年(西历1884年)中法之战,安南(今越南)被法国占去。
又光绪十二年(西历1886年)缅甸被英国侵占。
又光绪二十年(西历1894年)中日之战,朝鲜被日本占去。
又光绪二十一年(西历1895年)台湾割让给日本。
又光绪二十三年(西历1897年)德国占胶州湾(青岛)。
又光绪二十四年(西历1898年)俄国强索旅顺、大连。
在这一串事实之下,父亲心里激动很大。因此他很早倾向变法维新。在他的日记中有这样一段话:
却有一种为清流所鄙,正人所斥,洋务西学新出各书,断不可以不看。盖天下无久而不变之局,我只力求实事,不能避人讥讪也。(光绪十年四月初六日日记,论读书次第缓急)
到光绪二十四年,就是我开蒙读书这一年,正赶上光绪帝变法维新。停科举,废八股,皆他所极端赞成;不必读四书,似基于此。只惜当时北京尚无学校可入。而《地球韵言》则是便于儿童上口成诵,四字一句的韵文,其中略说世界大势,就认为很合用了。
次年我七岁,北京第一个“洋学堂”(当时市井人都如此称呼)出现,父亲便命我入学。这是一位福建陈先生创办的,名曰“中西小学堂”。现在看来,这名称似乎好笑。大约当时系因其既念中文,又念英文之故。可惜我从那幼小时便习英文而到现在亦没有学好。
八岁这一年,英文念不成了。这年闹“义和团”——后来被称为拳匪——专杀信洋教(基督教)或念洋书之人。我们只好将《英文初阶》、《英文进阶》(当时课本)一齐烧毁。后来因激起欧美日本八国联军入北京,清帝避走陕西,历史上称为“庚子之变”。
庚子之变后,新势力又抬头,学堂复兴。九岁,我入“南横街公立小学堂”读书。十岁,改入“蒙养学堂”,读到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又改在家里读书,是联合几家亲戚的儿童,请一位奉天刘先生(讷)教的。十三岁下半年到十四岁上半年,又进入“江苏小学堂”——这是江苏旅居北京同乡会所办。
因此,我在小学时代前后经过两度家塾四个小学。这种求学得不到安稳顺序前进,是与当时社会之不安、学制之无定有关系的。
第一辑 我的自传第7节 我的自学小史:自学
五、从课外读物说到我的一位父执
我的自学,最得力于杂志报纸。许多专门书或重要典籍之阅读,常是从杂志报纸先引起兴趣和注意,然后方觅它来读的。即如中国的经书以至佛典,亦都是如此。其他如社会科学各门的书,更不待言。因为我所受学校教育,从上面说的小学及后面说的中学而止,而这些书典都是课程里没有的。同时我又从来不勉强自己去求学问,做学问家;所以非到引起兴趣和注意,我不去读它的。——我之好学是到真“好”才去“学”的,而对某方面学问之兴趣和注意,总是先借杂志报纸引起来。
我的自学作始于小学时代。奇怪的是在那样新文化初初开荒时候,已有人为我准备了很好的课外读物。这是一种《启蒙画报》,和一种《京话日报》。创办人是我的一位父执,而且是对于我关系深切的一位父执。他的事必须说一说。
他是彭翼仲先生(诒孙),苏州人而长大在北京。祖上状元宰相,为苏州世家巨族。他为人豪侠勇敢,其慷爽尤为可爱。论体魄,论精神,俱不似苏州人,却能说苏州话。他是我的谱叔,因他与我父亲结为兄弟之交,而年纪小于我父。他又是我的姻丈,因我大哥是他的女婿,他的长女便是我的长嫂。他又是我的老师,因前说之“启蒙学堂”就是他主办的,我在那里从学于他。
他的脾气为人(豪侠勇敢)和环境机缘(家住江南、邻近上海得与外面世界相通),就使他必然成为一个爱国志士维新先锋。距今四十年前(1902年),他在当时全国首都——北京——创办了第一家报纸(严格讲,它是第二家。1901年先有《顺天时报》出版。但《顺天时报》完完全全为日本人所办。但就中国人自办者说,它是第一家,广东人朱淇所办《北京日报》为第二家。)。当时草创印刷厂,还是请来日本工人作工头的。蒙养学堂和报馆印刷厂都在一个大门里,内部亦相通。我们小学生常喜欢去看他们印刷排版。
彭公手创报纸,计共三种。我所受益的是《启蒙画报》;于北方社会影响最大的,乃是《京话日报》;使他自身得祸的,则是《中华报》。
《启蒙画报》最先出版。它是给十岁上下的儿童阅看的。内容主要是科学常识,其次是历史掌故、名人轶事,再则如“伊索寓言”一类的东西亦有;却少有今所谓“童话”者。例如天文、地理、博物、格致(“格物致知”之省文,当时用为物理化学之总名称)、算学等各门都有。全是白话文,全有图画(木板雕刻无彩色)。而且每每将科学撰成小故事来说明。讲到天象,或以小儿不明白,问他的父母,父母如何解答来讲。讲到蚂蚁社会,或用两兄弟在草地上玩耍所见来讲。算学题以一个人做买卖来讲。诸如此类,儿童极其爱看。历史如讲太平天国,讲“平定”新疆等等。就是前二年的庚子变乱,亦作为历史,剖讲甚详。名人轶事如司马光、范仲淹很多古人的事,以至外国如拿破仑、华盛顿、大彼得、俾斯麦、西乡隆盛
等等都有。那便是长篇连载的故事了。图画为永清刘炳堂先生(用烺)所绘。刘先生极有绘画天才,而不是旧日文人所讲究之一派。没有学过西洋画,而他自得西画写实之妙。所画西洋人尤为神肖,无须多笔细描而形象逼真。计出版首尾共有两年之久。我从那里面不但得了许多常识,并且启发我胸中很多道理,一直影响我到后来。我觉得近若干年所出儿童画报,都远不及它。
《启蒙画报》出版不久,就从日刊改成旬刊(每册约三十多页),而别出一小型日报,就是《京话日报》,内容主要是新闻和论说。新闻以当地(北京)社会新闻占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是“紧要新闻”,包括国际国内重大事情。论说多半指陈社会病痛,或鼓吹一种社会运动,甚有推动力量,能发生很大影响,绝无敷衍篇幅之作。它以社会一般人为对象,而不是给“上流社会”看的。因为是白话,所以我们儿童亦能看,只不过不如对《启蒙画报》之爱看。
当时风气未开,社会一般人都没有看报习惯。虽取价低廉,而一般人家总不乐增此一种开支。两报因此销数都不多。而报馆全部开支却不小。自那年(1902年)春天到年尾,从开办设备到经常费用,彭公家产已赔垫干净,并且负了许多债。年关到来,债主催逼,家中妇女怨谪,彭公忧煎之极,几乎上吊自缢。本来创办之初,我父亲实赞助其事,我家财物早已随着赔送在内;此时还只有我父亲援救他。后来从父亲日记和银钱摺据上批注中,见出当时艰难情形和他们做事动机之纯洁伟大。——他们一心要开发民智,改良社会。这是由积年对社会腐败之不满,又加上庚子(1900年)亲见全国上下愚昧迷信不知世界大势,几乎招取亡国大祸,所激动的。
这事业屡次要倒闭,终经他们坚持下去,最后居然得到亨通,到第三年,报纸便发达起来了。然主要还是由于鼓吹几次运动,报纸乃随运动之扩大而发达。一次是东交民巷(各国使馆地界)一个外国兵,欺侮中国贫民,坐人力车不给钱,车夫索钱,反被打伤。《京话日报》一面在新闻栏详记其事,一面连日著论表示某国兵营如何要惩戒要赔偿才行,并且号召所有人力车夫联合起来,事情不了结,遇见某国兵就不给车子乘坐。事为某国军官所闻,派人来报馆查询,要那车夫前去质证。那车夫胆小不敢去,彭公即亲自送他去。某国军官居然惩戒兵丁而赔偿车夫。此事虽小,而街谈巷议,轰动全城,报纸销数随之陡增。另一次是美国禁止华工入境,并对在美华工苛待。《京话日报》就提倡抵制美货运动。我还记得我们小学生亦在通衢闹市散放传单,调查美货等等。此事在当时颇为新颖,人心殊见振奋,运动亦扩延数月之久。还有一次反对英属非洲虐待华工,似在这以前,还没有这次运动热烈。最大一次运动,是国民捐运动。这是由报纸著论,引起读者来函讨论,酝酿颇久而后发动的。大意是为庚子赔款四万万两,分年偿付,为期愈延久,本息累积愈大;迟早总是要国民负担,不如全体国民自动一次拿出来。以全国四万万人口计算,刚好每人出一两银子,就可以成功。这与后来民国初建时,南京留守黄克强(兴)先生所倡之“爱国捐”,大致相似。此时报纸销路已广,其言论主张已屡得社会拥护。再标出这大题目来,笼罩到每一个人身上,其影响之大真是空前。自车夫小贩、妇女儿童、工商百业以至文武大臣、皇室亲王,无不响应。后因彭公获罪,此事就消沉下去。然至辛亥革命时,在大清银行(今中国银行之前身)尚存有国民捐九十几万银两。计算捐钱的人数,要在几百万以上。
报纸的发达,确实可惊。不看报的北京人,几乎变得家家看报,而且发展到四乡了。北方各省各县,像奉天黑龙江(东)、陕西甘肃(西)那么远,都传播到。同时亦惊动了清廷。西太后和光绪帝都遣内侍传旨下来,要看这报。其所以这样发达,亦是有缘故的。因这报纸的主义不外一是维新,一是爱国;浅近明白正切合那时需要。社会上有些热心人士,自动帮忙,或多购报纸沿街张贴,或出资设立“阅报所”“讲报处”之类。还有被人呼为“醉郭”的一位老者,原以说书卖卜为生。他改行,专门讲报,作义务宣传员。其他类此之事不少。
《中华报》最后出版。这是将《启蒙画报》停了才出的。在版式上,不是单张的而是成册的。内容以论政为主,文体是文言文。这与《京话日报》以“大众”为对象的,当然不同了。似乎当年彭公原无革命意识,而此报由其妹婿杭辛斋先生(慎修,海宁人)主笔,他却算是革命党人。我当时学力不够看这个报,对它没有兴趣,所以现在不大能记得其言论主张如何。到光绪三十二年(1907年),《中华报》出版有一年半以上,《京话日报》则届第五年,清政府逮捕彭杭二公并封闭报馆。其实彭公被捕,此已是第二次,不过在我的自学史内不必叙他太多了。这次罪名,据巡警部(如今之内政部)上奏清廷,是“妄论朝政、附和匪党”。杭公定罪是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彭公是发配新疆,监禁十年。其内幕真情,是为袁世凯在其北洋营务处(如今之军法处)秘密诛杀党人,《中华报》予以揭出之故。
后来革命,民国成立,举行大赦,彭公才得从新疆回来。《京话日报》于是恢复出版。不料袁世凯帝制,彭公不肯附和,又被